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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穰侯是说,联手武安君”

“然也。”魏冄步履从容地转悠着,“数十年来,老夫鼎力扶持白起,与之情谊笃厚。白起出面,秦国大军坚如磐石。只要嬴稷不能动用大军压我,老夫纵让出些许权力,我等也还是大局底定。你以为如何”

“大是!”泾阳君欣然拍掌,“武安君素有担待,举国大军奉若战神。他要面君论理,秦王不见也得见。只是,武安君此次不随穰侯东讨,有些蹊跷。”

“你不知白起也。”魏冄笃定地笑了,“白起不征纲寿,原是政见不同也。当年胡伤攻赵,白起与老夫亦有歧见,然则并未损及老夫与白起之情谊,至今一样。从秦国大局说,白起历来明白说话,认为老夫与其联手征战最为得力!可是了”

“有理。”泾阳君急迫道,“事不宜迟,今夜立即两面动手,我这便回府。”

“好!你先走,片刻后老夫出车。”

泾阳君匆匆去了。等得大半个时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庭院中已经是白茫茫一片,魏冄才吩咐备车出门。驶过空旷的车马场进入长阳街南拐,再过得两条小巷,便是武安君府邸了。石板路面已经有了两三寸厚的积雪,辚辚轺车变得悄无声息,片刻驶到了长阳街南口,却有一队长矛甲士赫然横在当街,喝令轺车退回。魏冄顿时大怒,老夫穰侯开府丞相也,何等鼠辈敢拦截老夫!对面一员带剑将军高声回道,奉命定街,王城外长阳街非国君王书夜不放行。魏冄大急,霍然从轺车站起锵锵抽出腰间古剑:“这是宣太后亲赐王剑,有生杀予夺之权!谁敢拦阻冲将过去。”

话音未落,对面将军一声大喝,结阵抗车!一排粗大的鹿砦在飞雪中轰隆隆拉开,一片黑色盾牌矗在鹿砦之后,长矛森森然伸出堪堪封住了街口。魏冄不乏战阵阅历,一看速度阵势,心知这是秦军步战主力锐士,而不是咸阳城防军,此等结阵休说一辆轺车,一辆兵车也是徒然碰壁。魏冄顿时心下冰凉,秦军主力入都,非上将军持秦王兵符不能调遣,莫非白起已经被嬴稷拉了过去抑或连白起兵权也被剥夺了当此非常之期,只有忍耐一时了。心念及此,魏冄一跺脚:“回车!”轺车原地一个转弯折回了丞相府。

此时的武安君府邸一片静谧,唯独书房窗棂的灯光映出白起与范雎的身影。

离宫三日,范雎为秦昭王推出的第一谋是“固干削枝,巩固王权”。范雎详尽剖析了秦国变法历史,陈述了“法度以王权最高,王权不行,法度必乱。法度乱,则新法必亡”的法家学说,一针见血地下了断语:以目下四贵分权、政出多门、多头治国的乱象,秦国非但根本无法凝聚国力与赵国抗衡,且有迫在眉睫的内乱危机。秦昭王固忧国事,但要说内乱危机迫在眉睫,也觉得范雎未免危言耸听,虽则没有明说,但嘴角的那一丝笑容范雎却看得清楚。范雎见事明快透彻,语气顿时激烈:“纲寿之战若大胜而归,穰侯威势更增,加之其封地由虚变实,顿成尾大不掉,秦王亲政便遥遥无期。纲寿之战若一无所获,穰侯四贵则必然联结武安君固势,而致秦王不能依法追究其战败罪责。战败不能处罪,实封不能逆转,秦法必然打滑,秦政必然迅速向旧制复辟。如此蜕变,不过十余年,秦国新法则荡然无存。其时,失地民众追念新法,新军将士多为平民子弟,焉能不对贵胄扩地视若仇雠但有一军不平,上下必然分崩离析。若山东六国趁势而来,秦国岂能不一朝覆亡。如此危局,秦王若以为尚不迫在眉睫,无可救药也,范雎自当告辞。”

这番话透彻犀利,秦昭王顿时悚然一身冷汗,一拱手道:“先生之意嬴稷尽知,只是在等待一个良才辅弼,等待一个妥当时机。如今有先生,只是选择时机了。”

“目下正是最好时机。范雎唯恐错过,方敢冒昧上书。”

“先生是说,四贵班师之时”

“正是。”范雎一点头,“纲寿之战,穰侯已败于齐国田单,丧师三万,未得寸土。当此之际,正是罢黜权臣之良机。一旦错过,悔之晚矣!”

