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染血的东都 (第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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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大业十四年(公元618年),正是群雄并起,逐鹿中原最激烈的时期。
这年三月,宇文化及弒杀杨广于江都,一场争夺最高权利的战役在中原大地上正式拉开了帷幕!
杨广没死时,大隋朝虽然风雨飘摇,但皇帝终究还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现在杨广死了,有点实力的都开始争着当皇帝,以表明自己才是隋朝的最好替代者。
在当时所有的反隋势力中,薛举最先在陇西称帝,号西秦霸王;
南方的萧銑在得知杨广的死讯后,立刻称帝,年号鸣凤,国号大梁;
紧接着,窦建德在乐寿称帝,改国号为夏;
而刚刚杀了杨广,正率众西归的宇文化及,听到中原地区一夜之间突然多出来这么多皇帝,心中自然很不愉快。于是也在魏城称帝,改国号许;
在随后的日子里,越来越多的人宣布自己是皇帝。
五月,李渊称帝于长安,改元武德;
同月,洛阳留守官员王世充奉炀帝之孙杨侗为皇帝,改元皇泰,朝政自然由王世充掌理。
虽然号称十八路反王,但其实那个时候,像他们一样称帝的乱世豪杰足有五十多位!
并且这五十多位反王每一家所聚集的兵力都在十五万人以上!
真的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多么混乱的局面。
后人把这段历史演义成了一部非常热闹、非常好看的小说:《说唐》。
然而,历史远比文学作品要残酷得多,仅从两组全国人口的统计数字中便可看出这一点:
公元606年,玄奘四岁时,刚刚登基两年的杨广下令统计过一次人口,他想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家底可供挥霍。
统计的结果是,全国共有890万户,约4600万人。
而到了公元624年,玄奘二十二岁时,消灭了最后一个反对势力的李唐王朝再度统计人口,可怜只剩下了290万户,1600余万人。
短短十八年时间,两次人口统计,全国三分之二的人口消失了。
隋唐之战,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恐怖到了极点——天下的老百姓,几乎被杀绝杀净,余下来的人口,尚不足大隋开皇年间的三分之一。
这还仅仅是就平均数而言,而在战祸最惨烈的地区,比如玄奘的家乡中原洛阳以及陕西关中一带,百姓幸存的不到十分之一。
洛阳地处中原地区,四通八达,一向为兵家必争之地。
就在王世充立杨侗当皇帝的时候,李密率领的瓦岗军也已经兵临洛阳城下,同隋军展开了争夺洛阳的大战。
而王世充则在洛阳城内广募兵役,以抵抗瓦岗军的进攻。
在不到半年的时间内,李密与王世充大大小小打了六十余战,双方半斤八两,不相上下。
对玄奘而言,这真是一段可怕的日子!双方军队在古城内外反复拉锯交战,战况此起彼伏。城内城外的尸首堆积成山,恶臭腐败,无人掩埋。城中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已是十室九空。
连年的战乱,使得原本巍峨富庶的洛阳城一片狼籍,到处都是断壁残垣。
玄奘已不敢再往寺外去了,美丽庄严的洛阳古都现在已成了人间地狱,就连空气中都含着浓浓的血腥味儿和尸臭的气息。
夜深人静,长明灯前,往生咒在一遍遍的诵祷——这干戈何日能止,这太平何时能至?佛祖所说的极乐净土又在何处?玄奘的心中充满了困惑。
