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雪蝉提示您:看后求收藏(阿里小说网novels.allcdn.vip),接着再看更方便。
他俯身听妻子的呼吸,没有。
再拉住手臂探脉搏,也没有。
他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纵然血债累累也不该报在妻儿身上。
他疯狂亲吻她的额头,将她往怀里揉,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肉。
也不知吻过几回揉过几回,棠棣突然咳了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他茫然惊愕又瞬间狂喜,背着孩子抱起妻子疯狂向右丞相府邸跑去。
新宅近兰池宫,兰池宫在咸阳宫东北,而右丞相府邸却在咸阳宫西南。
要么绕远,要么横跨咸阳宫,情急之下他选择冒险,重复幼年的游戏。
咸阳宫是他小时候练习飞檐走壁的绝佳场所,练习在禁地自由来去。
他流星一般闪躲过层层守卫,横跨后宫,停在太医署。
回家也要寻医,不如就在宫里。
太医令夏无且已去前殿侍奉,众太医几乎都没有见过这位右丞相公子。
忌被烧得面目全非,更是难以辨认,众医官惊慌失措,呼喊卫士捉贼。
忌慌忙去摸将军印,火烧水淹,那方印已沉在兰池水底。
他只好抱起妻儿往回奔,跑进中宫,直直跪到王后面前。
王后在玩投壶,手上不停往壶里投箭,嘴上不住嘟囔。
“外邦使臣觐见都不带我真不把我当秦国王后”
“谁稀罕你秦国的事跟我什么关系哼——”
还没抱怨完,面前赫然出现一张被火烧焦的脸,众宫女吓得花容乍谢魂飞魄散。
“我……是我!”
忌嗓子沙哑,艰难地表明身份。
王后最先冷静认出自家侄儿,安排宫女铺床褥,传太医诊治。
一下来了十个太医,一个去看孩子,一个去看棠棣,一个给忌包扎,还有七个,挎着药囊干巴巴候着。
王后差女官通禀秦王,女官转过掖门,大朝已经开始,她只得暂时等待。
以国君之礼接见使者,是对出访国的最高礼遇。
荆轲乃燕国上卿,秦国也由上卿蒙毅到傅舍迎见燕使。
到咸阳宫,下介和从者在宫外等候,正副使进入宫门。
入宫门后,郎中令命少府郎中跑步入殿传告使者已至。
大行闻报,请百官按次排序,武将按爵位高低立西向东,文官以丞相为首立东向西。
文武归位,九宾定序。
九宾来源于周礼之九仪,本为公、侯、伯、子、男、孤、卿、大夫、士九个爵位的宾客。
秦国爵位有别于周礼,依样画葫芦也能凑出九宾。九十多岁的麃公被请回朝充一回门面,赋闲在家在家的昌文君抓来当人形木桩,总而言之,大国气象天子威仪,全齐。
朝官就位,九宾列阵,谒者立于东陛,然后秦王由步辇抬出内房,落座王位。
抬辇人退下,因秦王近来身体有恙,太医令夏无且未退,挎药囊立在王之后。
殿上悉数就位,殿下郎中数百人持戟列于陛阶两侧,太乐奏钟鼓之乐迎宾。
乐声起,上卿蒙毅引燕使上殿,入殿后有大行指引宾赞,蒙毅就停在殿外。
这是个意外。
蒙毅身为郎中令,但凡朝议必在殿内且处于核心地位。这一次接见外使的大朝,由于荆轲的上卿地位,使得秦国也不得不出一位上卿迎宾,秦王就指派最信任的蒙毅以示诚心。
蒙毅本来反对,昨夜撂掉秦舞阳,荆轲又是个醉鬼,这才放心让荆轲进殿。
舞阳如约被挡在殿门之外,蒙毅灵机一动,伸手去接舞阳手中的图匣,他不介意当一回荆轲的小弟。舞阳抱着不给,相持之中,殿下郎中侧目,殿上群臣回顾。
舞阳神慌,地图匣里有鱼肠剑,他不敢给,更不敢说为什么不能给。
舞阳跟荆轲演习过觐见礼仪,也记得荆轲告诉过他今天无须上殿,可是他没有想到蒙毅会亲自来拿图匣,少年人的阅历太浅,浅到蒙毅疑窦丛生。
蒙毅手上加力,舞阳也加力,蒙毅断不会在自己的主场露怯,舞阳做不到。
舞阳哭了,泪水涟涟仍就死抱着图匣不肯放。
蒙毅正欲一把抢过图匣,荆轲笑道:“燕国穷困之地,养出来的也是没见过大世面的穷人。燕国没什么好东西,还没进献总归还是自己的,孩子小家子气舍不得,多有失礼,还请大王体谅。”
这话显得蒙毅失礼,人家没给你伸手抢是个什么意思
自诩大度的秦王不明白蒙毅突如其来的不大度,道:“正使拿过来吧!”
