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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法师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口气太严厉了些,对方毕竟还是个孩子。

他轻叹一声,缓和了一下语气道:“译本不同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莫说这《摄论》乃无著菩萨所著,就是佛祖所说,汉文译本也有不同。”

玄奘觉得难以理解:“既然都是佛祖、菩萨所说,所依据的原典自是相同的,为何译本会有不同?”

“此事老衲也不甚明了,想来,不同语言对于事物有不同的言说吧?”

“言说可以不同,但经义不该矛盾啊。”

严法师叹息道:“玄奘啊,译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译经师只能依据自己对梵文的理解来翻译经典,而梵文本身是雅语,翻译起来难度极大,有时难免就会产生歧义。”

其实这个问题他确实是很难解释清楚的,他知道玄奘说得没错,佛陀扇多大师的译本确实与真谛译本有很大的不同,甚至有些地方有歧义,令他在讲经的时候难以自圆其说。

中国第一批佛经的引入,并非直接由印度本土传入,而是从西域诸国间接传来。

初期的译经者大都是今天的新疆或中亚来华的高僧,最早译过来的佛经也不是直接根据梵文或巴利文,而是由中亚和西域一带今天已经不存在的许多古代语言转译过来的,如焉耆语、龟兹语等,这些经书统称为“胡本”或“胡语经典”。

因为汉语和梵语以及中亚那些古代语言都是很难掌握的,所以外国来华的僧人想要翻译佛经,就必须同中国的僧人或文人进行合作,可以想象,这样的合作是非常困难的。

或善胡义而不解汉者,或明汉文而不晓胡意。

就是说,外国僧人懂外语却不懂汉语,中国僧人懂汉语又不懂外语。

鸠摩罗什大师算是这些来华僧人中汉语水平最高的了,史载他能讲一口流利的凉州话,但是却不会写汉字。所以在翻译的时候,他还是要受制于他的中国弟子。

《高僧传》中是这样描写这种合作的困难的:

初华客梵僧,听言揣意。方圆共凿,金石难和。碗配世间,摆名三昧。咫尺千里,觌面准通。次则彼晓汉谈,我知梵说,十得八九,时有差违……

初期的翻译,往往是直译。在这个阶段中,有许多佛经文句是从梵文原本逐字逐句翻译过来的,因而异常难懂。如果不与原文对照,简直不知所云!

梵汉两种语言,语法结构大为不同。梵文是字母文字,属印欧语系,由47个字母组成。不但其名词、代词、形容词的变格和动词的变位异常复杂,而且词序也与汉语完全不同,如果直译,不仅会产生诘屈聱牙的文体,还会造成很多歧义和误会。

这还不说,译者还常常借用“道”等中国学术的术语来翻译佛教辞汇,引起一些话语歧义。

严法师默默地望向自己面前这部真谛法师的译本,他知道这个小沙弥触及到了一个他一直不敢面对的领域。

可以同这个孩子探讨这个领域的问题吗?他虽悟性非凡,毕竟年纪尚幼,若是讲了,他会不会因此对自己日夜所读的佛典产生怀疑?

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担心,但面对少年渴求的目光,严法师还是决定将自己心中的想法说出来。

“我们所读的佛典大都是西域各国的传教高僧携来翻译的。因而版本众多,有歧义实属正常。当年,来自佛国天竺的勒那摩提和菩提流支两位大师在少林寺译经台共同译经,结果同一部经书竟翻出了完全不同的两个译本。”

“大师说的是《十地经论》吧?”玄奘道,“此事弟子在少林寺中亦有所耳闻,只是不知事因为何,大师可以为弟子释疑吗?”

严法师叹道:“说起此事,老衲也是疑惑不解……”

两位大德都是于北魏宣武帝正始五年来到少林寺的,勒那摩提先到,他博学多闻,不仅通于禅法,还精于五明,记忆力也极好,据说能背诵梵文经典一亿偈。

当时的少林首座跋陀大师把勒那摩提安排到了幽静秀美的翻经堂,请他翻译世亲菩萨所造的《十地经论》。这是《华严经?十地品》的单行本,共有十二卷,乃是后来大乘教义发展的基础,上与般若相贯,下为瑜伽开宗,因而十分重要。西晋的竺法护大师及东晋的鸠摩罗什大师也都曾译过此经。

不久,当勒那摩提大师刚刚在助手的协助下将《十地经论》译出了一部分,赫赫有名的另一位天竺高僧菩提流支也来到了少林寺。史载他遍通三藏,是当时各国来华胡僧的偶像。他在少林寺也开始翻译《十地经论》。

为表示朝廷对译经的重视,宣武帝下令,在这一年的四月初一,在皇宫的正殿——太极殿内举行首译式,武帝亲任“笔受”,即把译妥的经文抄录下来。

仪式过后,他们又重回少林寺翻经堂,继续翻译。

但是,此后的译经进展得很不顺利,两位大师在对经义的理解上,在如何选用中文词句上,常常发生分歧,以致相持不下。同时参与译经的佛陀扇多大师,也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两位大师干脆各译各的,互不通气,最终译出了两部完全不同的《十地经论》。

听着严法师用充满苍桑的声音讲述着这个故事,玄奘感觉到自己气都有些透不过来了——

原来,他所看到的经典不仅不是原典,甚至连翻译都未必准确无误;原来,即使是来自佛国的高僧都在为经论的翻译争执不休。那么,究竟谁说的才是正确的呢?

