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千大千世界 (第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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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土寺的大殿上,叮叮咚咚,煞是热闹。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庄严法会,而是一些儒生、道士,带着皮鼓响器等物前来挑战。
一大群看热闹的人蜂拥而至,有居士,也有普通百姓,将大殿围得水泄不通,议论声嗡嗡不绝。
好容易等到敲击结束,客人们在大殿正中坐定,一名年老的道士开口道:“郑大人,我等已如约前来,请问,是哪位法师出来与我等辩论?”
“法师就不必了吧。”郑善果半眯着眼睛笑道。
在众人困惑的目光中,他用手指了指佛前端坐蒲团上的小沙弥,介绍道:“这位小师父法号玄奘,是此次刚刚得度的沙弥。今日便由他来向诸位请教,如何?”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
“佛门难道就靠一个黄口小儿来撑门面吗?”
“今日当真是开了眼了!”
“这小儿只怕还在吃奶吧?”
……
其实,打从一进殿门,他们就注意到这个与众不同的小沙弥了——他身着一袭桔红色僧衣,双手合什,端端正正地坐在佛前。供桌上的长明灯闪动着,把一张精致的小脸映照得如玉般明润,偏又流露出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庄严神色。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对于殿门内外的嘈杂之声和轰然而至的挑战者们置若罔闻,恍如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一般。
这小和尚是谁?前来挑战的众人相互交换着眼色,各自在心里猜测着。
不过,他们毕竟是来辩论的,绝不至于被一个小孩子给弄分了心,是以没有多问。万万没有想到这小孩子竟会是辩论的对手!
不光前来挑战的儒生道士们七嘴八舌、肆意哄笑,就连那些拥挤在殿门外看热闹的远近各坊香客及闲散之人,也都惊异万分。他们看着这个小沙弥,议论纷纷。一时间,大殿内外便如市场一般,喧闹异常。
“阿弥陀佛!”一句清亮的佛号声恰于此时响了起来,虽显稚嫩,却极庄重,竟将一屋子的嗡嗡声都压了下去,“诸位檀越今日到此,要说的就是这些吗?”
全场立刻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那个端坐于蒲团之上的小沙弥身上。
“如果只是这些,还请诸位免开尊口,以免污了圣人之名。”
这番话的效果当真是立竿见影,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他们没有想到,这个看似只有十一二岁的小沙弥,竟是如此的沉静淡然。他的眼神中没有因为众人的故意为难而怨恨,语气里也没有对挑战者的鄙夷之处,一举一动磊落大方,竟似修持多年的高僧大德一般,不能不令人为之惊叹。
人们不再哄笑,几位年长者甚至面露惭愧之色。
却见这小沙弥默默地站起身来,环顾四周,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里,仿佛有一股微压,所到之处,一片寂静。
“小僧法号玄奘,”他再度开口,“诸位檀越今日到此,便是与佛有缘。现在,就由小僧来为诸位宣讲佛法正道。”
言罢合什行礼,又缓缓坐了下去。
现场一片寂静,莫说是前来挑战的人,便是郑善果大人和净土寺众僧也都不禁暗暗纳罕。
“《法华经》云:诸佛世尊欲令众生开佛知见、使得清净故,出现于世。欲示众生、佛之知见故,出现于世。欲令众生悟佛知见故,出现于世。欲令众生入佛知见道故,出现于世。舍利弗,是为诸佛以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
“佛法讲的是什么?要我们相信什么?说到底,佛法让我们相信的是诸佛的智慧。而这个智慧就是我们所说的如来藏、自性、一实境界……”
佛前的小沙弥侃侃而谈,声音清晰,条分缕析,挥洒自如。站在殿门外看热闹的人却已悄声打听了起来——
“这小和尚是哪来的?”
“没听刚才郑大人说吗?是刚刚得度的,法号玄奘。”
“郑大人好眼力,这小师父风骨不凡,有龙象之态啊。”
……
殿外旁听的居士们啧啧称叹,而殿内挑战之人,也是张口结舌,心中迷闷若失,并为自己方才表现出的失态狂傲而深自惭愧。
待玄奘讲完,四座竟是一片寂静。
沉默良久,领头的年长道士才勉强开口道:“小师父申述经文,畅舒义理,确是令人不胜钦敬之至。”
玄奘礼貌地合掌致谢。
“然《孝经》中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沙门削发出家,岂不是有违孝道吗?”