不是秦王不了解蒙毅,而是在秦王的位置上看不到蒙毅能看到的潜在威胁。
如此,荆轲捧着樊於期首级和督亢地图孤身近殿,将碍事的蒙毅撂在殿外。
恰如中庶子蒙嘉所言,殿上侍卫都无兵器,殿下侍卫需秦王诏才能上殿。
除了这一点在谋算之内,其他所有,都不在计划之中。
他没有近身的机会,因为有谒者下陛来取首级和地图。
大朝之上,君王与外臣之间物事交接,都由谒者传递,这是秦宫规矩。
今日大朝的谒者,也是深受皇帝信任的谒者赵高。
荆轲没有把颅匣和地图给赵高,也没有替燕王问候秦王,而是无声一跪,亲手开匣。
他要履行承诺,完成樊於期的心愿,让那颗头颅看秦王最后一眼。
“樊将军,托臣问陛下一句话。”
这是荆轲觐见的第一句话,成功把整个朝会的节奏带偏。
大行令及其下属傻掉,朝会才开始就没他们的事了,按邦交之礼,还有好一番请礼还礼的客套才能进入正题,他们肚子里装的大堆废话全都省了。
这个节奏很适合秦王,单刀直入感觉很爽。
一路冰雪冻藏,樊於期的头颅还栩栩如生。
这不足以让秦王动容,他不是第一回见人头,也不是第一回见人死不瞑目。
他记得灭了樊於期三族,道:“他大概想说‘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寡人’!”
“不,”荆轲摇头:“他问陛下是否忘了对六国士子的承诺”
秦王微诧,沉默半晌,无词可答。
荆轲向谒者奉上头颅,道:“陛下不必回答我,回答樊将军便可。”
谒者将头颅捧上王案,秦王凝视着樊於期的双眼,才记起那年初见。
那是十年前,秦王铲除嫪毐,囚禁母后,逼杀吕不韦掌握秦国大权。
那一年,他废了逐客令,改向天下发布招贤令,曰:“秦即天下,天下即秦……臣是天下之臣,王是天下之王,秦是天下之秦,愿与四海之士共图天下无战。”
于是,尉缭从魏国来,姚贾从赵国来,顿弱从楚国来,陈驰从齐国来,樊於期从韩国来……
秦王诺过什么他诺得太多,封侯赐爵什么话都说过,什么饼也都画过。
画得最多最大一个饼,就是天下无战。
樊於期到生命最后,念的不是恨,而是秦王的诺。
秦王避开樊於期的视线,惭愧于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死人的眼在等一个答案,王者风范最终也无惧于直视诘问。
“寡人从未忘记,也从未放弃,更从不逃避。”
荆轲微微颔首:“想来樊将军可以安息。”
秦王望向荆轲,又转头看樊於期,不懂这里面的逻辑。
“既然在意寡人之诺,又为何要逃避”
樊於期无法回答,荆轲代为回话:“杀戮太重,不知是作孽,还是救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