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难道菩萨在打妄语? (第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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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黑下来了,何弘达站在嵩山山顶上,专注地望着布满繁星的夜空。
“客星来了吗?”玄奘在他身旁问道。
“快了。”何弘达答道。
趁着等待之际,何弘达告诉玄奘,在古代占星术中,瑞星有许多种,如周伯、含誉、格泽等等。但妖星更多,有数十种,其中最常见的有彗、孛等。
“在这里观星要比在甘露台清楚多了吧?”玄奘笑问道,“今晚的北斗看起来格外亮啊!”
“小和尚可知这北斗七星的名称?”何弘达问。
这等常识自然难不倒玄奘:“北斗是由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星组成。天枢、天璇、天玑、天权为斗身,古曰魁;玉衡、开阳、摇光为斗柄,古曰杓。不知玄奘说得可对?”
“对倒是对的,不过也没什么了不起,”何弘达笑道,“你可知古人因何重视北斗?”
“想是要用它来辩别方位吧?”
“也对,但不完全如此,”何弘达道,“能够辨别方向的星官数都数不清,古人独重北斗,自然是因为它还有别的用途。比如,可以用它来厘定季节。把天璇、天枢连成直线并延长五倍距离,可得北极,北极居正北。”
“那不还是辩别方向吗?”
“你好好听我说!”何弘达瞪他一眼道。
玄奘立即闭了嘴。这个古怪的家伙,脾气怎么这么大?
“北斗于不同的季节不同的时间,出现于不同的方位,”见玄奘不说话了,何弘达接着便下讲,“不过,它始终围绕着北极。是以人们常根据初昏时斗柄所指的方向来决定季节——斗柄指东则天下皆春;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斗柄指北,天下皆冬……”
刚说到这里,他突然住了口,瞪大眼睛紧张地望着夜空。
玄奘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惊讶地发现,空中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了一颗极亮的星星,光芒四射!
看着何弘达紧张的样子,玄奘也被他的情绪所感染了,小心地问道:“此为何星?”
“你还看不出来吗?”何弘达再次发了脾气,“此星芒气四出,自然是妖星孛了!”
“此星主凶?”
“大凶!”
玄奘还想再问点什么,就在这时,一个手执齐眉棍的年轻僧人从山下跑了上来。
“阿弥陀佛!小法师果然在这里,快随我回寺去吧。”
玄奘见他跑得匆忙,以为寺中有事,忙起身跟何弘达告别。
何弘达此时全部的心思都在客星上,哪里还管这小和尚走与不走?听他告别,也只是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
回到寺中方知,原来并没有什么事。只是景法师见玄奘连续两个晚上不做晚课,却去跟一个占星的术士观星,心中颇为不快。又见他夜深不归,恐生事端,是以命人将他找了回来。
从嵩山回来后,玄奘便整日将自己泡在净土寺的藏经阁里,除例行早晚课诵,及每日听景法师的《涅槃经》讲席外,几乎足不出门。读到入神之处,连师父来了都不知道。
藏经阁门口,景法师一脸慈爱地望着这个专注的少年弟子,心中充满欣慰。
他知道,那些玄奥晦涩的理论,浩如烟海的典籍,就是很多出家前学问功底深厚的成年僧人也望而生畏,难得这个小沙弥竟然甘之如饴。看他读经时的样子,当真是神光内敛,秀韵天成。
“玄奘。”法师轻轻唤了一声。
这声呼唤将玄奘从经中的世界拉了出来,他忙起身,垂手应道:“师父!”
景法师点点头,走了进来,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
“你在读什么经?”
