第266章 市里来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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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政府三楼，县长马文斌的办公室永远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温度。窗台上几盆绿植长得油亮，红木办公桌纤尘不染，文件码放得整整齐齐。墙上一幅“上善若水”的书法，据说是某位退下来的老领导所赠，给这间办公室平添了几分高深莫测的意蕴。 马文斌此刻没有坐在他那张宽大的高背皮椅上，而是端着一杯刚刚沏好的明前龙井，站在落地窗前，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楼下来来往往的车辆和行人身上。他穿着合身的藏青色行政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是惯常的那种温和、沉稳，让人捉摸不透的表情。 秘书小陈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夹，脸色有些凝重，走到马文斌身后半步的位置，低声道：“县长，市政府办刚传真过来的急件，还有高副市长的亲笔批示。” 马文斌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哦高副市长批示关于什么” “是关于……关于我们县营商环境，还有近期一些执法行动的……群众反映。”小陈将文件夹轻轻放在办公桌上，打开，推到马文斌面前。 马文斌放下茶杯，坐回椅子，拿起文件。这是一份市政府办公文处理单，来文单位是“市工商联（商会）”，事由是“转报关于清贫县近期营商环境有关问题的反映”。下面附着几页打印出来的材料，字里行间充斥着“企业焦虑”、“执法随意”、“政策不稳”、“影响投资信心”等字眼，虽然没有点名具体企业或个人，但所指方向非常明确。材料最后，还附了几家“匿名企业”的“联署”。 而在处理单的空白处，用黑色钢笔写着几行遒劲有力、略带锋芒的字迹： “文斌同志并建科同志：近期陆续收到反映，清贫县在优化营商环境、推进经济发展工作中，存在简单化、‘一刀切’倾向，个别执法行为不够规范，引起部分企业经营者疑虑和担忧，甚至影响投资决策。营商环境是发展的生命线，执法检查的目的是规范而非限制，是护航而非添堵。请清贫县委、县政府高度重视，认真核查，妥善处理相关问题。既要坚持原则，打击不法，也要注意方式方法，把握尺度，保护合法经营者的积极性，真正营造亲清政商关系，稳定发展预期。此件请酌处，并将情况报我。——高建设 即日” 批示不长，但措辞严厉，定性精准。“简单化、‘一刀切’”、“执法行为不够规范”、“引起疑虑和担忧”、“影响投资决策”……这一顶顶帽子扣下来，份量不轻。尤其是最后“营造亲清政商关系，稳定发展预期”这句话，几乎是直接批评清贫县当前的做法破坏了“亲清”关系，搅乱了“预期”。 马文斌的目光在那“高建设”三个字的签名上停留了几秒，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高建设是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分管发展改革、财政、税务、国资等重要领域，是市政府排名第一的副市长，地位仅次于市长，在市里话语权很重。而且，马文斌隐约知道，这位高副市长，与刘金龙似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这份批示，在这个节骨眼上下来，其意味不言自明。 是压力，也是试探，更可能是一把借来的“尚方宝剑”。 “县长，您看……”小陈试探着问。 马文斌合上文件夹，身体向后靠进椅背，闭上眼睛，似乎在养神，又像是在飞速思考。大约过了半分钟，他睁开眼，脸上恢复了那种波澜不惊的沉稳。 “小陈，复印一份，原件存档。把复印件……”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连同高副市长的批示精神，一并送县委唐书记阅示。就说，市政府高副市长对我县工作有重要指示，请唐书记定夺。” “是，我马上去办。”小陈应道，拿起文件夹准备离开。 “等等。”马文斌叫住他，补充道，“你亲自送过去。如果唐书记问起，你就客观转达文件内容和高副市长的批示，不要加入任何个人看法。另外，通知政府办，今天下午原定的开发区企业座谈会，我要参加，听听企业的真实声音。还有，让经信局、市监局、营商办的负责同志也过来一下，我们提前碰个头。” “好的，县长。”