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巧妙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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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委大楼的灯光在深秋的夜里显得格外清冷。已经是晚上九点半,大多数办公室都暗了,只有三楼东头那间还亮着。 唐建科站在窗前,手里夹着支烟,却没抽,只是任由烟灰慢慢蓄成长长的一截。窗外,县城零星灯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像散落一地的星子。他站了很久,久到吴天明第三次轻轻推门进来添水时,那截烟灰终于无声断裂,落在铺着深蓝色地毯的窗台上。 “书记,茶快凉了。”吴天明把保温杯放在办公桌角,轻声提醒。 “嗯。”唐建科转过身,把烟头按灭在早已堆满的烟灰缸里。他眼睛里有血丝,但目光清明如寒潭,“天明,坐。咱们聊聊那份报告。” 吴天明在对面椅子上坐下,打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他知道,真正的硬仗开始了。 “高副市长的批示,你怎么理解”唐建科没坐,踱到办公桌后,手指轻轻抚过那份摊开的文件夹。高建设那几行字在灯光下格外刺眼。 吴天明扶了扶眼镜,字斟句酌:“表面是工作指导,实际是政治施压。三个关键词:方式方法、把握尺度、稳定预期。意思是咱们的做法‘过了’,需要‘收一收’。” “说得对。”唐建科坐下来,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那我们就从这三个关键词入手,给他一个他想要的‘回应’。” 他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空白稿纸,又抽出一支黑色钢笔——不是平时批文件用的签字笔,而是那种老式的铱金笔。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标题就按程序来,《关于落实高建设副市长重要批示精神有关情况的报告》。”唐建科写下第一行字,笔迹沉稳有力,“开头部分,态度要端正。‘清贫县委、县政府收到批示后高度重视,立即组织专题学习,深刻领会精神实质’,这句话写上。” 吴天明快速记录。他知道,这只是开场白,真正的较量在后面。 “第一部分,汇报近期工作。”唐建科停下笔,抬起头,“天明,你来说说,从‘清淤行动’到现在,我们主要做了哪些事用最简洁的话。” 吴天明略一思索,脱口而出:“第一,扫黑除恶,打掉王老五团伙,净化市场环境;第二,反腐倡廉,查处张有才、李建国等蛀虫,整肃吏治;第三,优化营商,推动绿源项目落地,引进优质资本;第四,关注民生,解决了一批群众急难愁盼问题。” “不够。”唐建科摇头,“要具体,要数据,要案例。王老五案涉及多少受害人查扣多少非法资产张有才、李建国交代了多少问题线索绿源项目能给青石镇带来多少就业、多少税收石家坳村土地流转,平均每户能增收多少这些数字,你马上整理出来,要精确到个位数。” “是,我这就联系相关部门!”吴天明起身要往外走。 “等等。”唐建科叫住他,“第二部分,要重点谈我们对‘营商环境’的理解和实践。你记一下要点——” 他重新拿起笔,在纸上列提纲: “一、我县理解的优良营商环境,首先是法治环境。引用《优化营商环境条例》相关条款,说明我们的一切执法行为均在法律框架内进行。” “二、公平是营商环境的生命线。无论是本土企业还是外来资本,无论规模大小,一律平等对待。这一点,可以用我们为绿源协调解决土地问题,同时也在帮扶本地小微企业的例子佐证。” “三、稳定预期的前提是规则透明。我们已经梳理公布涉企执法事项清单、检查事项清单,推行‘双随机、一公开’监管,让企业清楚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四、亲清政商关系,亲是前提,清是底线。我们建立领导干部联系企业制度,定期走访,但严禁利益输送。对任何以‘亲’为名行‘不清’之实的行为,坚决零容忍——这里可以隐晦地点一下张有才、李建国的案子。” 吴天明笔走如飞,心里暗暗叫绝。这哪里是在解释这分明是在立规矩、定调子,把高建设批示中那些模糊的指责,用一套完整的逻辑体系给框住了,还反过来将了一军。 “第三部分,”唐建科的声音冷了下来,“回应‘群众反映’。这个词要加引号。你记——” 他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慢慢踱步,字字清晰: “首先,承认我县在推动高质量发展过程中,部分政策调整、执法强化,可能会让一些习惯了旧有模式的企业感到‘不适应’。这是改革的阵痛,我们表示理解。” “其次,阐明这些‘不适应’,主要集中在三类企业:一是自身存在违法违规问题,在规范执法面前无所适从的;二是企图依靠不正当竞争、垄断经营获取暴利,在新的公平市场环境中失去优势的;三是对县委县政府推动转型升级、绿色发展决策理解不深,持观望甚至抵触态度的。” 