“只是,”秦昭王犹豫沉吟着,“武安君与穰侯笃厚,穰侯尚有常执兵符,咸阳内史又是高陵君部属,王城只有三千禁军,急切间从何着手”

“秦王见事差矣!”范雎痛下针砭,“在下闲居咸阳年余,对秦国朝局处处留心,可明白断定:武安君朋而不党,绝以大局为重。穰侯虽握重权,然见事迟滞。其余三君虽各有实职,然则才具平庸。只要秦王痛下决断,一切有范雎谋划。冬雷之后,秦王但行朝会亲政。”接着,范雎将自己的谋划和盘托出,一口气说了半个时辰。

“好!”秦昭王慨然拍案,“先生放手去做,纵然功败垂成,嬴稷无怨无悔。”

范雎肃然一个长躬:“秦王明断如斯,大事若败,天道安在哉!”

依照范雎谋划,秦昭王立即颁布了一道王书:拜张禄为客卿,受中大夫爵禄,暂署国正监,查究权臣不法情事。这一番安排大有讲究:秦法要害之一,是无功不得受爵任官。客卿为外来名士虚职,能否留秦任官,全在领事之后的功过而论,所以客卿之职不会引起任何波澜。中大夫爵禄,只是一个临时待遇,更不会引人注目。暂署国正监,却是给了范雎一个大大的实权。国正监在秦国乃是职掌监察的大臣,几可无事不涉。恰恰在宣太后死后,国正监一直空缺,对大臣的查究弹劾,由该署属官禀报丞相府直接指派属员处置,实际便是穰侯魏冄兼领监察大权。范雎领国正监,可以查究不法之名进出各方官署。而追加一句“查究权臣不法情事”,则是向朝野宣示一种态势:秦王要依法整肃国政了,重在整治权臣不法,而不是举朝动荡。

如此一个绝非显赫的职位,范雎立即开始了环环紧扣的铺排。

第一步,范雎径直拜会武安君白起。

武安君府邸坐落在王城东南一条最是寻常不过的街巷。不算宽阔也不算窄小,不当通衢也不算僻背,恰在国人坊区与王宫官署街区之间,门前长街常有市人车马络绎不绝,谁也不因为这里有赫赫武安君府邸而不敢涉足。府邸门前的车马场很小,车马也很少,六开间门厅虽然宽阔雄峻,却只站了四名甲士,显得空旷冷清。依白起之官爵威名,寻常人等很难相信这是威震天下的武安君府。当单马轺车孤零零停在小小车马场时,范雎不禁笑了,眼前的一切都确凿无误地证实了,他对白起的揣摩没有错。

走进这座外表极其寻常的府邸,范雎又被一种奇特的风貌深深震撼了。

跨过门厅,迎面一座高大的蓝田白玉影壁,中间交叉镶进了一张秦军铁盾与一口重型长剑,白石黑铁,简洁威猛得令人心头一震。绕过影壁是宽敞简朴的庭院,一色青石条铺地,无石无水无竹无草,只有北面六级台阶上的八开间正厅威严如同庙宇般矗立着,门额正中镶嵌着四个斗大的铜字——秦军幕府,门廊下两排长矛甲士挺身肃立如同石俑,比府邸大门的卫士多了几倍。绕过幕府正厅是第二进,空荡荡一片沙土庭院,也是石水竹草树全无,俨然一个小小校军场。庭院东侧是六排兵器架,分别挂着赵、齐、魏、楚、燕、韩六方大字木牌,各色兵器插得满当当一无空隙。兵器架后是两排长长的石条凳。西侧是一长排无字兵器架。这座兵器架旁立了一根粗大的木桩,桩上挂着一副黑色精铁甲胄。

