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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的冬日,难得晴朗。 翠湖之畔,戒备森严的行宫别苑内,气氛却压抑得如同冰窖。 永历帝朱由榔,这位被软禁了太久,几乎被世人遗忘的“天子”,此刻正负手立于窗前。 虽久困樊笼,身形消瘦,眉宇间却仍残留着一丝属于帝王的孤峭与冷峻。 他身上穿着簇新的明黄色龙袍,那是吴宸轩派人日夜赶制送来的,针脚细密,金线耀眼,却衬得他苍白的面容更加清癯,如同一柄收入鞘中太久、光华内敛却未折其锋的古剑。 窗外,是精心修剪过的花木,但落在朱由榔眼中却毫无生机。 脚步声响起,打破了死寂。 方光琛一身绯袍,神情恭谨,身后跟着两名捧着朱漆托盘的太监。 “臣,方光琛,奉大元帅钧令,恭请陛下移跸。”方光琛躬身行礼,声音平稳无波。 托盘里,一套更繁复华丽的龙袍,和一顶沉甸甸的十二旒冕。 那是只有最盛大典礼才会动用的衮冕。 朱由榔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古井寒潭,深不见底。 他扫过那刺目的明黄和耀眼的珠旒,最终落在方光琛脸上,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威压:“移跸方卿,朕该去往何处” “回陛下,”方光琛微微垂首,语气依旧恭顺,却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大元帅已克复北京,扫清宫阙。国不可一日无君,社稷不可久虚其主。特命臣等,护送陛下回銮京师,正位紫宸,昭告天下,重光日月。” “北京…紫禁城…”朱由榔喃喃自语,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嘲讽,旋即隐没于深沉的平静之下。 “陛下,”方光琛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压力,“车驾仪仗已备,五千精兵沿途护卫,定保陛下万全。请陛下更衣,吉时将至。” 朱由榔沉默了片刻,目光如电,直视方光琛。 方光琛垂眸敛目,姿态恭谨,却无半分退让。 最终,朱由榔嘴角牵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伸出手,指尖稳定地拂过那冰凉沉重的冕旒。 龙旗招展,仪仗森严。 自昆明启程,浩荡的皇家队伍沿着官道缓缓向北。 五千讨虏军精锐骑兵,盔明甲亮,刀枪耀日,将明黄色的御辇拱卫在中心,马蹄踏起的烟尘遮天蔽日。 沿途州县,地方官吏早已接到严令,率领本地士绅百姓,于官道两侧跪伏迎候,山呼万岁之声此起彼伏。 御辇内,朱由榔透过薄纱帘幕,看着外面密密麻麻跪拜的人群。 那些敬畏惶恐的面孔,那震耳欲聋的“万岁”声浪,并未让他麻木的心泛起多少涟漪。 他看得更远,在那些跪拜的百姓身后,田埂、树林、山丘上,影影绰绰布满了眼神锐利,按刀而立的黑衣骑士。 他们是吴忠手下的暗卫,如同无声的幽灵,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整个队伍。 他们监视的,绝不仅仅是可能会出现的刺客,更是他这位御辇中的“天子”。 朱由榔唇角噙着一丝冷峭的弧度,脊背挺得笔直。 屈辱压在心头,化作眼底深沉的寒芒。 行至保定府,驻跸于前明行宫。 此地距离北京已不过数日路程。 行宫正殿,灯火通明。 朱由榔被“请”到御案前。 案上,早已铺好明黄绢帛,研好了墨。 方光琛侍立一旁,声音依旧恭谨,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指令:“陛下,大元帅之意,陛下此番回銮,当有告天下书,以慰臣民之心,亦正视听。请陛下亲书《罪己诏》。” “罪己…诏”朱由榔的手指猛地一颤,墨汁滴落在洁白的绢帛上,晕开一团刺目的污迹。 “是。”方光琛垂着眼帘,“诏中当言:陛下当年偏安西南,未能亲统六师,克复中原,致令神州陆沉,胡尘蔽日,此陛下之失也。幸赖忠臣良将,奋武扬威,扫荡腥膻,方得重见天日。陛下深自忏悔,今当回銮,与天下臣民共图维新,重振纲纪。” 朱由榔听着,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压抑的怒火与帝王的屈辱。 他几乎能听见自己牙齿咬紧的咯咯声。 偏安之过 未能亲统六师 这哪里是罪己,这是将他钉死在无能与懦弱的耻辱柱上! 为吴宸轩的赫赫武功做最完美的注脚! 他抬起头,想从方光琛脸上看出些什么,却只看到一片古井无波的恭顺。 殿内烛火跳跃,将朱由榔挺直的身影投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拉得很长,孤傲而嶙峋。 一股巨大的悲愤和屈辱猛地涌上喉咙,让他几乎窒息。 他想嘶吼,想将这御案掀翻,想将这虚伪的诏书撕碎! 但他没有。 他太清楚后果了。 