“弟子读的是《摄大乘论》。”玄奘恭敬地答道。
“嗯,”景法师微微颔首道,“这是一部宣扬大乘佛法的重要经论。”
“正是,”玄奘道,“弟子觉得自己与大乘佛法有缘,幼时读《维摩诘经》就很喜爱,如今看了这部《摄大乘论》,更是不由自主地心生欢喜。”
“大乘佛法确是宽容博大,只是有时也显得过于圆融了。”景法师沉吟道。
“圆融不好吗?”玄奘问,“弟子认为,佛弟子修行,就该是为了普渡众生。若只是做‘自了汉’,单求一己之解脱,而眼睁睁地看着众生在苦海中沉沦,此非菩萨道也。”
听了这话,景法师竟愣了一下,想到不久前这孩子在嵩山结交占星家,令他颇为不快,事后还重重责备了几句。现在看来,或许这孩子只是为了宣扬佛法,普渡众生吧?
他一向对这个天赋极高又有济世之念的弟子钟爱有加,此时想到此事,竟略略有了几分自责之意。
“你这孩子,想是有佛护佑,”法师爱怜地说道,“过不多久,慧严法师将受邀到洛阳来讲经,四大道场都要请他讲上一遍,讲的刚好就是这部《摄大乘论》,最先的道场又刚好选在咱们净土寺,到时你可以去听,有不明白的地方也可当面向法师请教。”
听了这话,玄奘的眼睛立刻变得神采湛然。
隋时的洛阳不仅是全国的政治经济中心,也是文化中心。这里寺院众多,经论如海,天下名僧纷纷来此住持、讲学,慧景、敬脱、道基、宝暹等著名高僧都会聚于此,因而讲席甚多。
玄奘自出家以来,除师从景法师学习《涅槃经》外,也曾往来各寺听诸位大德讲经说法。
如今,一个学问广博,不逊于东都四大德的名僧要来洛阳讲学了,这对于渴望穷尽佛法的少年玄奘来说,实在是天大的好消息!
慧严法师初到洛阳,立即被这座城市浓厚的佛教气氛所吸引。
这里高僧云集,人人敬重三宝。他在净土寺开讲席的第一天,讲坛前诺大的空地就已经被本寺及其他各大道场赶来的众多僧人、俗众挤得水泄不通了。这不禁令他感慨万分——洛阳真乃佛都也!
严法师智慧广博,讲经说法义理分明、深入浅出,颇得众人喜爱。但《摄大乘论》毕竟深奥,里面有很多词句艰涩难懂。因此,每天讲完经,他总会留下一点时间来给大家问疑解惑。
这其中,一个叫玄奘的小沙弥最令他头痛。在净土寺讲经的日子里,他每天都要弄到很晚才能结束,其中一多半时间,是为了回答这个小沙弥提出的令人头痛的问题。
其实,从双脚刚刚踏上洛阳的那天起,严法师就已经听说玄奘的名字了。有人告诉他说,净土寺有个天赋极高的小沙弥,虽出家未久,却已在洛阳僧俗之中颇有名气,特别是他出众的记忆力和悟性,令许多人呼为神异。
对此,严法师自己也有同感,他在净土寺挂单,常见玄奘每晚在藏经阁里独自攻读,日日如此,不知疲倦。
为此他曾深感惊讶,要知道少年人最是耐不住寂寞,读经听经对他们来说着实是个苦差事,这个古怪的小沙弥居然能够深入其中,不以为苦,反以为乐,着实有些与众不同。
一日,讲完一段最艰涩的地方,他照例留出时间给众人问疑,却见大众满脸困惑,竟不知该从何问起,只得暂且结束。
谁知他前脚刚走,后面就有人去问玄奘,很多东西千头万绪,问法师担心露怯,问这个小沙弥却不会有什么思想负担。
玄奘开始逐一为他们答疑,但佛经不是随便讲的,大家簇拥着问一两个问题或许没什么,问多了讲多了就显得过于随便,对佛法不恭敬。于是,有好事者请玄奘升座。
玄奘也不推辞,竟然大大方方地登上法座,开始复诵经文,并试着按自己的理解解析经义。
跟严法师比起来,十三岁的玄奘对经义的理解或许还有些轻浅稚嫩,但因其语言通俗洗练,很多人竟也因此更加接近了佛法真义。
在随后的日子里,每逢讲席结束,都有人公然提出要听这少年复讲,且听讲的人数越来越多,竟不亚于听严法师讲经的人数。
得知此事后,严法师心中颇为不安。他想,是不是自己讲得太过深奥晦涩,人们听不懂,所以才要再听一遍?