“足下何人”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范雎蓦然回身,见一人从“校军场”北面石墙中间的一道石门中走出,一身本色苎麻布衣,腰勒大鞶牛皮带,无发光头锐利得像一支长矛。此人只往庭院一站,一片肃杀便在冰冷生硬的庭院中弥漫开来。

“客卿国正监张禄,参见武安君。”范雎立即深深一躬。

“国正监何事”白起没有还礼,只冷冰冰一句问话。

“奉秦王之命,受弹劾之书,查阏与战败之情。”

“既是国事,请入正厅说话。”白起一摆手,径自穿过“校军场”向幕府大厅去了。范雎也不说话,跟着进了厅堂。

这幕府正厅却也奇特,一色的青石板地面青石长案,仿佛进了一个冰冷的石窟。青石长案后的大墙上,一面可墙大的“秦”字中军大旗,硕大的青铜旗枪熠熠生光。对面大墙上则是一幅极大的羊皮大图——天下军争图。旗下一座剑架,横置着一口秦王金鞘镇秦剑。右侧墙下一方石案,台面铜架上插着一面黑色金丝边令旗,旁置大铜匣上有两个红色大字——兵符。左侧墙下是一排书架,摆满了各式成卷的黄旧竹简。

“武安君大有武道气象,在下钦佩之至也!”范雎不禁一声由衷赞叹。

“请入座。”白起一指帅案西侧的石案,自己也席地坐在了对面偏案,一脸冷漠地看着范雎,静候他发问。

范雎微笑中突兀一问:“武安君可是墨家院外弟子”

“入得厅堂,但言国事,余事恕白起无可奉告。”

虽依旧冷漠,范雎却分明看见了白起目光中火焰闪烁,从容笑道:“有朝臣上书弹劾:武安君轻发阏与之战,而致秦军大败,武安君作何说”

白起骤然一阵愣怔,冷冰冰道:“如此责难,夫复何言”

范雎正色凛然:“同有朝臣上书:穰侯两次轻启战端,阏与之战丧师八万,纲寿之战丧师三万而寸土未得,实为大秦百年未见之国耻,当依法治罪。武安君职掌兵权武事,纵未统兵出战,亦当有所与闻,却作何等解说”

白起默然良久,一声叹息:“天意也!白起何说若秦王认同此说,白起领罪。”

“武安君差矣!”范雎肃然道,“秦为法治之邦。法不阿贵,乃商君新法之精要。武安君虽与穰侯笃厚,然岂能以私情乱法,致使新法毁于一旦乎君乃大秦柱石,禀性刚正而洁身自好,此朝野皆知也。然则,君私情太重,私义过甚,明知两战不可而不据理力争,只保得一己‘不为错战’之名也!事后依法查究,君又宁替他人背负罪责,不思律法公正,藏匿罪臣而徒乱法度。大臣若皆武安君者,秦国岂有护法之忠烈秦法岂能绵延相续在下虽职微言轻,然职责所在,为武安君汗颜也!”

这番话正气凛然一击而中要害,白起顿时面色涨红。自入军旅直到一路做到上将军武安君高位,白起从来没有被任何人如此正面指斥过。白起坦荡刚直,虽在战场机谋百出无可匹敌,然在朝局官场却拙于应对。兵家之事,白起历来傲视当世,不屑与任何人比肩,也从来以为,兵家耻辱永远都不会落到自己头上。然则,目下这位张禄说的恰恰却是兵家之事上自己的错失,且牵涉出如此深刻的一番道理,实在无法辩驳。细细想来,这个国正监说得确实在理。护法护国,便得如商君一般“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若自己一般,对穰侯轻启战端有异议,只是称病不帅,对穰侯更改封地之法有异议,只是婉言辞谢实封,仅此而已,委实令人汗颜。

心念及此,白起肃然拱手道:“先生之意,该当如何”

“力挽狂澜,铁心护法!”