这一年玄奘十六岁,已是个玉树临风的少年法师。多年对佛学的深入探究,使他的那双眸子变得明亮而又深邃,时时闪烁着睿智的光芒。他的讲座越来越受欢迎,早已不亚于那些成名已久的法师。听过他讲经的居民和西域胡商都对他印象深刻,他们说,没有人能够抵御玄奘法师讲经的魅力。一些原本不信佛的人,就因为喜欢听他讲经,便信起了佛。
同佛学一同精进的还有他的医术,这些年他系统学习了《黄帝内经》、《难经》等医书,兼给寺中僧俗人等看病,在这方面同样小有名气。
除此之外,他还常常利用讲经之余,向一些胡商们请教西域各国语言,对此,胡商们深感荣幸,总是耐心地为这位小法师讲解。
不过最近这一两年却不见胡商了,他们早早地逃离了这座风雨飘摇的城市。
新年伊始,僧人们也开始陆续离开,敬脱、道基、宝暹(xian先)等名僧,发现情况不对,都纷纷逃离洛阳。
更多的人愿意留下,他们觉得,现在的形势还没到逃命的时候。
慧景法师选择离开,并且叫玄奘同他一起走。
玄奘却摇了摇头:“师父,洛阳现在有闹瘟疫的苗头,却已经没有多少大夫了,弟子好歹懂些医术,想留下来,为难民们治病。”
景法师叹息道:“我知道你是个慈悲的孩子,可是,洛阳即将成为一座死城,不管闹不闹瘟疫,有没有大夫,结果都一样。听为师一言吧,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走而求生。”
“可是,大多数人都没有走啊。”玄奘说。
“那是他们心存侥幸,”景法师道,“世人只知安土重迁,要他们离开故乡往往会有很多顾忌,比如家业、财产、亲朋、故交……等到发现必须离开了,往往为时已晚,只剩下死路一条。老衲劝不动别人,只能劝劝自己的徒弟。玄奘啊,你若不及时离开,到时候只怕想走都走不了了。”
玄奘咬着下唇沉默着,许久,才低低地问了一句:“为什么会这样?”
“你说什么?”
“为什么会有这场灾难?”玄奘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着师父,“为什么会死这么多的人?难道他们都是前生造罪吗?”
“每个人都有罪,包括你我在内,”景法师正色道,“玄奘,你难道不知道佛家是讲因缘的吗?”
“弟子知道,”玄奘低低地说道,“可是弟子不明白,就算众生有罪业,难道一定要用如此悲惨的方式来受报吗?当我们看到众生饱受折磨的时候,究竟有谁可以为他们承担和救赎呢?”
慧景法师叹道:“玄奘,你读过龙树菩萨的《中观》吧?那里面告诉过你,业就好比是一粒种子,一个生命的契约,众生迟早要去偿还的。业如果可以破,果报也就不成立了。”
玄奘问:“那么,众生的共业是否会祸及无辜呢?”
景法师摇头道:“众生的共业确实会造成极大的祸殃,但不会祸及无辜,只会使这根业的链条更加复杂。玄奘啊,如果你能够证得宿命通,就可以知道,这世间的每一个人都曾经历过无始劫的生死轮回,造下了如恒河沙般无穷无尽的善业与恶业。可能有些恶业当生便即偿还,还有一些则经历数劫都未偿还。那么,某一段时间,因某一个因缘,一大批众生共同承担起相同的果报,以偿还他们累世累劫不同的业。这,大概就是现在这个情形吧?”
“可是师父,”玄奘忍不住辩解道,“弟子觉得,众生在生死海中轮转,造下恶业,实属迫不得已。比如虎狼之类,如果不吃别的生灵,就会活活饿死。”
“世间因果本来就是生生循环不息的,”景法师道,“虎狼吃别的生灵,又焉知别的生灵在无始劫前不曾吃过它们?”
玄奘道:“每个生命都有可能为了生存而造下恶因,那岂不是说,苦难是根本无法避免的?”
景法师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佛陀才会说,众生皆苦。”
玄奘道:“既然是这样,弟子认为,这世间所有的一切恶事,都不该由当事人来承受,这世界一切众生的苦也不是从前造罪而活该当受的!”
“那又如何呢?”景法师不禁苦笑,“这是自然的法则,不管是否当受,事实如此,法尔如是啊!”