这便是开始问难了,玄奘答道:“沙门削发出家,正是以清净朴素之身,弘扬无上大道,这叫做立身行道。先生虽不削发,不也是出家之人吗?”
一儒生开口道:“圣人云,‘不知生,焉知死?’如果忘却活着的意义,在短暂的人生中苦苦思索那些虚无飘渺的东西,追求只有到了黄泉之下才可能得到的冥冥之福,这又怎么能说,是对自然之道的真正体现呢?何况你们佛家喜欢讲苦,认为人生都是苦的,岂不是让人觉得很没意思?”
这番言语虽不甚客气,却是正规问难时的语气。显然,他们已经把这个小沙弥当作正式论战的对手,而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
玄奘正容答道:“人之一生,各有追求,有的人喜欢荣华富贵,但是,财富虽多,聚而必散,便如电光火闪,一耀即逝,到头来终是一个空字。世人迷惑其中,不能自拔,实为可悯。《老子》有云:‘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对于那些真正迷途难返的‘下士’,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听到这里,殿外旁听的居士们都不禁笑了起来。
“说到苦,佛陀最根本的教化确是‘苦、集、灭、道’,然讲的是苦,目标却是教我们如何离苦。佛法虽以人生的苦难出发,却不是为了让我们痛苦。反而,是为了引我们走向平安、坦然、喜乐……若非如此,佛陀也就不必一再向我们宣讲‘极乐世界’了。”
“你这小和尚说得倒好听,”另一儒生不耐烦地冷哼一声,道,“可问题是你们这佛菩萨根本就不灵!去年科举之前,我拜了很长时间的佛,结果还是没有考中。小师父你倒是说说看,这佛菩萨拜来又有何用?”
此言一出,底下又是一片嗡嗡之声,要知道民间信仰,向来都是最注重灵验的。
玄奘看着这个儒生,明净的小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原来先生以为,学佛之人都在同佛陀做交易,想得到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把不属于你的东西拿给你,佛菩萨岂不是跟强盗一样了?”
这一次不光是众位居士,就连那些临时凑过来看热闹的,听得此言,也都哄笑起来,还有人当场大声叫好。
“再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先生又怎知你没有考取,没有做官,不是佛菩萨对你的格外关照呢?”
说到这里,玄奘不可遏制地想起了父亲——
如果父亲不当官,命运当会完全不同吧?人生的际遇谁又能提前得知呢?
众人见这孩子忽然间神色黯然,刚刚还侃侃而言的自信被眉眼间的淡淡萧疏所替代,这份与一个冲龄少年绝不相合的落寞出现在这个小小孩童的身上,竟使其有了几分飘然出尘的风流。
再看前来挑战的人,个个神色尴尬。他们此次前来,原本准备充分,还有一些为难的话要说。但不知为何,在这个年幼的沙弥面前,却都只是张了张口,竟然说不出来。知道己方气势已失,若再强行辩论已毫无意趣,且不说若赢不了场面难看,就算勉强赢了,只怕也会被人说成是恃强凌弱,索性一起离座,拜伏在地,道:
“想不到净土寺还有如此人才,我等认输。”
两个月后,嵩山少林寺来了个僧人,奉师命邀请慧景法师前往少林寺讲经说法。
高僧在各个寺院轮番讲经,这在佛教界是常有的事,景法师自是一口答应。
那位前来邀约的僧人又说道:“弟子来时,方丈还有交代,听说景法师新近收了一位得意弟子,甫一出家,便名声鹊起。方丈叫弟子顺便问一下,可否让那位师兄也随法师同去呢?”
做师父的都喜欢听别人称赞自己的徒弟,身为高僧的慧景法师自然也不例外,谦逊几句后,便很高兴地答应下来。
从洛阳到嵩山的这条官道,玄奘已是第二次走了,记得长捷兄长当初带他到洛阳净土寺,走的就是这条道。时光如梭,一晃已经三年过去了。
玄奘的家原本就在嵩岳大道的边上,这里也是连接两京的必经之路。幼年时期的他,曾无数次地站在这条人流蜂拥的官道上,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沿街走过。
当然,更多的时候,他坐在自己的家门口,看着过往僧人呢喃着梵语,诵祷而来又布道而去……
如今,自己也成了走在这条道上的僧人中的一员,人生的际遇真是奇妙……
知客师父领着师徒二人穿过宽敞的院落,玄奘一路走,一路好奇地看着数百名身着短褐的武僧们挥舞着长棍在院中练武,感声震天。
“贵寺年轻僧徒众多,很是兴旺啊。”景法师赞叹道。
“这都是佛陀的庇护。”知客师父谦逊地答道。
玄奘的兴趣始终在经书上,刚一安顿下来便真奔藏经楼。
在他看来,作为洛阳四大道场之一的净土寺,经书已经够多,这座山间佛寺无论如何也比不了的,但既然来了,看看总是好的。
一进楼,他才意识到自己错了。这里的藏经量比净土寺多出数倍!其中有很多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那些层层叠叠的典籍可着实将他吓了一跳!
