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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西的雨季，将山峦浸透成一片化不开的浓绿。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杂着腐叶、泥土和某种腥甜的气息。 五百名精挑细选，身着深色油布雨披的精锐，在向导的引领下，如同一条沉默的巨蟒，艰难地穿行在遮天蔽日的原始密林之中。 脚下是深可及膝的腐殖层，每一步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泥泞声响和毒虫惊起的窸窣。 瘴气如同无形的幽灵，在树冠间，在低洼处氤氲流动，已有数名体弱的士兵倒下，被迅速用简易担架抬走。 吴宸轩骑在马上，玄色披风湿漉漉地贴在肩甲上，脸色在树影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却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周遭被藤蔓缠绕，仿佛随时会扑出猛兽的幽暗环境。 吴忠如同影子般跟在他马后，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成串滴落。 “殿下，”吴忠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雨声淹没，“前哨回报，离‘野象谷’还有不到十里。但…附近几个山头，哨探都发现有不明踪迹，人数不少，像是刻意引我们往谷中去。” “引蛇出洞”吴宸轩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无妨，按原定路线走。让兄弟们打起精神，火器装填，但没我命令，不许开火。” 吴宸轩心中了然，这野象谷，就是那位名震天下、却已穷途末路的‘两蹶名王’李定国最后的藏身之所。 此行凶险，却不得不为。 队伍继续在泥泞和瘴疠中跋涉。 雨，依旧滂沱。 两日后，雨势稍歇。 队伍终于抵达野象谷的入口。 这是一处被陡峭山崖环抱的巨大谷地，一条浑浊的河流咆哮着穿过谷底。 谷口狭窄，仅容数骑并行，地势险恶异常。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更浓烈的肃杀之气，仿佛无数双眼睛在崖壁的阴影中注视着这支不速之客。 吴宸轩命令大队在谷外一里处扎营戒备，仅带吴忠及二十名最精锐的护卫，策马缓缓行至谷口。 “平西王世子吴宸轩，奉父王之命，特来拜会晋王殿下！”吴宸轩清朗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打破了死寂。 回应他的，是谷内一片更深的寂静，只有河水奔流的咆哮。 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突然，谷内两侧陡峭的崖壁上，无声无息地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身影！ 他们衣衫褴褛，甲胄破旧，许多人身上还带着未愈的伤疤，但眼神却如同饿狼般凶狠锐利，手中强弓硬弩，冰冷的箭镞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齐齐对准了谷口这渺小的二十余人！ 一股尸山血海淬炼出的惨烈杀气，如同实质的浪潮，轰然压来！ 吴忠和护卫们瞬间汗毛倒竖，手死死按在刀柄上，身体紧绷如弓弦。 只需一声令下，这狭窄的谷口瞬间就会成为修罗场！ 就在这时，谷内深处，传来沉重的马蹄声。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骑着一匹同样伤痕累累的战马，缓缓踱出。 来人面容刚毅如铁铸，古铜色的脸庞上刻满了风霜与疲惫，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头斜划至下颌，更添几分凶悍。 他身着残破的明光铠，外罩一件早已褪色的赤色战袍，虽残破，却依旧挺直如标枪。 正是南明擎天一柱，晋王李定国！ 李定国的眼神，如同两柄淬了千年寒冰的重锏，死死锁定了谷口马上的吴宸轩。 那目光中，没有好奇，没有寒暄，只有刻骨的仇恨、滔天的杀意和一丝深沉的绝望！ 吴三桂！ 这个引清兵入关，亲手绞杀永历帝的汉奸之首！ 他的儿子，竟敢踏足此地！ “吴三桂的孽种”李定国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砂石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恨意，“好胆！竟敢送上门来！是嫌你父杀的人不够多，要再添上你这颗人头祭旗吗”他缓缓抬起右手，只需这只手落下，崖壁上那数百张强弓便会瞬间齐射！ 