吴天明停下笔,抬头看向唐建科。这话说得太直白了,几乎是指着鼻子说:那些“反映问题”的,自己屁股不干净。 “继续记。”唐建科面不改色,“再次,说明我们已经采取的措施。一是加强政策宣讲,通过企业家座谈会、营商环境通报会等形式,主动沟通,解疑释惑——马县长今天下午开的会,正好用上。二是畅通反映渠道,对企业的合理诉求,依法依规及时解决。三是对极个别散布不实信息、企图绑架舆论、干扰县委县政府正常工作的行为,我们将保持高度警惕,并坚决依法处置。” “最后,”唐建科走回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目光如炬,“要明确提出我们的请求。鉴于当前存在一些混淆视听的杂音,个别企业对我县发展决策存在误解,恳请市委、市政府加强对清贫县工作的指导,在适当场合、以适当方式,明确支持我县优化营商环境、推动高质量发展的方向和决心,为基层改革者撑腰鼓劲,为担当者担当!” 吴天明手一抖,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痕。他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唐建科。这已经不是回应,这简直是……将军!而且是明明白白地请上级表态站队! “书记,最后这一条……”吴天明喉咙有些发干。 “怎么不该提吗”唐建科坐下来,重新拿起那支钢笔,在纸上写下最后一行字,“我们按规矩办事,按法律办事,按为民谋利的初心办事,为什么要藏着掖着高副市长不是要‘稳定预期’吗最好的稳定预期,就是让所有人都看清楚,在清贫县,什么是正道,什么是邪路,县委县政府支持什么,反对什么。这个态,我们请市委市政府来表,最合适不过。” 他放下笔,把那张写满提纲的纸推给吴天明:“就按这个框架,你来起草第一稿。数据要实,案例要准,逻辑要严,语气要不卑不亢。明天一早我要看到初稿。” “是!”吴天明双手接过那张薄薄的纸,却觉得重若千钧。 “另外,”唐建科像是想起了什么,“报告最后,要特别注明:此件已同步抄报市委周明远书记。这几个字,要醒目。” 吴天明心领神会。这是最关键的一步棋。高建设的批示是下给县政府的,按程序,他们回复给市政府并抄报市委即可。但特意点明抄报周明远,就是一种态度,一种信号。 “我明白了,书记。我这就去准备!”吴天明匆匆离开办公室,走廊里响起他急促而坚定的脚步声。 唐建科重新走到窗前,夜色更深了。他摸出烟盒,又抽出一支,在手里捻了捻,却没点。高建设这一招,在他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迫不及待,这么赤裸裸。 也好。矛盾挑明了,反倒好办事。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件事,从“高建设批评清贫县”的叙事,扭转为“清贫县在市委领导下坚决改革遭遇阻力,请求上级支持”的叙事。文字就是战场,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是子弹。 他想起在青峰镇时,老书记张大山说过的话:“在基层,有些事你得绕着办;可有些事,你必须立起旗子,让人看清楚你站在哪儿。”现在,就是该立旗子的时候了。 凌晨两点,县委办公楼的灯光又熄灭了几盏。只有三楼那间小会议室还亮着。烟雾从门缝里丝丝缕缕渗出来,带着熬夜的焦灼。 吴天明眼睛通红,面前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满是修改痕迹。他对面坐着政府办的“笔杆子”老林,还有从宣传部临时请来的一位资深科长。三人面前的烟灰缸都满了,桌上散落着打印出来的数据表格、案例材料、政策文件。 “这里,‘引起部分企业经营者疑虑’,这个表述要不要再软化一点”老林指着屏幕上一行字,声音沙哑。 “不能软。”吴天明摇头,语气坚决,“这是客观事实。但后面立刻就要跟上,‘经调查,这些疑虑主要源于对转型升级政策的理解偏差,以及个别别有用心者的误导’,把责任分清楚。” 宣传部的科长揉着太阳穴:“最后那句‘恳请市委、市政府明确支持’,力度是不是太大了感觉像是在将上级的军。” “就是要这个效果。”吴天明喝了口浓茶,苦得他皱起眉头,“唐书记说了,咱们这是在汇报工作,也是在表明态度。态度不明确,不如不报。” 老林叹了口气:“道理我懂。可这份报告一出去,就等于把咱们县和高副市长……摆在了台面上。以后……” “以后的路,从来都是闯出来的,不是让出来的。”吴天明打断他,目光扫过两位熬夜的同事,“咱们在写的不是一份普通的汇报,是清贫县往后五年、十年该怎么走的宣言。王老五打掉了,张有才抓了,绿源项目马上要落地,这个节骨眼上,如果咱们退了,那之前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那些看着咱们的老百姓,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心里会怎么想” 会议室安静下来,只有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嗡鸣。 良久,老林重重点头:“我懂了。