“真想不到,少林寺居然有如此多的藏书!”玄奘深吸一口气,感叹道。
“当年魏武帝、周武帝两次灭佛,致使大量经藏被焚毁。少林寺因有武僧护卫,算是受害最轻的了。”看守经藏的海忏师父热情地向他介绍,“当时,其他寺院的僧人为使经典不致流失毁灭,也将一些重要典籍秘密运到少林保存起来。因此,这里的很多经书都是孤本。”
玄奘赞叹不已:“我当少林功夫只是强身健体,原来竟有护法之用,真是太了不起了!”
走了几步,他又想起了什么:“弟子听说,少林寺有个甘露台,后魏三藏菩提流支大师曾在那里译经?”
“小师兄说的没错,”海忏师父道,“不过,在甘露台译经的可不止菩提流支大师一人,还有比他更早的勒那摩提大师以及后来的佛陀扇多大师,他们都来自佛国天竺。另外,西台还是跋陀禅师宴坐之所。不客气的说,我们少林甘露台可算是中原地区修习禅观及译经的宝地了。”
“阿弥陀佛,”玄奘不禁神往道,“如此殊胜之地,不知弟子可有福份去瞻礼吗?”
“去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海忏的目光黯淡了下去。
“有什么不妥吗?”玄奘问。
“小师兄有所不知,”海忏解释道,“年前山上来了个疯子,成天在甘露台上喝酒睡觉,观星唱曲,弟子们好言劝他换个地方,他不仅不听,嘴里还不干不净的。此人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也不好对他用强。方丈说,我佛慈悲,就由他去吧。”
玄奘不禁哑然失笑,少林寺有如此多的武僧,竟拿一个疯子毫无办法,想想倒也可敬!
“弟子想上山瞻礼先贤译经之所,顺便看看那个让诸位大师头痛的怪人到底是谁,说不定弟子与他宿世有缘,能劝得动他呢。”
海忏法师摇头道:“还是别去招惹那个疯子的好,这几日尊师在本寺讲经,寺中僧徒都去听讲。小师兄年纪小,身子又单薄,独自前去,倘若不小心吃了亏,少林寺也脱不了干系。你若真想四处走走,倒不妨去达摩洞看看,那里是达摩祖师当年修行面壁之所,也是很殊胜的地方。”
听到达摩祖师的名字,玄奘忍不住想起关于禅宗起源的那段公案:“当年佛祖在西天灵鹫山说法,天雨蔓陀罗华,佛陀拈花示众,摩诃迦叶尊者会心一笑。以心传心,因而得传佛陀真义。”
“原来小师兄也知道这个典故,”海忏法师高兴地说道,“灵鹫山大法会后,迦叶尊者接过佛陀殊妙法门,依次相传,灯灯相续,传到菩提达摩祖师,已是第二十八代。”
“可是弟子不明白,既是禅宗法脉,因何因缘到得中土?又为何要在岩洞中修行?”
海忏法师轻叹一声:“这件事说来话长,小师兄你得坐下来,容我慢慢讲给你听。”
这是一个颇长的故事,幸运的是,海忏海师很善于讲故事……
菩提达摩是南印度香至王国的僧人,年轻时拜入高僧般若多罗门下,学习佛法。般若多罗临寂灭时,嘱咐他将来到中土震旦传法。
“那里有高明之士,可以堪当法器吗?”达摩问。
“那里能够获得菩提觉悟的人,不可胜数,”般若多罗对弟子说,“你到那里后,不要在南方停留,那里的人修道拜佛,不过是为了追求功利,纵然他们接受你,也不可久留。”
“那么我应该到哪里去弘法呢?”达摩问。
“去北方,有两棵桂树的地方,便是你的弘法之地。”般若多罗说。
般若多罗圆寂后,达摩在南印度又行化几十年,折服了不少宗门学说,但他始终记得师父要他东去弘法之事。终于有一天,他找到了一支海上商队,搭船沿海路出南天竺,一直来到了中国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