“护法护国,白起义不容辞。”白起目光一闪,大手轻叩着青石大案,“然则整肃朝局回归法治,须得秦王定夺,而后统为谋划方可为之。”

“秦王书命在此。武安君奉书。”范雎利落脱去外面黑色棉袍,再剥下苎麻夹袍,显出贴身本色短布衣,一把掳下短布衣翻过,便见赫然三排暗红色大字——国正监奉本王书令行事,武安君中流砥柱,一力助之!衣襟处一方鲜红的朱文秦篆大印。

白起久为大将,日每处置机密,又曾亲历秦武王猝死之动荡危局,对非常之期的非常做法与王室种种密书方式自是了如指掌,一见密书便知是秦昭王手书,立即明白了面前这个破相客卿必是一个神奇人物,事先与秦王必定已经谋划妥当了。骤然之间,白起几个月以来的郁闷一扫而去,肃然一拜道:“白起谨受命!”双手接过血书霍然起身,“先生但谋,白起但做。”

就这样,范雎与白起派出的中军司马一道,当天夜里对咸阳城防做了一番大调换:原驻咸阳城内的两万步军连夜开出,移驻章台外围营地;天亮之前,蒙骜率领的蓝田大营三万主力步骑已经开到,南门渭桥外驻扎一万铁骑,两万精锐步军入城;城内要津、权臣府邸以及官署护卫,全数由蒙骜统辖。与此同时,白起密令大将王陵统率蓝田大营驻军,非国君王书兵符俱来,任何人不得调动一兵一卒;班师大军但入大营,立即回归原定部属,不得擅出。范雎则进出各元老府邸,一一宣示穰侯兵败与秦王重整法治的书令,稳定了一班被“四贵”长期冷落的元老大臣。与此同时,范雎又以咸阳内史名义在城中张挂告示,晓谕国人并山东商旅毋以咸阳换防而生恐慌,秦国大势稳定法制岿然,国人各安生计。如此这般,及至魏冄班师之日,咸阳城已经是今非昔比了。

范雎见事极快,一俟魏冄进入咸阳府邸,立即再度拜会武安君白起,请白起闭门称病谢绝一切拜访。白起原本已经做好了挺身而出支撑秦王整肃朝局法治的准备,范雎一说,大觉突兀,不禁脸色一沉:“国正监此话何意信不得白起”

“武安君言重了。”范雎笑道,“此事乃秦王之意,在下亦表赞同。然却并非奉命强求,提醒耳耳,武安君自己掂量。”

“先生言犹未尽,明说。”

“其一,秦王知武安君与太后、穰侯情非寻常。”范雎真诚坦然,“太后呵护武安君如血肉同胞,穰侯支撑武安君堪称不遗余力。唯其如此,武安君对穰侯退让,秦王不以为非,反赞武安君有名士之风。今武安君以大义为重,底定秦国大局,秦王已是深为欣然也。以武安君之笃厚重交,若穰侯亲来或密使前来,非但左右为难,且徒引日后事端。与其如此,何如继续称病此秦王苦心也,武安君或可体谅。”

白起默然,良久一声喟叹:“知我者,秦王也。”

“再则,在下以为:武安君不善人际纵横捭阖,但有一举错失,穰侯四贵可能死拖武安君下水;届时非但武安君大节有损,更有甚者,大秦失却战神长城,岂不令老秦人痛哉!”

“好!”白起拍案,“但依先生。”

“谢过武安君。”范雎一个长躬,“但有上将军坐镇,破面之事,我这客卿来做。”

范雎轺车尚未驶出车马场,便听隆隆声响,身后武安君府邸的大门已经关闭了。范雎心下一阵轻松,对驭手一声吩咐:“去蒙骜幕府。”驭手马缰一抖,轺车在积雪中无声地驶上了长街。