他望着严法师,问道:“那两部《十地经论》,后来都流传于世了吗?”

“没有,”严法师道,“此事没过多久,跋陀的大弟子慧光回到了少林寺。慧光当时只有二十几岁,但他学习过《四分律》,参学过很多经论,又对文字学下过工夫。他对两位天竺大师都很敬重,深得他们的信任。因此,慧光便承担起了把两位大师的译稿统一起来的艰难工作。他深知两位大师争论的焦点所在,在这之间作了适当的取舍。就这样,《十地经论》终于于永平四年夏首宣告译完。”

说到这里,严法师似乎松了一口气,显然,他认为慧光大师做了件功德无量的事情。

然而玄奘却并不乐观:“慧光大师固然智慧过人,然是否就强过两位天竺大师却也未必,或许他的合译只是形成了第三种观点。”

“你这么说也不无道理,”严法师叹道,“两位天竺大师之所以会有分歧,并不是他们对经典的理解有问题,而是由于他们是天竺人,对于汉语的词汇语句运用不熟。作为中原高僧的慧光大师,所要做的就是参考两位大师的中文译稿,用准确的汉语言,尽可能地将书中精髓表达出来。然而……”

“然而什么?”

严法师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合译的完成,最终也没能弥合两位大师的分歧,在弘传这部释论的过程中,他们仍是各持己见,最终形成了《十地经论》的‘南道’与‘北道’两大学派。”

讲到这里,严法师望着眼前满脸困惑的小沙弥,徐徐说道:“玄奘,你想想看,梵本翻译尚且如此,更徨论很多经论原本就不是梵本,而只是经由西域翻译过来的胡本呢。”

“胡本?”小沙弥又瞪大了眼睛。

“是啊,”严法师无奈地说道,“佛法东传几百年间,绝大多数经论都是先从梵本翻成胡本,传到西域;再由胡本翻成汉本,进入中原。西域各国,语言殊隔,习惯各异,时有战乱灾劫,很多经文本身就已经残缺不全。有时,译者的时间精力不足时,也会对经文自行删减,致使经典良莠不齐,充满了矛盾和含糊不清之处。再到后来,由于语言的变化,很多佛经中的古言过于晦涩,变得难以阅读,一些高僧大德便不断地往里加入自己的见解和注释……”

说到这里,法师苦笑了一下:“莫说同一部经书有多个不同译本,就是同一个译本,只怕不同的大德在解释上也各自不同。”

原来有些经书还不止翻译了一次,而是经过了多次辗转翻译!

玄奘心中暗叹,对于各种经书版本中的矛盾,他原本就早有疑惑,如今,这疑惑让严法师解释过后,竟更深了。

“鸠摩罗什大师是从梵本直接翻译的吗?”略略停顿一会儿后,玄奘突然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是的。”严法师很高兴玄奘把话题转到鸠摩罗什大师身上,使他暂时不用再回答哪个《摄论》译本更真更准确之类的头痛问题了。

“大师之父是天竺人,因此会梵语,”法师解释道,“大师一心希望东来传法,谁知在凉州一困便是十余载。不过在凉州期间,大师并未令时光荒废,而是学会了中原文字。正因如此,当大师终于被姚兴迎到长安,主持翻译时,才能将佛陀圣典译得这般简洁晓畅,妙义无碍。只可惜——”

他沉吟片刻,又深深叹了口气,道:“大师一生命运坎坷,虽有译经传法之弘愿,却直至天命之年方得实现。然毕竟年岁已高,虽有三千弟子相助,译出的经典,却还不到他所精通的十之一二。”

玄奘忍不住对这位前辈高僧心向往之:“若玄奘能够早出生几年,得见大师风范,从他受教,定会获益非浅。”

严法师笑了:“玄奘,我知你与佛有缘,何不再早生几年,若能亲见世尊,当面向他请教,岂不更好?”

“法师取笑弟子了,”玄奘一直因压抑而紧绷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

严法师眼前一花,对面浅笑中的少年是如此耀眼,令他于欣慰之中又不禁有些神情恍惚。想象着再过若干年,这个儒雅出尘的少年沙弥会变成什么样子?会是另一个罗什吗?

