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染血的东都 (第4/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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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玄奘倔强地说道,“佛像可以烧焦,但佛不会!我知道,佛陀是慈悲的。我还知道,他其实一直都在这里,在看着我们……可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面对苦难无动于衷……”
说到这里,他再也忍耐不住,抬起袖子,擦去眼中蓄积的泪水。
“四弟!”长捷惊讶地说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这是在谤佛吗?”
“我没有!”玄奘哽咽地说道,“我只是烦恼太多,无法保持内心的清净。”
“你的烦恼是佛陀给你的吗?”长捷生气地说道,“亏人家还尊你一声‘奘法师’,怎么这般孩子气!经云:心不触烦恼,烦恼不触心。我们佛弟子,首先要相信的是,佛陀绝对没有错,错的永远是你自己!”
“如果我有错,我愿意接受一切惩罚,”玄奘抽泣着说道,“就算是下到无间地狱,受刀刺油煎之苦,千万亿劫而不得出,我也绝不畏惧!但是我不愿意连累同修,如果佛陀能够保佑净土寺的师兄们不再遭遇危难,我宁愿立刻下地狱……”
他再也说不下去,眼泪夺眶而出。
“四弟啊,”长捷扶住他的肩,轻声叹道,“我们佛弟子不是商人,不能跟佛陀做交易,我们所有的烦恼都是无明造成的,无明少一分,我们的智慧就会多一分……”
看到玄奘仍是一副无法堪破的样子,长捷勉强一笑:“四弟,其实你不必难过,还记得爹娘去世时的情景吗?念着佛号往生西方极乐世界!现在,我们都可以去那个殊胜的地方了,不是吗?”
玄奘低下头,看了一眼怀中的骨灰坛:“大和上在佛前自行毗荼,就是希望净土寺的法脉能够延续下去。他定然不希望看到,我们所有的人都死在这里。”
“或许佛陀只是在考验我们,”长捷道,“想想看,佛陀于过去生中难道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烦恼吗?为什么他就能将烦恼转换成智慧,而我们却不能呢?”
玄奘抬起了头,目光又落在了那尊烧焦的佛像上——是啊,佛陀当年是如何应对这些烦恼的呢?
外面又传来压抑而又悲痛的诵经声。
长捷朝外看了看,喃喃自语:“又是哪位师兄得到解脱了?”
边说边挣扎着起身而去。
走到殿门口,他又回过头来,沉声说道:“记住!你的错误是你自己造成的,你必须自己去拯救!而佛陀只是教导你方法,你没有资格抱怨什么!”
听了这话,玄奘不禁心中铰痛,他紧紧地咬住下唇,望着二哥离去的背影,一动也没有动。
我怎么知道该怎样去拯救,怎么去赎回?
要如何做,才能将大和上赎回?
要如何做,才能将死去的师兄弟们赎回?
是不是无论我怎样做都是错?
我不怕轮回,我什么都不怕!我最好立刻下地狱!所有的错,所有的罪,都由我一个人来承担吧!
……
过了好一阵子,他纷乱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将目光投向殿外靠东的那几间看上去颇为完好的寮舍——那里幸运地未遭火烧,如今成了王仁则驻军的地方。
不错!我的错误是我自己造成的,虽然如果重新来过,我还会这么选择,但是现在,我必须自己去拯救,去赎回!
他心里流着泪,挣扎着起身,径直朝那几间寮舍走了过去。
听到敲门声,正独自喝着闷酒的王仁则有些不耐烦地高喊着:“谁呀?自个儿进来!”
门开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那位身材颀长、面容清癯的少年法师。
“是你呀小和尚,”王仁则颇有些意外,将手中的酒杯放在桌上,笑道,“你的命倒还真是挺硬的,居然撑到现在还没有死。”
“檀越,”玄奘轻轻说道,“小僧年轻识浅,以至做出祸来,实在是罪过不浅。如今愿听凭檀越处置。恳请檀越看在佛祖的份上,慈悲为念,放师兄们离去。”
王仁则笑着摇头:“不不不,我不想处置你,我就是想看看这座庙里,哪个和尚命最硬,最后一个饿死,我就把他的灵位当佛像一样供着。”
说到这里,他提起酒杯,凑到玄奘跟前,笑道:“我看哪,这个人多半是你,我还要赏你呢,哈哈哈!来,陪我喝一杯!”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这么做,对檀越又有什么好处呢?檀越应该知道,世间因果不爽。你已经造下了那么重的罪业,若不及早回头,只怕后果难料。所以,还请檀越慈悲……”
王仁则突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
“后果!哈哈哈……”他笑出了眼泪,“小和尚说得妙极了!我倒是真想看看后果到底是什么?小和尚,你这辈子怕是从未做过恶吧?你想知道没做过恶的后果是什么吗?”
说罢扔了酒杯,一把抽出身上的佩刀,刀刃直抵这少年的咽喉。
玄奘静静地看着他,一动也没有动,语气平静得像波澜不惊的古井:“如果檀越觉得,杀了小僧可以解气,那么现在就请动手,小僧束手就戮。只盼檀越慈悲,放无辜者离去。”
“如果我偏要他们死呢?”看着对方那双始终沉静的墨黑瞳仁,王仁则不禁有些恼怒,他面带狞笑,手上加劲,刀刃上便有丝丝鲜血渗出,这红色的液体令他兴奋莫名,眼睛也红了起来,闪烁着残酷的光泽。
玄奘闭上眼,感受着刀锋上传来的冰冷气息,不再说话。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那么多喜欢血腥的人呢?
