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染血的东都 (第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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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将军,寺里没有粮食,他们逃荒去了。”
“哦?那你们为何不逃?”
慧明长老没有做声。
王世充冷笑了一下,手一挥,一队士兵立即冲进寺中,直奔库房。
旁边的王仁则还在阴阳怪气地说着:“当今皇上虔信佛法,多次斋僧度僧,四大道场一向供给充足,本将军亲眼看到,你们这里前几天还架着口大锅摆阔,怎么这会儿倒哭起穷来了?”
慧明长老知道此人比王世充更加不可理喻,何况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只得合掌肃立,不再多言。
王世充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天子敬奉三宝,从没亏待过你们,谁知竟然养虎遗患,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贼秃竟敢造反,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
“阿弥陀佛,将军慎言啊!”慧明长老连忙辩解道,“我们是出家人,四大皆空,怎会起造反之念?”
“大胆!”王仁则喝道,“数年前那些自称弥勒下凡的贼秃之事尚未清查干净,如今你们又拿粮食供给反贼,还敢说不是造反?”
“将军明察,那些可都是饥民,并非反贼啊!”慧明长老道,“出家人慈悲为怀,又怎能眼睁睁看着饥民饿死,而见死不救?”
“那么你们就可以眼睁睁地看着士兵们在前面拼命,而没粮吃了?”
这时那队冲进库房的士兵们又出来了,不用看,就知道他们一无所获。昨夜,几个年轻的沙弥早已将这里的每一粒谷子都捡拾干净,管叫它一点儿都不浪费。
王世充的脸色极其难看,杀气越来越浓。
“很好!”他狞笑着说道,“我早听说佛祖有‘割肉喂鹰’的典故,今日就杀了你们这些贼秃,让前方将士们能有口肉吃,也算成全了你们的拜佛之意。”
他一挥手,士兵们的刀剑立即出鞘,在阳光下闪着森森寒光。
僧人们的脸色立刻变了。
“阿弥陀佛!”一声清亮的佛号声中,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年僧侣合掌上前,施礼道,“请将军息怒。天子虔信佛法,当知‘慈悲胜念千声佛,造恶徒烧万炷香’的道理。将军忠于天子,当为天子积德,方可保得大隋江山哪。”
王世充冷冷地看着他:“你这小和尚又是什么人?这里怎么还有你说话的份儿?”
“小僧法号玄奘。”
“原来你就是那个玄奘法师?”王世充显然听说过这个名字,不由得上下打量起面前的这个少年。
“听一些被抓到的反贼说,是玄奘法师让他们去长安投奔李渊的。可有此事?”
玄奘心里暗暗叫苦,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将军,您也知道洛阳已经绝粮多日,饥民们连树皮草籽都吃不上了,以至煮土为食,凄惨无比。玄奘要他们去长安,并非投奔于谁,只不过是随丰就食,勉强活命罢了。”
“强词夺理!”王仁则喝道,“长安是反贼李渊的地盘,去那里不是投靠反贼又是什么?你说洛阳已经绝粮,纯属妖言惑众,昨日弟兄们还从一些刁民家中搜到数十石谷物,你又有什么话说?!”
“阿弥陀佛,”玄奘轻宣一声佛号,“将军,如今灾祸连年,饥民四野,饿殍遍地,将军身为一方父母,正当开仓施赈才是,怎可纵容官兵四处抢粮,与民争食?”
“大胆!”一旁的王仁则勃然大怒,抽刀在手,直指这少年的咽喉。
“将军不可!”人群中,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法师忙忙地冲上前来,跪在地上,“请将军息怒!我兄弟年幼不懂事,是小僧平日里管教不当,一切罪责都在小僧身上!”说罢扣下头去。
“二哥,你这是做什么?”玄奘心里又是感动又是难过,伸手欲将二哥扶起来。
长捷却拼命拉着他的衣襟:“四弟,你快跪下,向将军请罪!”
“二哥!”
“阿弥陀佛!”慧明方丈发话了,“长捷,玄奘,你们两个都退下。”
玄奘忙扶起二哥退了下去。
“年轻人修为不足,让将军见笑了。”慧明方丈合掌对着王世充说道。
王世充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将军为前方将士的饮食担忧,本无可非议。本寺无力帮助将军,致使将军生气,兴兵问罪,这都是老衲的罪过。老衲愿于佛前自焚谢罪,希望能熄灭将军的怒火,放过这些小沙弥,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和上!”玄奘急了。
“玄奘,”老方丈淡然一笑,“你幼践缁门,怎的还如此堪不破?须知人之五蕴不过是一付臭皮囊罢了。如今时候已到,自然回归,又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玄奘一时无语,两行清泪不由得滴落下来。
老方丈在火中入灭了,他双手合掌,结跏趺坐,如同一尊火中的罗汉。让所有人倍感震惊的是,火中并无焦臭之气,反倒有一股异香扑鼻。火灭时,遗骨中有无数晶莹剔透的舍利子和舍利花,令人见之生敬。
老方丈的灭寂让僧人们心中感伤,而那火中的神异也使他们对佛法更有了几分坚定,他们不再注意王世充叔侄以及他们带过来的军队,而是一起端坐合掌,神情庄严地为老方丈诵经祈祷。
王世充冷冷地看着这些诵经的和尚,顺手操起一支火把,投进大雄宝殿。
王仁则立即兴奋起来,也将火把扔进僧寮。士兵们不待吩咐,自然纷纷照做不误……很快,大火便熊熊燃烧起来,灼热的气息扑到每个人的脸上。
几个胆小的僧侣开始慌乱起来,但更多的仍神态安然地趺坐诵经。
看到僧人们一副不知死活的样子,王世充突然觉得就这样烧死他们很没劲,他大喝一声:
“停!”