肃杀之气瞬间攀升至顶点！ 吴忠几乎要拔刀挡在吴宸轩身前！ 面对这足以让百战老将胆寒的恐怖威压和赤裸杀意，吴宸轩却面色不变。 他甚至在马上微微挺直了脊背，目光毫不避让地迎向李定国那噬人的眼神，声音清晰而沉稳，穿透了肃杀的空气： “晋王殿下！宸轩此来，非为父辈恩怨，更非求死！只为这残山剩水间，我汉家最后一丝血脉，寻一条生路！” “生路”李定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扯起一个极其狰狞的弧度，眼中杀意更盛，“引清狗入关，屠戮同胞的是你父！勒死我大明天子的是你父！如今你跟我谈生路这生路，是用我大明千万忠魂的尸骨铺就的吗是用永历陛下的血染红的吗！”他厉声咆哮，如同受伤的雄狮，悲愤之气直冲云霄！ “永历陛下！”吴宸轩猛地抓住这个关键词，声音陡然拔高，压过李定国的怒吼，“晋王殿下！若我说，永历陛下并未蒙难！此刻尚在人间呢！” 如同平地惊雷！ 李定国浑身剧震！ 那滔天的杀意和悲愤瞬间凝固在脸上，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他猛地勒紧缰绳，战马吃痛，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 “你说什么！”李定国的声音都变了调，死死盯着吴宸轩，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穿，“永历陛下…未死！休得胡言！吴三桂那狗贼……” “父王确有杀心！”吴宸轩打断他，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然当夜，宸轩冒死以‘项羽烹太公’之典劝谏，终使父王悬崖勒马！永历陛下，只是对外宣称‘病逝’，实则被严密安置于一隐秘所在！此乃绝密，关乎王府存亡！” 吴宸轩一边说，一边从怀中贴身暗袋内，极其郑重地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布包。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层层油布，里面并非玉玺，而是一块断裂的带着暗红血沁的玉佩残片！ 玉质温润，雕龙纹饰虽残，却透着皇家独有的雍容气度！ 正是永历帝随身佩戴之物！ 还有一小块明黄色印着模糊龙纹的旧锦缎残片！ “此乃陛下随身之物！晋王殿下当认得！”吴宸轩将两样东西高高举起。 李定国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那玉佩残片和锦缎上！ 那玉佩的纹路，那锦缎的质地和龙纹…他太熟悉了！ 他曾在御前无数次见过！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和希望瞬间冲垮了这位南明最后一根擎天柱石心中的绝望壁垒，但旋即又被更深的警惕取代！ “仅凭此物，如何取信！”李定国声音嘶哑，眼神锐利如刀，“焉知不是你父设下的圈套！” “宸轩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吴宸轩斩钉截铁，“晋王殿下！清虏凶残，屠城灭族，剃发易服，辱我华夏衣冠，此仇此恨，高于天，深于海！我父当年确有行差踏错，然今日之势，清廷削藩之心已昭然若揭！平西王府与晋王殿下，皆为其眼中钉、肉中刺！与其坐待清廷分化瓦解，各个击破，何不暂时放下父辈私怨” 吴宸轩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历史的悲怆和激昂，在山谷中回荡： “为这天下尚未彻底死心的汉人！为那些在清虏铁蹄下呻吟的同胞！为我华夏衣冠不绝如缕的传承！恳请晋王殿下，与宸轩，与平西王府，暂结盟约，共抗外夷！待驱除鞑虏，复我河山之日，父辈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宸轩今日此来，非为吴氏一姓之私利，实为——汉家不亡！” “汉家不亡！” 这四个字，如同洪钟大吕，狠狠撞击在李定国的心头，也撞击在崖壁上每一个屏息凝神的义军将士心头！ 他们看着谷口吴宸轩的身影，看着他手中高举的皇家信物，听着他口中那与清虏不共戴天的誓言，眼中原本刻骨的仇恨，开始被一种更复杂，更汹涌的情绪所取代——那是绝境中看到一丝微光的震动，是家国大义对血仇的艰难压制！ 李定国死死攥着缰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胸膛剧烈起伏。 他望着吴宸轩，望着那枚带血的玉佩残片，望着崖壁上跟随自己浴血奋战，如今却已衣衫褴褛，如同野人般的残部。 家仇国恨生存还是玉石俱焚 巨大的矛盾在他胸中激烈碰撞。 山谷中，只剩下河水奔涌的咆哮，和无数颗剧烈跳动的心脏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