突然,寺外传来一片混乱不堪的声音,杂乱的马蹄声中夹杂着灾民的声声哭喊。紧接着,王世充带着一批军士骑马冲了进来。
“你怎么还在这里?”一见到王仁则,王世充就没好气,“磨磨噌噌的,是拜佛还是修行啊?想出家也挑个好时候!”
面对叔父的一通数落,王仁则忙解释道:“这里还剩几个命硬的和尚……”
刚说到这里,就被王世充粗暴地打断:“前面都快顶不住了,你还管这些和尚的死活?赶紧备马,跟我走!”
“是是,这就走!”王仁则小声地应着,扔下玄奘便去集结士兵,临走前还不忘抄起一支火把将寮房点燃。
此时正是多风的深秋时节,火助风势,风助火威,东都名刹净土寺顿时被包裹在一团熊熊的烈火之中……
听着寺门外杂沓的马蹄声,仍然站在寮房中的玄奘不禁有些发呆。
“佛陀,是你吗?”他在心里喊道,“你终于开始加持我们了!二哥说得没错,佛陀是要我自己先自救。可恨的是,我怎么直到现在才明白……”
“四弟!你怎么在这里?让我好找!”长捷兄长冒着越来越旺的火冲了进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感谢佛祖,那个瘟神总算走了!我们也赶紧走吧。”
冲天大火中,几个幸存的僧人相互扶持着跑了出来,他们看上去焦头烂额,手忙脚乱地相互帮忙,总算把身上的火给扑灭了。
街道上到处都是王世充的兵马,僧侣们很快便被冲散,夹杂在逃难的人群中,狼狈不堪地朝各个城门逃去。
说是逃难的人群,其实人数并不多,如今的洛阳是真正的十室九空,那些面呈菜色的人们,脚步虚浮,就像飘移在大街上的游魂一样,有些人根本走不到城门,就无声无息地倒了下来,再也没有起来……
长捷拉着玄奘的手,在漆黑的寒夜中东奔西撞,而玄奘则用另一只手紧紧抱着老方丈的骨灰坛。
由于多日未食,两兄弟脚步发虚,浑身无力,跑得跌跌撞撞,到了一堵残墙后,便停下来大口喘气。
“四弟,把大和上的遗骨就在城里埋了吧,带着这个只怕出不了城的。”长捷边喘边劝。
“不!”玄奘执拗地摇头。他要将老方丈带离这座充满血腥的城市,让他在青山绿水间长眠。
晨曦在同残夜抗争,天空中只剩下了几颗心碎的星星。
玄奘站在城西的山坡上,默默地回望洛阳。凌晨强劲的山风将他宽大的僧袍吹得猎猎作响,那僧袍早已残破褪色,上面还带着点点血迹和火的焦色,如同他眼前的这座城市。
这是他生活多年的城市,在这里,他伴着青灯黄卷度过了人生中最宝贵的少年时代。可是如今,这座城市却是如此的凋零,白骨交衢,烟火断绝。举目所及,到处都是断墙残垣,令人一见之下,倍觉凄凉……
“四弟,我们走吧。”长捷兄长站在他的身后,轻声说道。
玄奘默默地点了点头。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是一座小小的新坟,那里埋葬着老方丈的骨灰。兄弟二人走到坟前,顶礼三拜……
公元618年,玄奘与二兄长捷法师,随着逃难的人流,从洛阳到长安。
此时,经过多次战火焚烧、流寇抢掠、盗匪洗劫的中原大地,已经变成了人间地狱,一路上赤地千里,田地荒芜,十村九空,尸横遍野……
两支不知是哪一方的杂牌部队就在道路的两旁征兵,大声吆喝着说,只要到了部队就有粮吃,管饱!很多人面色麻木地排队应征,其中不乏老人和孩子。
令人感到惊讶的是,两支部队不知什么原因起了口角,彼此间开始骂战,征兵骂战两不误!
骂战升级到后来,自然而然的便是动手,两家长官恼羞成怒,纷纷对刚刚应征入伍的百姓说:“给我去打!有战功,打死一个敌人奖励两个馒头!”
在馒头的诱惑下,人们都红了眼睛,纷纷操起锄头、木棍之类的东西大打出手!一时间血光四溅!
打赢的人就能得到馒头,他们就坐在道旁,旁若无人地啃着馒头,丝毫也不理会面前血光四溅的场面和越来越多的尸首……
玄奘心中悲悯不已,有心想要阻止,却哪里阻止得了?
征兵的现场变成了修罗场,偏偏又吸引了更多的人前来报名。人们不管不顾,看哪边排队的人少就到哪边去,依照士兵的要求按上自己的手印,然后抄起家伙扑向对面的人群——可能是自己的邻居,也可能是一同逃难的伙伴,可是现在,竟然全都莫名其妙地成了敌人,杀得你死我活!
这惨绝人寰又荒诞滑稽的场景,成了玄奘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那种欲哭无泪、无能为力的感触,比之幼年时父母双亡对他的刺激,还要刻骨铭心。
他开始思索人生的真正价值与终极意义,人究竟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又为什么要面对死亡?当人们不得不面对这一切时,还能不能保有一点点哪怕是最起码的骄傲和尊严?
从古至今,这些问题始终伴随并困扰着每一个人。就连佛陀,也是因这一大事因缘才来到世间的。
也正因为如此,佛教从不避讳谈论死亡,三藏十二部经典,都是为了让人们领悟生命的真相,从而达到摆脱轮回,步入解脱的目的。
多年的佛法修习,玄奘早已深悟大乘佛法究竟济世之旨,他不满足于为群生带来只能维系一世生命的清水,也不满足于济人伦心灵于混沌迷蒙的迷信之酒,他想要求得为饥渴的生命浇灌彻底解脱和幸福的甘露。
他首先要做的便是穷尽佛说,要在佛经中去寻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