说到译经者对经书进行自行删减,天才的鸠摩罗什最为典型。

当年鸠摩罗什带到中原的经书并不是印度梵本,而是龟兹梵本。虽然也号称是梵本,但其中有很多单词并不一样。

罗什崇尚意译,在他看来,只要能将原文的意思表达出来,意思对了就可,不一定非要按部就班地照梵本译出。

罗什在译《大智度论》时,除前面的三十四卷外,其余的都是节要;而翻译《百论》的时候,更是以“无益此土”为由,把整个后半部都给删掉了!

那么,“无益此土”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他觉得《百论》的后半部分,对中土没有什么益处。

这个有没有益处,由谁说了算?当然是由罗什说了算,中土僧人是没有多少选择余地的。

此时天已经快亮了,玄奘挑了挑灯花,望着烛光中的佛像,神往地说道:“弟子虽不能亲见世尊,但此生若能去往天竺,到那个诞生了佛陀的地方,学习真正的佛典,然后将它们携回翻译,或可解决因译本不同而造成的错误和矛盾。弟子有时想,也许正是这些错误和矛盾才造成了今日佛门中的这许多流派,也才有了这些年中原佛界的纷争四起。”

“去天竺?”严法师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个小沙弥,似乎被他的妄念惊呆了,“玄奘,你可知天竺在何处吗?”

“弟子不知道,”玄奘说道,“可是依佛经记载,佛自西方来,只要弟子一直向西,定能找到佛国。”

法师苦笑,他知道这少年沙弥的个性是外表温和内心倔强,一路走到底的主儿,因而只能用些现实的东西来阻止他时时冒出的疯狂想法。

“你懂梵语吗?”法师看着他问,“或者突厥语?伊吾语?龟兹语?”

玄奘不觉愣住。

沉思片刻,他突然抬起了头,对严法师说:“自今日起,弟子便开始学习西域各国语言及天竺梵语。学成之日,便是向大师请辞之时!”

回到净土寺,玄奘觉得今天寺中的气氛有些异样。

玄明师兄一见到他就喊道:“玄奘师弟,你可回来了!你在外面都交的什么古怪朋友啊?神神道道的,赶都赶不走!”

“谁呀?”玄奘莫明其妙。

“就在大殿前面,你自己去看好了。”

穿过两重殿堂,果然看到大雄宝殿前的石阶上,一群僧人正围着一位蓬头垢面,衣着邋遢的术士。那术士翘腿坐在台阶上,旁若无人地喝着小酒。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占星家何弘达。

“原来是许居士,真是稀客!”玄奘走上前去,合掌打了声招呼。

“小和尚你可来了!”何弘达将酒壶往腰间一腋,站起身来,用手一划拉周围的僧人,道,“你们这儿的和尚好没道理,非赶我走不可!”

“那定是你得罪了他们。”玄奘笑道。

听了这话,周围有几个小和尚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冤枉啊!”何弘达叫道,“你问问他们,我可是真心来投宿的,这里的和尚就是不许!还出家人呢,一点儿慈悲心都没有!”

“阿弥陀佛!”知客师父上前说道,“老衲已经告诉这位施主,最近很多居士来本寺修习,客房已经满了。”

“满了就不能挤一挤吗?”何弘达一指玄奘,“我跟这位小师父挤一间房,如何?”

玄奘觉得好笑:“贫僧住的寮舍里可不光我一个人,而是几十位师兄弟一起睡的大广单。居士来挤,恐怕不大方便吧?”

“切!小小年纪,还‘贫僧’呢,”何弘达不屑地嘟哝道,“你倒是说说看,哪里方便?”

知客师父显然从没见过这种硬要来借宿的人,一时性起,随口道:“柴房里无人,施主你看……”

“柴房就柴房!”何弘达倒是懂得顺杆爬,立即起身,提起那只脏兮兮的包袱道,“前面带路!”

众僧不禁目瞪口呆。

玄奘微微一笑,小声对知客道:“师父莫恼,这位何居士虽说脾气有些古怪,倒也不是什么坏人。他可能刚到洛阳,人生地不熟,又无处可去,咱们就帮帮他吧。”

知客叹了口气:“玄奘,此人方才说,与你是至交好友。可有此事?”

至交好友?我们很熟吗?玄奘呆了一呆,苦笑着摇头道:“师父莫误会,我们只是两年前在嵩山有过一面之缘而已。”

“这就好,”知客师父松了口气道,“听景法师说,此人是个占星家,与我佛门弟子一向不大对付,我观他此次更像是成心来捣乱的。”

“师父尽管放心,玄奘保证他不捣乱便是。”

晚课过后,玄奘来到柴房,笑问道:“居士住得还习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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