轺车堪堪拐过一个街角时,一团白影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骤然凌空飞来。一声短促的闷号,武士驭手已经横身倒卧在了车辕上。范雎尚正沉浸在紧张思绪之中,闻声一个激灵,不及思索缩身一滚,尚未滚出车厢,肩上已被快如闪电的长剑刺中。重重跌落雪地,那口长剑已带着劲急的风声凌空压来。间不容发之际,却闻一声大吼,一个黑影骤然从街角滚了过来,抱住了白影在雪地上翻滚起来。范雎挣扎站起,扶着轺车嘶声大喊:“有刺客!有刺客——”两声方落,定街甲士的沉重脚步如隆隆沉雷般碾来。此时,又闻一声闷号,那道白影鬼魅般倏忽消失了。

“壮士!”范雎扑上去抱住了倒在雪地上的黑影。

“嘿嘿,大哥……”黑影笑着哭了。

“郑安平”范雎不及细想一声大叫,“快!抬进幕府疗伤。”

蒙骜已经闻警而来,立即吩咐军士将范雎二人抬进幕府救治。军中医官一番忙碌,两人的伤口终是包扎停当了。范雎的肩头剑伤距离脖颈要害仅仅三四寸,蒙骜看得惊悚不已,立即飞书急报秦昭王。未及半个时辰,秦昭王颁下紧急书令:着蒙骜立即调拨两个百人铁骑队护卫国正监府邸,并遴选四名铁鹰剑士做国正监随身护卫。此等书令在秦国当真是史无前例,蒙骜骤然明白了这个国正监目下之重要及在秦王心中的分量,立即遴选军士组成卫队,亲自护送范雎回到了府邸。

虽则带伤,范雎毫无疲惰之相,先将突兀到来的郑安平安置到一间隐秘居室疗伤,而后立即进了书房,灯光一直亮到次日拂晓。午后大雪稍停,范雎轺车在两百铁骑簇拥下隆隆开到了穰侯府邸。

夜来被甲士逼回,魏冄立即派出一名心腹干员乔装成山东士子密访白起。谁知武安君府邸所有门户紧闭,护卫千长只说武安君患有恶疾,太医奉秦王书令刻刻侍奉,谢绝见客。干员回报,魏冄顿时颓然软在了座榻上。目下之势,唯白起有实力扭转危局,以白起之绝世威望,纵是不出来为他强硬说话,只要不偏不倚,魏冄也不会有灭顶之灾。然则看咸阳主力大军密布要津的阵势,若无白起号令,数十年不握兵符的秦王,焉能如此雷厉风行地成功换防骤然之间,魏冄感到了深深的懊悔。他对白起显然看走眼了。阏与之战分明是自己主谋施行,八万秦军主力无一生还,爱兵如子的白起一腔愤懑,宣太后为此羞愧自裁,自己却连自请贬黜的姿态也没有,更没对白起与将士们坦诚请罪;偶然说起,反是哈哈大笑,战阵搏杀,何无生死也!霸道若此,白起岂不寒心封地制欲由虚改实,原本是国之大计,他却只与“三君”商议而置白起于不顾;白起不领实封,他也没有在意,只将这番举动看做白起无功不受赏的一贯秉性。纲寿之战白起拒绝统兵出征,他非但没有力邀,反倒窃喜自己有了亲自统兵大战的机会。不想却恰恰遇到六年抗燕的田单,又是三万主力战死。当此之时,以白起之厚重刚烈,何能对自己还存着往昔那份敬重说到底,自己是将白起看做了一个只知道打仗的“兵痴”,以为官场朝局之事,白起想当然以自己马首是瞻了。毕竟白起是老秦人,自己内心深处也还与白起有着隐隐一丝隔膜,而将出自楚国的“三君”自然视为血肉铁心。魏冄啊魏冄,你这老楚子何其蠢也!