然后对着那些愕然的士兵们下令:“还不赶紧救火!”
“叔父!”王仁则急道,“您亲自带头放的这把火,怎么又说要救火?烧死这几个秃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胡说!”王世充喝道,“方才我只是气糊涂了,烧死他们当然没什么,万一火势蔓延开来,殃及附近的民居怎么办?赶紧给我救火!”
“是。”王仁则悻悻地应了一声,心里却觉得奇怪,这位叔父居然能想到附近的老百姓,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但奇怪归奇怪,命令还是要执行的,王仁则转身喝令士兵们救火去了。
僧人们还在端坐诵经,到了这个时候,王世充放火也好,救火也罢,都已经不是他们所关心的事情了。
眼看看火势渐渐弱了下来,王世充微微一笑,对身边那个满脸都是扫幸之色的侄儿说道:“待会儿,你再亲自带人进去搜一搜,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找出来,一粒米都不要剩下!”
“有什么好搜的?”王仁则心中不快,懒洋洋地回答,“就是有,也是一巴掌能数得过来的,还不够费事儿的呢!”
王世充眼一瞪:“叫你搜就搜!哪来那么多废话?!”
这一次,他们又在寮房里搜出了一些干粮,这是僧人们预备逃难的路上吃的。
王世充掂着手中的干粮袋,冷笑着:“可惜啊可惜,我还有军务在身,不能把时间都耗在这里看戏。仁则啊,还是你陪他们玩吧,带一支队伍,把守住寺院的各个出口,这里的和尚,”他用马鞭一指,狠狠地说道,“一个都不准出去!明白了吗?”
“明白!”王仁则再次兴奋起来。
王世充冷笑一声,便不再管那些还在诵经的僧人,带领一队亲兵扬长而去……
夕阳透着血色的光,映照着已被战火摧残得破败不堪的洛阳城,以及城中同样破败不堪的净土寺。
自从老方丈示寂后,王仁则便带领他的士兵们如虎狼般把守住出寺的一切要道,凡是想偷溜出去的僧人无不惨死在刀剑之下。
虽然出家人将生死看得很淡,但由于各自修为的不同,每个人的想法毕竟还是不一样的。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僧团中就出现了小声的抱怨,矛头直指玄奘——
“若不是这小沙弥异想天开地说要施粥,大和上也不会圆寂,我们也不会落到这一步!”
“连自己都渡不了,还能渡别人?施粥究竟救了几个人呢?”
……
听着这些话,玄奘一言不发,只是用布蘸了清水默默地擦拭着大雄宝殿中被烧得焦黑的佛像。那些黑灰有的可以擦去,有的则早已成了焦炭,再也擦不回原来的样子了。
他并不后悔建言施粥的事情。他在想,那些吃了粥便携家带口逃往长安去的灾民们,现在,应该有不少已经平安抵达了吧?
慈悯的佛陀啊,请保佑他们平安吧!
第三天,身体虚弱的玄明先行离去。
临往生前,他对守在身边的师兄弟们轻轻说道:“诸位师兄,我们都是道友,一起修行多年,也算有缘……如今无常来临,还是多多念佛诵经,回向灾民和大和上才是,就……就别再相互埋怨了……”
几个僧人忍不住痛哭出声,玄奘心中一酸,什么都没说,转身便出去了。
这天夜里,僧人们都不再抱怨,强撑着做完晚课后,他们便在大殿之中默默守护着玄明的尸体,谁也不说话,也实在没有力气说话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陆续有人因饥饿和绝望死去,有的甚至选择了自尽。
死去的僧人越来越多,他们的尸体被士兵们强行拖到院子里,集中起来,点上火烧掉。
已经是第六天了,寺中还剩下七八个僧人,一个个面容憔悴,形似游魂。
长捷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慢慢走进大雄宝殿,他看到玄奘靠坐在大殿的一角,怀抱着老方丈的骨灰坛,一言不发。那双原本朗若晨星的眼睛,如今已是黯淡无光。
“四弟,你怎么了?”想到这个兄弟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说话了,长捷慢慢走到他的身边坐下,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玄奘轻轻说道,目光却注视着大殿正中那座已经被烈火烧焦了半边身子的佛陀像,默默出神。
“他已经被烧焦了,”长捷抑制住心中的伤感,在玄奘身旁坐了下来,“洛阳太多血腥,连佛都无法幸免。唉,要是我们也像景法师那样,早些走,就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