玄奘沉默了,他知道师父说得没错,可心里就是发堵。
事实上,自从两年前同严法师的一番对话后,他便一直在怀疑,莫不是佛法传到中国之后走了样?大家将错就错所以才会出现这许多问题?佛教在佛国圣地究竟是什么样的?
玄奘最终没有选择随师父离开,他修的是大乘佛法,虽然也懂得因果法则,然而佛家悲天悯人的情怀早已在他的心中生根发芽。面对苦难,他不愿意一避了之。
这场战乱持续了将近半年,洛阳变成了一座饥饿之城,城内一斛米居然卖到了八九万钱!
饥荒使得很多人家粮草断绝,不得不到净土寺来请求菩萨施舍,寺中也尽可能地给予接济。初时只有一两人,后来人越来越多,寺院已经难以为继了。
看着山门前那些衣衫褴褛,面呈菜色的饥民,玄奘心中刺痛,恨不能代受其苦,他转身对同样一脸不忍之色的方丈慧明长老说:“大和上,眼下饥民越来越多,我们为何不在寺前施粥设赈呢?”
慧明长老深深叹了口气:“我何尝没有这等想法,只是,王将军前些日子还向我们借粮,这你也是知道的。唉……”
原来,经过数月的激战,王世充的兵力越打越少,洛阳城中年轻的男丁几乎全被征走,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他已无法招募到更多的精壮兵士。
更要命的是,城中军粮几乎也已告罄,虽然时时派士兵前往各家各户征粮,有时甚至动用了抢劫的手段,但此时的洛阳,户户均已家徒四壁,仅靠从老百姓那里抢到的仨瓜俩枣,根本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自古以来,当兵就为吃粮,有粮才能招到兵马,有兵马才能得到天下。现在,既征不到兵马,又筹集不到足够的军粮,这仗还怎么打?王世充顿时急得脑门上火。
他不是没有打过寺庙的主意——早在数月前,他的侄子王仁则以及几个不信佛的幕僚就曾向他献策说:“洛阳有四大道场,年轻僧人众多,招来便可以补充兵力;况且这些道场往年一直接受朝廷供养,又有无数信众的施舍,应该还有数额巨大的余粮。”
听了这话,王世充不由得为之心动,但想到在这乱世之中,得罪了菩萨,谁知道会惹来什么样的灾祸呢?因此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去招惹那些佛爷的好。
但是没有粮食,毕竟是玩不转的。思忖再三,他提笔给四大道场写了信,信中措辞倒是客客气气,提出战乱之中,军粮紧张,谨向每家道场暂借一万石军粮,待局势稳定后奉还云云。
信发出去之后,四大道场很快都有了回话,语言同样客客气气——
将军开口,不敢不借,只是如今朝廷早已中断了对道场的投入,更兼土地荒芜,百姓流离失所,信徒们更是散尽。道场便是要维持僧人自己的吃喝都勉为其难,实在没有多余的粮草可供劳军了。
这并非是四大道场有意推托,要说余粮,现在各寺虽然还有一些,但毕竟是吃一点少一点,早已是捉襟见肘,自顾不暇了。何况还有越来越多的饥民需要救济。而供应军粮又是个无底洞,很可能会没完没了,这个口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开!
但是,佛家道场究竟还是不敢得罪这位大将军,最后思来想去,每家出了百余石,算作心意。
这几百石粮食对于一支军队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根本解决不了军粮短缺的问题。
王世充自是大怒,拍案喝道:“这帮秃贼,跟他客气他还当福气,拿我当叫化子打发了吗!”
一怒之下,开始暗示士兵们到一些小庙里抢粮抓人……
这些事情玄奘当然知道,但他还是觉得不可理解:“和上,难道出家人不该普渡众生吗?难道我们要守着余粮,眼睁睁地看着灾民们饿死吗?”
慧明长老的心被刺痛了,虽然不知道这样做能够支撑多久,但他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净土寺门前搭起了粥棚,支上两口大锅,里面熬着米粥,雪白而又粘绸的粥闪动着诱人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