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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丢出,众僧脸色更显僵硬,皆偷偷互视,却又没一个敢于开口,如是良久,方还是由色尼干咳一声,道:“法王慈悲心肠,意欲奉远止戈…但,朝廷虽然礼佛敬道,终是以儒为骨…这个流官若设,学宫必开…那时…哦,那时虽然我密宗子弟一定俯受王化,但苯教余孽至今未清,如九战神之流,凶顽异常,目无法纪,若作出事来,不免伤着朝廷体面,更要连累地方…”
他显是边说边想,至此思路突然贯通,又道:“何况此地百姓皆为密宗信众,向不完税纳赋,若真改土归流,制度一成,需索无已,雪域本贫瘠之地,不堪二摘…这个,便为了这些倾心向法的百姓,我们…我们也似乎应当再做三思。”
色尼年逾九旬,见识素博,对儒门经典及中原人物制度也颇有研习,此番话虽然仓卒而成,但随说随想,到得后来,居然也可以自圆其说,俨然成论,只真义如何,周围众僧却无不明白,见不空似仍在犹豫,便有人忍不住道:“法王去此二十年,此等大事,万不能轻下决心的。”又有人道:“色尼上师说的真是金石之言,使人茅塞顿开。”又有性急的道:“其实雪域本非夏土,还不是我们密宗子弟辛苦开拓而出,说声‘改土归流’便要收了去,那凭什么…”
不空沉默一时,道:“诸位心意,我明白了。”左右扫视,忽道:“达勉仓嘉尊者,请随本座过来。”又道:“请诸位少待。”
眼见两人避入静室,却谁也不知他们要谈些什么,众僧忐忑之心更盛,三五成群,窃窃私语。禅喀边与田帕径至色尼身侧,色尼微微点头,目光扫过,身周僧人无不知趣起避。
禅喀边抿抿嘴,蹙眉道:“我看法王倒有七分意摇…怎么办?”田帕却冷笑一声,道:“早知今日…”便不说下去了。
他未尽之意,二僧却都明白的很:当初色拉、甘丹两系不忿哲蚌一系独大,遂借曲细岗珠暗暗钳制前任法王,至有“金瓶”之事,结果却闹至现下“全败”之局,田帕一口闷气,自然要先吐出来。
色尼摇摇头,道:“事已至此,多言无益…”顿一顿,又斩钉截铁道:“改土归流之事,决不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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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改土归流,应该对雪域是更好的选择吧。”
一入静室,不空便这样向着达勉仓嘉淡淡发问,而沉思一时,达勉仓嘉竟也缓缓点头。
“内地佛事,吾也略知一二…信徒供给,不过有余,决无竭力以奉,雪域的信众,他们的付出实在是太多了。”
点头,负手,不空静静打量着周围的墙壁。
“吾居青中多年,甚知朝廷之事:虽则经手役赋者无不擅权贪墨,但所取者,亦未及雪域信众礼佛之半。”
“因为有了这样不惜一切的付出,才能在这种地方,构建出这样的一切…这个雪域的一切资源,其实是都被消耗在我们密宗身上了…”
顿一顿,他又道:“…虽然,在开始的时候,是密宗开拓了这块雪域,但现在,将这雪域发展的一切希望彻底阻绝的,同样也是我们密宗啊!”
被他的说话震到,达勉仓嘉微微躬身,道:“你…你想要接受‘改土归流’?”声音中,更有些微微颤抖。
“不。”
摇着头,不空苦笑着。
“千年基业…我不想败在我的手上,更何况,我纵有此心,也做不到。”
“离乡二十年,回来便要动摇根基,如果我真这样做的话…也许,连再动金瓶的机会也不会有吧?”
沉默一时,达勉仓嘉默然合掌,道:“三大寺的寺主,他们确已完全成为了‘商人’和‘地主’了。”
嘿嘿一笑,不空又道:“至于该当何为,我倒也有些想法,一些在我前往热振时突然想到的办法,而现在发生的一切,则更让我看的清楚。”
“只用一个班戈,不可能平息朝廷的怒气,若不答应改土归流,我怕朝廷的大军便会出现。”
“达勉仓嘉,现在回想起来,这一切的起源,让人可以利用、操弄的源头,还在于苯教与密宗的争执…但,这却也是没有意义的争执。”
“扬汤止沸,莫如釜底抽薪…若果能将雪域内乱的根源去除,我们也便有多一点的本钱来和朝廷、和佛尊去说话。”
“所以,我想,该把苯密之争终结,给苯教以应得的地位和尊重了,该给他们以承认,让他们能够来到阳光下了。”
瞳孔微微收缩,达勉仓嘉看向不空,神色当中,有意外、惊讶,更有微微的恐惧。
“热振…难道你…”
“唔。”
沉稳的点着头,不空道:“封镇数百年已很够了,沉睡于热振的斯巴穆群,也该是时候再见天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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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曲细岗珠他竟然连这种轻重也分不明白…”
声音拖的很长,色尼更慢慢看向两人,见皆会意一点头,却不说下去,只道:“然则今次事情,该如何是好?”