正在唏嘘感喟之时,泾阳君差人急报:刺杀张禄未遂,请穰侯急谋新策。

“天意也!”魏冄长叹一声,再也不说话了。

范雎马队隆隆抵达府前车马场时,宏阔雄峻如城堡的穰侯府邸,在漫天皆白的天地间分外的萧瑟落寞。广场没有车马如流,门厅没有甲士斧钺,只两侧偏门站着两个霜打了一般的老仆,当真是门可罗雀。当先吏员一声高喝:“秦王书到——”足足过了半顿饭辰光,两丈余高的铜钉大门才轰隆隆打开。

与所有权臣府邸不同的是,穰侯魏冄是开府丞相,府邸是丞相总理国政的官署,气势大是不同。在两个铁甲百人队左右护持下,范雎带着一队吏员昂昂开进了府邸。按照法度,臣子接国君王书应力所能及地出迎,纵是权臣,也至少当在第二进庭院接书。但范雎一行走过了头前两进属官官署,还是未见魏冄露面。右侧书吏低声道:“若是自裁,如何是好”范雎悠然一笑:“莫慌,秦国没那般鸿运。”说话间堪堪进入第三进国政堂,也就是丞相处置国务的正式官署,九级高阶之上堂前门厅之下,孤零零伫立着一个白发苍苍的黑衣老人,正是穰侯魏冄。书吏一挥手,两队甲士铿锵分做两列,四名铁鹰剑士黑铁柱般钉在了范雎身后。

“你是张禄”居高临下地看着肩头臃肿得穿戴甲胄一般的特使,魏冄一声冷笑。

“客卿国正监、王命特使张禄。”范雎嘴角溢出一丝揶揄的笑意,“你是魏冄”

“老夫敢问,客卿可是魏国士子”

“然也。随谒者入秦,从穰侯眼皮下脱身。”

“当日若是落入老夫之手,今日却是如何”

“法网恢恢,天道荡荡。纵是张禄落难,亦当有王禄李禄入秦。穰侯纵无今日,必有明日。”

“天意也!”魏冄愣怔片刻,一声粗重的叹息,“秦王如何处置三君”

“关外虚封,余罪另查。”

“好,嬴稷尚念手足之情。宣书。”

两名书吏打开竹简王书展到范雎面前,范雎高声念道:“秦王特书:查穰侯魏冄当国专权,不依法度,多以好恶理政;阏与败于赵,纲寿败于齐,使国耻辱;擅改法度,复辟封地;结党三君,四贵专国;擅自征伐,扩己封地。凡此种种,动摇国本,祸及新法,虽有功于国而不能免其罪责。今罢黜魏冄开府丞相之职,夺穰侯封爵,保留原封地陶邑。王书颁发之日,着即迁出咸阳,回封地以为颐养。大秦王嬴稷四十一年冬月。”

“哼哼,总算还没杀了老夫!”魏冄狠声道,“好!老夫来春便走。”

“不行。”范雎冷冰冰道,“从明日起计,三日后必得离开咸阳。”

魏冄骤然暴怒:“岂有此理!老夫高年,雪拥关隘,如何走得教嬴稷说话!”

“人言穰侯横霸,果如是也。”范雎笑了,“负罪之身尚且如此,可见寻常气焰了。在下奉劝一句,前辈却自掂量:大罪在身去职去位,若滞留咸阳,引得国人朝臣物议汹汹,秦王其时难保不顺乎民意了。”

一言落点,魏冄顿时默然,良久,一甩大袖径自匆匆去了。

三日之后,一队长长的车马在大风雪中出了咸阳东门。旬日之后从函谷关传来急报:穰侯财货辎重牛车千余辆,多载珠宝黄金丝绸并诸般珍奇,虽王室府库不能敌,请令定夺。这次,范雎没有说话。秦昭王思忖良久,一声叹息道:“穰侯喜好财货,又曾有镇国大功,教他去。”

曾是一代雄杰的魏冄便这样去了。数年之后,魏冄死于封地陶邑。秦昭王收回陶邑,立为一县。华阳君、高陵君迁出函谷关做了无职世族,泾阳君因擅动黑冰台刺杀范雎,被处以“遣散部族,关外监守孤居”之刑罚。至此,自宣太后开始的外戚当政在秦国永远地销声匿迹了。