昆明行宫里那些“意外”暴毙的旧侍,那些无声无息消失,试图向他传递只言片语的人… 吴忠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仿佛就在殿外的阴影里盯着他。 朱由榔剧烈地喘息着,手掌死死抓住冰冷的御案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最终,那汹涌的情绪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认命。 他颤抖着伸出手,拿起那支沉重的御笔。 笔尖蘸饱了墨汁,悬在绢帛之上,墨滴摇摇欲坠。 许久,他终于落笔。 笔锋起初凝滞,继而变得决绝,字字沉重,力透纸背,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用力: “朕以凉德,嗣守丕基…不意国步多艰,胡尘犯阙…朕失德于上,不能躬秉武节,扫清寰宇…偏安一隅,致令神器蒙尘…此皆朕之过也…痛自刻责,五内俱焚…幸赖…大元帅吴宸轩…忠勇奋发,克复旧京…朕今返跸…与天下更始…” 当最后一个字写完,朱由榔掷笔于案,发出沉闷一响。 他靠在御座上,闭了闭眼,面色灰白,但眉宇间的冷硬未曾稍减。 方光琛上前,仔细检查了诏书内容,确认无误后,小心吹干墨迹,卷起收好。 然而他并未立刻告退,而是再次躬身,声音平稳地投下又一记重击: “陛下,大元帅匡扶社稷,光复神州,功盖寰宇。为表朝廷恩荣,彰显陛下圣德,臣谨奉文武百官钧意,请陛下即刻下旨,赐大元帅九锡之礼,特许: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殿内空气瞬间凝固。 朱由榔猛地抬头,眼中压抑的怒火终于冲破冰层,灼灼地钉在方光琛脸上,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震惊而变得低哑深沉: “方卿——!” 这一声,蕴含着帝王最后的威仪与诘问。 方光琛依旧垂着眼帘,神色未有半分波动,仿佛只是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语气甚至更加恭谨,却也更加冰冷:“陛下,此乃天下军民之望,亦是酬庸巨功之常典。请陛下圣裁。” 四目相对,一方是燃烧的不甘与愤怒,一方是深不见底的平静与压迫。 寂静在殿堂中蔓延,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许久,朱由榔眼中的烈焰一点点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冰冷的空洞。他扯动嘴角,似想笑,却终究没能成功。 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点了点头,每一个动作都仿佛耗尽了全部气力。 “准奏…!” 两个字,干涩沙哑,如同秋叶碎裂。 方光琛深深一揖:“陛下圣明。此诏当刊刻天下,以安民心。陛下早些安歇,明日还要赶路。”说罢,躬身退下。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最后一点光线。 朱由榔独自坐在无尽的黑暗里,身体微微颤抖,却不是出于恐惧,而是源于那噬心蚀骨却无处宣泄的愤懑与不甘。指节因用力握着扶手而泛出青白色。 他忽然想起,就在昨日深夜,那个伺候了他十几年,总喜欢偷偷给他讲宫外趣事的老太监李敬,被两个面无表情的黑衣人‘请’去问话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还有前几日试图靠近御辇递送一个香囊,里面或许藏着纸条的小宫女…她消失得更加彻底,仿佛从未存在过。 一股灼热的不甘与愤懑猛地冲上心头,如同岩浆在胸腔内翻滚,却寻不到喷发的出口。 他的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御座扶手,指节根根凸起,泛出青白色。 这浩浩荡荡的“回銮”,这跪拜山呼的“万岁”,这金碧辉煌的行宫…都不过是更大、更华丽的囚笼罢了。 他这位即将“正位紫宸”的天子,从始至终,都只是吴宸轩手掌中一枚必须按照既定轨迹移动的棋子,一个用来凝聚人心的,活着的符号。 黑暗中,响起一声极低极沉,似哭似笑的叹息,很快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殿外,寒风呼啸。 几个融入夜色的人影,如同鬼魅般迅速掠过行宫的飞檐斗拱,消失在高墙之外。 其中一人手中,似乎还提着一个沉甸甸,渗着暗红色液体的布包。 吴忠站在阴影里,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如同看着被清理掉的尘埃。 名单上,又少了三个名字。 确保龙舟平稳驶向北京的航道,不容任何惊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