禅喀边想一想,道:“屈竹身死,总要对朝廷有个交待,一个班戈,我怕…”却见色尼轻轻摇头,道:“或者,也许,这也不完全是朝廷的意思。”
“不管怎说,刚才那些东西也只能证明屈大人…屈竹曾有此议,老衲细看落款时,却也没有见着大司伯的印…当今中原,烽火将盛,朝廷未必有多少用武之心,依我看…”正说时,见不空和达勉仓嘉一先一后出来,便住了口。
忽闻脚步声疾响门外,也不管里面正在会议,碰一声,便撞开门直闯进来。只一寻常僧人,衣乱面污,神色仓惶。
“禀法王,刚才城中百姓聚乱,已将招抚使的官邸烧了!”
一句话说出,满座皆惊,不空目光棱动,道:“徐大人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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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幸徐鲁未死,不然的话,今次就真的无从转寰了…”
众人经已散去,只留下法王,以及他的前任,现在的“尊者达勉仓嘉”。
据回报,在刚才,事端因双方的皆不肯退让而扩大,更演变成为士兵与百姓的械斗。
尽管数量上占着绝对优势,但面对这些手持利器的职业军人,百姓们仍然注定吃亏,被杀、和重伤了一百多人,同时,他们也活活打死了三十来名士兵、用火把投进官邸,以及把徐鲁抓住,而如果不是云冲波及时介入,强行抢出了徐鲁的话,更不知会发展的什么地步。
凭着压倒性的力量,云冲波分隔开群众,并大声的吼叫着让他们冷静下来…当然,他的“说话”其实没有发挥多少作用,真正使群众止步的,是他一刀斩断掉已着火的部分,将官邸的后半部分特别是屈竹灵堂保护下来的威势。
“现在,屈大人的灵柩和徐大人都已安置进法宫,只要不出去…该不会有什么事情了。”
鲜血和火焰,永远都是让人亢奋的猛药,而似乎感觉反正已经“走过了头”,之后,骚动更不停的出现,逐渐演变成了为几乎席卷整个城市的动乱,使众人不得不仓卒结束会议,赶回各自的地方去安定局面。只有达勉仓嘉一个人留了下来。以非常委婉的态度,他仍然希望对方能设法收回刚才的决议。
…刚才,一片混乱当中,多数僧侣似乎都已感到绝望,在三大寺主皆明言“绝不能接受改土归流”的立场后,更出现了最为极端的鹰派立场,以“退无可退,不如一战”为号召,他们表示说既然不可能满足朝廷的要求,便不如把话摊开说明白,虽然最终这意见被压制,但对于屈竹的指控,还是在将于第二天公告雪域的钧旨当中进行了证实。
“即使消除了苯教的内乱,但以雪域之力,连帝京的一个小手指也没法抗衡…曲细岗珠,请你再仔细的想一想。”
默默摇头,不空淡淡道:“达勉仓嘉啊…你一直都是谨慎而细腻的,但现在,已由不得我们再退缩了。”
“对,徐鲁未死,这使你稍为感到一些安心,但在我看来,这却会更加危险。”
“改土归流,为什么,这件事情会传的每个人都知道?”
“…在今天的会议之前,看过那些信件的只有你我,连徐鲁,他也‘应该’不知道…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现在正发生在街道上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而若将这一切与宝寂、以及之前吉祥友和宝金刚的身死联系起来,你又会想到甚么?”
微微的收缩着目光,达勉仓嘉道:“你的意思是…?”
沉沉点头,不空道:“棋局已经开始走了…屈竹的退场什么也改变不了,一切仍在按计划进行…将这些你我已决心埋没的东西逼出水面,用苯教的形象一再的挑起争端…达勉仓嘉,我们都不愿和‘皇帝’对抗,但,若果别人根本不留‘退路’给我们走,又能怎样?”