来,咱们再把数据核对一遍,特别是绿源项目带动就业和税收的测算,一定要经得起推敲。” 三人重新埋首于文件和屏幕。窗外的天色,在不知不觉中,透出了一丝极淡的青色。 早上七点十分,唐建科已经坐在办公室里。桌面上摆着吴天明刚刚送来的报告初稿,还带着打印机的微温。他看得很慢,左手边放着一支红笔,不时在纸上勾画、批注。 吴天明安静地站在一旁,眼睛里的血丝更多了,但精神却绷得很紧。 “这里,”唐建科用红笔圈出一段,“‘个别企业存在土地违规、偷税漏税等历史遗留问题’,改成‘经初步核查,发现个别企业在以往经营中,存在不规范行为,相关部门正在依法指导其整改’。语气要硬,但措辞要留有余地。整改,这个词好。” “是。”吴天明记下。 “还有这里,‘企图绑架舆论’,改成‘企图以不实信息干扰舆论’,更准确。” “最后这部分,”唐建科的目光落在报告结尾的请求事项上,红笔悬在半空,沉吟片刻,“‘为基层改革者撑腰鼓劲,为担当者担当’,这句话……保留。加上一句:‘清贫县委、县政府有决心、有能力,在上级党委坚强领导下,扫清一切发展障碍,但亦需上级在关键时刻给予明确支持。’就这样。” 他放下红笔,拿起最后几页,快速浏览了一遍,然后递给吴天明:“可以了。按修改意见调整后,打印正式稿。上午九点,我要看到。” “是!” 吴天明拿着稿子走到门口,唐建科又叫住他:“等等。你去之前,先给马县长办公室打个电话,问问方不方便。报告定稿后,我要先跟他通个气。” 上午八点五十,县长办公室。 马文斌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报告终稿,足足看了十分钟。他看得很仔细,每一段,每一句,甚至每一个标点。越看,他后背的凉意就越重。这份报告,哪里是解释说明这根本就是一篇檄文,一份战表。它把高建设批示里所有的“柔性指责”,全部用事实、数据、逻辑顶了回去,最后还堂堂正正地要求上级“表态支持”。 高明,也大胆。大胆到让他心惊肉跳。 “唐书记,”马文斌放下报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借此平复心绪,“这份报告……是不是,稍微调整一下语气高副市长毕竟也是出于对清贫工作的关心,咱们的回应,是不是可以更……委婉一些” 唐建科坐在对面沙发上,神色平静:“文斌县长,你觉得,我们报告里哪句话不是事实哪个数据不准确哪项工作我们没有向市委市政府汇报过” “事实是事实,可表述的方式……”马文斌斟酌着措辞。 “文斌县长,”唐建科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视着马文斌,“你觉得,高副市长是希望我们真的去‘核查’那些子虚乌有的‘反映’,然后承认错误、调整政策,让刘金龙们继续在清贫县为所欲为,让绿源这样的好项目胎死腹中吗还是说,他更希望看到我们态度鲜明、有理有据地告诉他,也告诉所有人,清贫县的路,走对了,而且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马文斌被问住了。他当然知道答案。他只是……习惯了那种圆融的、不置可否的应对方式。可唐建科,偏偏要把所有事情都摆在明面上。 “这份报告一旦报上去,就没有回头路了。”马文斌低声说,更像是在提醒自己。 “从我们决定动王老五,决定查张有才,决定引进绿源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唐建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文斌县长,清贫县不能再是以前那个暮气沉沉、一潭死水的清贫县了。要么破局重生,要么在死水里慢慢烂掉。我们没有第三条路。这份报告,就是我们的破局宣言。你,是清贫县的县长,是政府班子的带头人,这个态,需要咱们俩一起表。”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嘀嗒声。马文斌看着唐建科,看着这个比自己年轻十几岁,却有着岩石般意志的县委书记。他想起自己这几十年的宦海沉浮,想起清贫县这些年错过的一个个机会,想起老百姓眼中那越来越淡的希望…… 良久,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拿起桌上的钢笔,在报告首页“清贫县人民政府”那几个字后面,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唐书记,”他放下笔,脸上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如释重负的笑容,“你说得对。清贫县,是时候换个活法了。这份报告,我同意。就以县委、县政府的名义,联合上报!” 唐建科也笑了,那是战士踏上决战场前,坦荡而锐利的笑容。他站起身,伸出手:“好!那就让所有人都看看,清贫县的决心!” 两只手握在一起,温热,有力。 上午十点整,标着“特急”字样的报告,带着清贫县委、县政府的红色印章,通过机要渠道,发往市政府办公厅,并同步抄报市委办公厅,收件人一栏,清晰地写着:周明远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