小陈领命而去。 办公室里重新安静下来。马文斌重新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却没有喝，只是看着杯中舒卷的茶叶，眼神幽深。高建设的批示，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必然会引起涟漪，甚至波澜。唐建科会如何应对是硬顶，还是妥协或者……像以往处理类似事情一样，把他这个县长推到前面 他太了解唐建科了。这个年轻的县委书记，有魄力，有想法，但也极其强硬，原则性极强。尤其是面对刘金龙这种势力，以及其背后可能的高建设，唐建科是绝不会轻易低头的。否则就不会有“清淤行动”，更不会有“野鸭滩”的正面交锋。 但高建设毕竟是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是上级领导。他的批示，代表着市政府的意志，至少是部分意志。公然违抗，后果难料。可如果按照批示的“精神”去“妥善处理”，意味着要向刘金龙让步，要放缓甚至停止正在推进的整治和项目，这又违背了县委的决策，更违背了唐建科的政治决心。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也是一个危险的信号。高建设亲自下场了，这意味着清贫县的斗争，已经不再局限于县内，而是开始向上蔓延，进入了更复杂、更微妙的市一级博弈层面。 他马文斌，被夹在了中间。作为县长，他既要执行县委的决策，又要落实市政府的指示。作为在清贫县经营多年的“地头蛇”，他更要考虑自身的利益和站位。这一步，走错不得。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马文斌低声自语，将杯中凉茶一饮而尽，那微微的苦涩，仿佛一直蔓延到了心底。 与此同时，在县委大楼，唐建科的办公室。 吴天明拿着小陈送来的文件夹，快步走了进来。唐建科正在批阅一份关于全县冬季农田水利建设的报告，闻声抬起头。 “书记，马县长那边让小陈秘书送过来一份急件，是市政府办转来的，有高副市长的批示。”吴天明将文件夹放在唐建科面前，声音平稳，但眼神里带着一丝凝重。 唐建科放下笔，接过文件夹打开。他看得很慢，很仔细，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只是在看一份普通的简报。但站在一旁的吴天明，却能感受到办公室里的空气，随着唐建科翻阅文件的动作，一点点变得凝滞、沉重起来。 当看到高建设那几句批示时，唐建科的眉头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来。他合上文件夹，身体向后靠去，双手交叉放在身前，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办公室里的沉默持续了将近一分钟。吴天明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站着。他跟随唐建科时间不短了，知道这是唐书记思考重大问题时特有的状态。 “你怎么看”唐建科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目光却依然看着窗外。 吴天明略一沉吟，谨慎地答道：“来者不善。表面是指出问题，要求注意方法，实则是对我们近期工作，特别是针对刘金龙相关势力和项目的动作，表达了不满和施压。高副市长亲自批示，分量很重。而且，选择通过‘群众反映’、‘工商联转报’这种相对‘客观’的渠道，既占了理，又留有余地。” “还有呢” “马县长让小陈亲自送来，并特意说明请您‘定夺’，态度很微妙。既表明了这是上级指示，他不得不报，又把决策和应对的皮球，完全踢到了您这边。下午，马县长突然要参加开发区企业座谈会，还召集了经信、市监等部门碰头，恐怕也是做给上面，也做给下面看的姿态。”吴天明分析道。 唐建科收回目光，看向吴天明，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近乎冷冽的笑意：“分析得不错。高建设这是坐不住了，亲自下场拉偏架了。也好，省得我们猜来猜去。他把问题提到‘破坏营商环境’、‘影响发展预期’的高度，那我们就好好跟他论一论，什么是真正的营商环境，什么才是稳定的发展预期！” 他坐直身体，手指在文件夹上轻轻点了点：“这份东西，来得正是时候。它恰恰证明了，我们触动了一些人的根本利益，他们开始动用更高层级的力量来反扑了。也证明了，刘金龙绝不仅仅是个土老板，他背后确实有伞，而且这把伞，级别不低，胆子也不小。” “书记，那我们如何回应”吴天明问，“高副市长的批示，是明确要求我们‘核查’、‘妥善处理’并‘将情况报他’的。