“你我都知道,只要身在雪域…我们便有本钱,一些至少可以讨价还价的本钱。”
“更何况,根本也由不得我们不这样选择…这是‘民意’,是你刚才也亲眼看到的,绝大多数高级僧人都支持着的意见,与之做对…即使是法王,也不会有好结果。”
“还是说…有人…有人也在希望…希望利用这个可以让多数寺主对我不满的机会?”
腮部的肌肉微微颤抖,过一会,达勉仓嘉缓缓欠身,道:“法王在上,达勉仓嘉恭受钧旨。”
默默看了他很久,不空突然长长吁出一口气,道:“不…也没必要这样紧张。达勉仓嘉,你或者就误会了我。”
“我的确不想改土归流…我承认。但同时,我更不想向皇帝挑战,那将是必败无疑的愚蠢。”
“刚才决议,是为了安抚那些已将陷入狂乱的僧众,而到最后,我仍希望能够用‘诚意’来将朝廷打动,我想…他们,应该是同样不想向这里用兵的。”
“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来展现我们的诚意。请,相信我罢…”
当不空这样说着的时候,更凝神注意着达勉仓嘉的每个表情,突然间,他没头没脑道:“原来,你已知道了?”
猛一震,达勉仓嘉颤声道:“你说什么?”却见不空已长长吁出一口气,直起身来。
“原来如此,难怪你突然间不再怀疑,难怪你开始愿意容忍和帮助我,难怪…你连那些老家伙的示好也会装做看不懂…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脸色数变,终于成为一种无奈的坦然,达勉仓嘉低声道:“是,我知道了。”
用一种有趣的眼光看着达勉仓嘉,不空淡淡道:“我…我曾要宝寂向我立誓,永远也不许告诉你这个真相…但看来,他食言了。”
嘴角抽搐一下,达勉仓嘉道:“谢谢你。”
眼光渐转凌厉,不空缓声道:“那你也该明白,你欠我多少…”见达勉仓嘉躬身不语,冷笑一下,却显着有点残酷。
“那么,‘知道’了的你,便努力,努力把你欠的东西还给我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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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贤侄,你再不起的话,可就没有热闹可看了?”
“有什么鬼热闹…不要烦我!”
飞起一脚,虽没有踢到花胜荣,也将他逼开几步,云冲波翻了个身,用力把被子拉在头上。
跋涉进入绵延数十里的雪岭,打了一架后又辛苦爬出来,之后是以一敌千的压制局势,把徐鲁一行护送进入法宫,中间还要扛着屈竹的棺材,尤其是,因为那棺材的质量实在不敢恭维,被颠了几下后,居然还从侧面裂开,将大量石灰和屈竹的尸体一齐砸到了云冲波的脸上……昨天,对云冲波来说,绝对是一点都不想回忆的一天。
一直忙碌到了近乎凌晨,云冲波才得到机会休息,尽管身上全是雪水,沾得遍体泥泞,他也还是一头栽在了床上。
(这个样子,床都脏了…算了,明天我自己洗好了…)
迷迷登登中,花胜荣和杨继之这两只苍蝇却飞出来扰人,当然令云冲波大为不爽,幸好,赶了几次之后,他们也就很识趣的自行消失,没有要云冲波从床上起来。
这样睡到了一直近午,云冲波才从床上爬起来,一推门,却发现花胜荣和杨继之仍然呆在院子里,居然并没有去“看热闹”。
“你们两个…”
一问才知道,就在云冲波睡觉的时候,世界已经大变,不空颁下法旨,宣布说苯教本是雪域旧传,与密宗向无矛盾,而如今擅用战神之名制造混乱的,只是一些托名之辈,用意险恶。
“哦,这很好啊,那些家伙本来就是托名的吗。”
“可是,贤侄…”
若只到这里,那当然很好,但行文至此,口气却突然一变,一改前几日为屈竹遮遮掩掩的意思,直指他便是九战神的背后指使,指他是希望在此制造混乱,以得到借口,推行“改土归流”。
“啥?!”
真得是大吃了一惊。虽然早有班戈的指证,但在云冲波的心中,那实在没什么说服力,但如今,当代表着密宗最高意志的法王也这样明确表态时,就实在可怕的很了。
“而且,到底什么是改土归流啊?!”
“改土归流…说起来,话便长了。”
和缓语声中,法照慢慢自房中步出,道:“老衲早年挂单西南,与此倒也知道一些,花施主若不嫌絮叨…”见云冲波大力点头,微微一笑,续道:“如此,老衲便多嘴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