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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四月，莺飞草长，本是丝竹盈耳的温柔时节。 苏州府衙门前，气氛却凝重如铁。 两排盔甲鲜明的讨虏军士兵按刀肃立，森然的目光扫视着阶下黑压压的人群。 人群前方，十几位身着锦缎、须发花白的士绅耆老，脸色或铁青，或惨白，为首的正是无锡华氏家主华文焕。 他双手捧着一卷裱糊精美的绢本，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新任苏州知府宋应星，一身四品孔雀补服，端坐公案之后。 他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并非传统科举出身，而是早年精研农工、着《天工开物》的奇才，被吴宸轩破格擢拔至此，主持这场关乎国本的赋税变革。 他面前摊开的，是户部新颁的《苏松赋役革新条陈》。 “府尊大人！”华文焕声音带着压抑的激愤，率先开口，将手中绢本高举过顶，“此乃苏州、松江两府一百三十六家士绅耆老联名呈文！恳请府尊转奏大元帅，收回‘摊丁入亩’之成命！此策…此策实乃竭泽而渔，动摇国本啊！” 他身后众人立刻附和，声浪顿起： “是啊府尊！自古丁银归丁银，田赋归田赋，此乃祖宗成法！岂能混为一谈” “我苏松之地，人稠地狭，富户广置田产，实为经营所需！若按‘三亩一丁’将丁银摊入田亩征收，田多者税赋陡增数倍乃至十数倍！这…这如何承受得起” “商贾行商坐贾，奔波四方，其利在流通，不在田土！如今却要以其置办之田产折算丁银，无异于杀鸡取卵！长此以往，谁还敢置产兴业江南财赋之地，必成一片焦土！” 公堂之上，群情汹汹。 这些江南豪族，根深蒂固，盘根错节。 他们习惯了荫庇人口、逃避丁银，将赋税重担转嫁给无地少地的贫民。 如今新政直指其核心利益——“摊丁入亩”，将人头税的丁银并入土地税的田赋征收，并明确规定：无论士绅商贾，一律按其名下田亩数量，按“三亩折算一丁”的标准缴纳合并后的赋税！ 这意味着田产越多，负担越重，彻底打碎了他们赖以避税的护身符！ 宋应星平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那份《条陈》，直到喧哗声稍歇，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诸位所言，本府已知。然，大元帅颁行此策，用意深远。其一，丁银按人头征收，贫者无力缴纳，或逃亡，或隐匿，富者反得荫庇，此乃赋税不均之根本！其二，田亩有册可查，难以隐匿，按田亩征税，最为公允！其三，”他目光如电，扫过华文焕等人，“江南膏腴之地，田连阡陌者，多为士绅富商。‘三亩一丁’，看似增赋，实则是将隐匿之丁银，摊于其应纳之田亩之上！何来竭泽而渔此乃削富济贫，均平赋役！” “削富济贫！”华文焕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尖利，“府尊此言差矣！我等士绅，耕读传家，置办田产乃为守业安身，岂是罪过大元帅北伐驱虏，军需浩繁，我等并非不愿报效！然此策苛猛，远超承受！若强行推行，恐激起民变，反伤大元帅清名！请府尊三思！” 他语带威胁，身后众人也纷纷鼓噪。 宋应星脸色一沉，猛地一拍惊堂木！ “啪！” 脆响震得堂内一静。 “华文焕！”宋应星直呼其名，语气森然，“尔等联名上书，本府自当转呈。然新政乃大元帅钦定之国策，已在户部备案，明发天下！岂容尔等以乡愿私情抗阻更遑论以‘民变’相胁！此乃大逆！” 他霍然起身，拿起案上一份盖着鲜红大印的公文，朗声道：“大元帅钧令：苏松两府，乃‘摊丁入亩’新政首善之区！凡有阳奉阴违，串联抗税，蛊惑人心，阻挠新政推行者——视同通敌！严惩不贷！” 最后四字，如同冰锥刺骨。 华文焕等人脸色剧变，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无锡华氏！”宋应星的声音如同宣判，“据查，尔等自新政颁布以来，非但隐匿田亩，拒缴新税，更串联鼓噪，意图裹挟民意，对抗朝廷！证据确凿！来人！” “在！”阶下如狼似虎的军士轰然应诺。 “即刻查封无锡华府所有产业、田庄、库房！一应账册，悉数封存！华文焕及其子华兆麟，押入大牢候审！其余涉案士绅，责令其即刻清缴所欠新税，并加罚三成！再有妄言抗命者，同罪论处！” “不！府尊！冤枉啊！”华文焕如遭雷击，瘫软在地，嘶声哭喊。 军士们毫不留情，如鹰拿燕雀般将其父子拖下。 其余士绅魂飞魄散，面无人色，哪还敢有半句言语 三日后，无锡。 昔日门庭若市、雕梁画栋的华府，已被讨虏军查封。 大门贴着交叉的封条，朱漆剥落。 府内一片狼藉，仆役尽散。 一队队户部吏员和军士正紧张地清点着查封的财物。 粮仓里堆积如山的陈米白面被搬出，银库里成箱的纹银、成匹的苏杭绸缎被登记造册，更令人咋舌的是，在后花园假山暗格中，竟起出埋藏的金砖数百锭！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苏松。 那些原本还在观望、甚至暗中串联的豪族巨室，无不胆战心惊。 华氏，无锡第一望族，百年积累，顷刻间化为乌有！ 主谋下狱，家产充公！ 大元帅的刀，真的会砍下来，而且又快又狠！ 苏州府衙的户房前，一夜之间排起了长龙。 松江、常州、乃至更远的应天府，都有快马加鞭赶来补税的士绅代表。 他们再也不敢提什么“祖宗成法”、“承受不起”，捧着连夜筹集、甚至变卖部分田产才凑足的银票、现银，脸上堆着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唯恐落后一步，成为下一个华家。 “快！快！这是我们李家的，按新策核算，丁亩银合计一万三千七百两，这是银票，请大人过目！” “还有我们王家的！这是田亩清册，绝无隐匿！银两在此，请大人点收！” “大人，这是罚银，我们认罚！只求大人开恩，在册籍上注明已足额缴纳…” 户房内，算盘声噼啪作响，吏员们忙得满头大汗。 宋应星站在廊下，看着眼前这讽刺的一幕，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新政的惊雷，以华家的覆灭为代价，终于在这江南最富庶也最顽固的土地上，炸开了一道不可逆转的缺口。 一条更为均平，也更利于国库充盈的赋税血脉，开始在江南大地缓缓流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