如果直接顶回去，恐怕……” “顶回去为什么要顶回去”唐建科反问，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上级领导的指示，我们当然要认真学习，深刻领会，坚决贯彻落实。” 吴天明一愣，有些不解地看着唐建科。 唐建科站起身，踱步到窗前，背对着吴天明，声音沉稳有力：“高副市长批示，要求我们‘既要坚持原则，打击不法，也要注意方式方法，把握尺度，保护合法经营者的积极性，真正营造亲清政商关系，稳定发展预期’。这段话，说得非常好，非常有水平。我们完全赞同，并且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他转过身，目光炯炯：“我们打击王老五黑恶势力，是在保护合法商户的经营环境；我们查处张有才、李建国等腐败分子，是在清除破坏政商关系的‘蛀虫’；我们推动绿源项目落地，依法依规进行土地流转，是在引进优质资本，创造就业，增加农民收入，这才是真正的‘营造亲清政商关系’，才是给老百姓、给所有守法企业家最稳定的‘发展预期’！至于个别企业因为自身存在违法违规问题，在正常的法律规范和市场监管面前感到‘焦虑’、‘担忧’，甚至企图以‘影响营商环境’为借口，阻挠执法，干扰项目，那恰恰说明我们的工作击中了要害，打到了痛处！对于这种企图绑架舆论、混淆视听、向党委政府施压的行为，我们更要旗帜鲜明地反对，依法坚决地打击！” 他走回办公桌后，拿起笔，略一思索，对吴天明说道：“这样，天明，你记录一下。以县委办公室名义，起草一份给市政府办公厅并高副市长的汇报材料。第一，诚恳感谢高副市长对清贫县工作的关心和指导，表示县委县政府一定认真学习、深刻领会批示精神。第二，简要汇报我县近期在优化营商环境、推进经济发展方面所做的主要工作及成效，重点突出‘清淤行动’净化市场环境、绿源等项目引进带动产业发展、以及规范执法行为、保护合法经营的具体举措和案例，用事实和数据说话。第三，对批示中提到的‘群众反映’，进行说明。指出我县近期工作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都是为了营造更加公平、透明、法治的营商环境，过程中始终坚持依法依规，并无‘简单化、一刀切’问题。对于个别企业的‘疑虑’，可能是由于对政策理解不透，或者自身存在不规范经营行为所致，我县已通过多种渠道加强政策宣讲和沟通指导。同时，我们也注意到，可能有极少数别有用心者，散布不实信息，企图干扰我县正常发展秩序，对此我们保持警惕，并将坚决依法处置。第四，再次表态，清贫县委县政府将在市委、市政府的坚强领导下，继续坚定不移地优化营商环境，依法保护各类市场主体合法权益，严厉打击一切违法违规行为，全力推动清贫县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绝不辜负上级领导和人民群众的期望。” 吴天明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越记心里越亮堂。唐书记这份回应，堪称是“绵里藏针”、“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典范。通篇语气恭敬，态度诚恳，完全是在“贯彻落实”高副市长的批示精神。但字里行间，却把清贫县的工作正当性、合法性说得清清楚楚，把“群众反映”定性为“个别企业疑虑”甚至“别有用心者散布不实信息”，把矛头巧妙地引回了企图捣乱的刘金龙之流身上。最后还抬出“市委、市政府的坚强领导”，既表明了立场，也暗含了某种提醒。 “书记，这份汇报……”吴天明停下笔，抬头看向唐建科。 “要快，要严谨，数据和案例要准确无误。”唐建科指示道，“写好后，我先看。然后，你亲自送给马县长，请他审阅，如果他没有原则性意见，就以县委、县政府两家名义，联合上报市政府，并抄报市委办公厅。记住，程序要走得规规矩矩，态度要端得堂堂正正。” “是，我明白了！”吴天明精神一振。 “另外，”唐建科沉吟一下，“通知永春书记，石家坳村的土地流转协议，抓紧签。绿源集团那边，可以正式通知他们，障碍基本扫清，请他们尽快安排进场前准备工作，县委县政府会全力保障。我们要用事实告诉所有人，清贫县的发展，不会因为任何杂音而停滞，反而会步伐更稳，决心更大！” 吴天明用力点头：“好！我马上联系！” 看着吴天明匆匆离去的背影，唐建科重新坐回椅子，目光再次落在那份带有高建设批示的文件上，眼神渐渐变得冰冷而锐利。 “高副市长……”他低声自语，手指轻轻拂过文件上那个醒目的签名，“你想用一纸批示来压我想为刘金龙站台撑腰那我们就看看，是你的笔杆子硬，还是清贫县五十万老百姓求发展、盼公平的民心硬。这场博弈，既然你选择了下场，那我唐建科，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