内史,秦国掌管京师咸阳并监察地方官的大臣。

三 大谋横空出

冰消雪开的二月初二,咸阳宫正殿举行了隆重的朝会。

老秦人谚云:“二月二,龙抬头。”说的是立春、雨水两节气一过,龙就会在即将到来的惊蛰时节腾空而起。从周人开始,关中庶民就将二月视为万物复苏振兴的祥和之期,将整个二月叫做“春社”,如同将六月最热的一段时日叫做“三伏”一般。春社虽非二十四节气,但却是周秦老民对岁月流转的一种独特概括。春社之期,雨水催生惊蛰而使苍龙振翼,农人在这段时日大起“社火”,以欢乐祭祀土地,祭祀从大地腾空的龙神,祈求五谷丰登。唯其如此,一进二月八百里秦川一片祥和喜庆,备耕的忙碌与欢腾的社火交相弥漫在春寒料峭的原野,到处都是热气腾腾。

大朝会在此时举行,有着一种深远的寓意。秦昭王即位四十二年,从来没有在二月举行过隆重的开春朝会。因由只有一个,宣太后与穰侯摄政,一切国事都在背后实际处置了,以国君为正尊的大型朝会,自然被各种各样的理由冲淡了遗忘了。去冬一举廓清朝局,四贵伏法,秦王亲政。消息传开,朝野一片欢腾。商鞅之后,老秦人虽然早已不排斥外国人身居高位治国理民,然而对于宣太后、穰侯四贵一班裙带楚人长期秉政毕竟是心有别扭。宣太后之后,穰侯四贵非但没有还政于秦王,反而对秦国新法动起了手脚,民众无言,心里却都是清清楚楚。如今“楚党”尽去,秦国上下顿时如释重负。老秦人根本不关心其中情由及刑罚是否适当等诸般细节,立即狂欢相庆,秦川社火闹腾了个天翻地覆。

在这弥漫朝野的欢庆中,秦昭王率领百官先行出郊祭天,再回归太庙祭祖,向上天先祖禀报了亲政大计。午后未时,两百余名大臣整齐地聚集在咸阳宫大殿,举行四十二年来第一次开春朝会。秦昭王第一次全副衮冕,戴上了黑丝天平冠,佩起了三尺王剑,肃穆地登上了中央王座。

“参见秦王!”举殿两百余位大臣整齐肃立,一齐长躬作礼。

“诸臣就座。”秦昭王一挥大袖在王案前坐定,不由自主地向左右瞥了一眼,心中顿时一阵轻松。从前无论何种形式议事,王案两侧都有两个并行座案夹持,使他如坐针毡,如今没有了,宽阔的王台上只有一张九尺大案威势赫赫地矗立在中央,全部大臣都在九级白玉台之下。一眼扫过连绵排座的大殿,如同扫过沉沉广袤的大秦国土,秦昭王顿时涌起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无法言传的王权豪情,刹那之间,他几乎要迷醉了。

“诸臣就座。秦王开会——”司礼大臣一声宣呼,殿中顿时肃然。

开会者,朝会开始之发动也。如同宴会要由最尊者“开鼎”启食一样,朝会也须得由国君先行宣示宗旨,而后会同议论(会议)决事。司礼大臣的宣呼使秦昭王顿时清醒,咳嗽一声道:“诸位大臣:秦国大势已定,本王亲政理国。但得如此,赖上天佑护大秦,使我得大才张禄入秦,一谋定国,廓清大局。今日开春朝会,须当议定秦国拓展之大谋长策。先生已有初谋,陈述之后合朝决之。”说罢伸手遥遥一个虚扶,“先生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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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小红
她,现代某神秘部门的特工头儿,腹黑狡诈,风华无双。拥有着能听懂世界动物语言的异能力,同时亦是古武高手。他,天擎大陆墨国身中奇毒的瑜王,貌丑似鬼,堪称修罗。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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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种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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桅子花
季心苗醒来眨眨眼,眼前竟有一屋子的古代人,一个个脸如锅底的黑色,她甩甩头:做恶梦了!再次睁眼,一个巴掌闪来:你就是做多了梦,才忘本了!一个农村丫头,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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