找来几个听经的僧侣居士询问,被问到的人都非常客气地说,严法师乃是大德高僧,讲经义理精严,自然令人受益非浅,也无甚晦涩之处。我们之所以还要再听那个少年沙弥复讲一遍,实在是因为自己的记性和悟性都不太好,多听一遍,也好多记住一些。
这个回答听起来合情合理,但严法师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他决定亲自听上一回。
这天讲席结束,严法师离开法座,回禅房换了身普通的僧衣,就又折了回去。果见玄奘又在众人的要求下升座复讲。
走上狮子座的少年身穿一袭蓝灰色的质朴僧衣,浑身散发出干净清爽的气息。虽然还只是个沙弥,未披袈裟,脸上也带着几分稚气的浅笑,然而当他坐到了那个法座上,笑容顿敛,整个人都变得凝重起来,就如一位真正的高僧大德一般。不说他讲经说法抑扬顿挫,分析义理头头是道,单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现出的那份睿智和沉稳,庄严与大气,就着实令人惊叹!
严法师的身旁坐着一位中年儒生,还带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父女二人俱都听得津津有味。
讲至中途,这位居士偶一回头,认出了严法师,不禁大吃一惊!
法师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声张。
一直听到玄奘讲完离座,法师才同那对居士父女一起离开,边走边攀谈起来。
“敢问檀越尊姓?以何营生?”严法师问。
那居士恭敬地答道:“在下姓林,平素里在家中设帐教塾,因性喜佛法,抽空带小女来净土寺听经。”
“佛缘深厚啊,”严法师感叹道,“檀越是专程来听玄奘沙弥讲经的吗?”
“不不,”林居士道,“弟子是来听严法师讲经的。”
刚说到这里,他的身旁就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我听严法师讲经时尚有不解之处,再听奘法师一讲竟然豁然贯通!”
“锦儿不得胡说!”林居士呵斥道。
奘法师?听到这个称呼严法师不由得苦笑。他想,不知道的人乍一听到这三个字,还当是位年高德诏的大德呢,谁能想到竟是位十三岁的小沙弥!
不过,再看那小姑娘一脸天真烂漫的模样,老法师的心中也便释然了——小孩子嘛,当然更喜欢听同龄人讲的了。
他却不知,林家父女是净土寺的常客,而这个叫锦儿的小姑娘几乎就是听着玄奘讲经长大的。
林居士甚至还曾起过收玄奘为义子的心思,被玄奘婉言谢绝,只得做罢。
白马寺,这座中国最早的佛寺,静静矗立在洛阳城中,屋顶上的琉璃瓦在月光的照耀下闪动着柔和的清光。
慧严法师回到自己挂单的禅房,刚刚坐下,就听一小僧来报:“法师,净土寺沙弥玄奘来了。”
严法师苦笑了一下,口中轻轻宣了声佛号,道:“请他进来吧。”
唉,这小沙弥!严法师带着几分无奈地想,在净土寺,数他问题最多也就罢了,如今用了将近一年时间,好容易将那部大经讲完一遍,受邀到白马寺来再开讲席,他依然跟过来听。
这也罢了,更要命的是,重听一遍,他还是问题多多,且有些问题已经很难回答了。
即使不听经的时候,玄奘也常去白马寺,一来可当面向严法师请教,二来借书。白马寺乃中土释源,寺中藏书大大超过净土寺,玄奘时常来此,一读便是数个时辰。
对于《摄大乘论》,玄奘早就通读过一遍,后来又听严法师讲了一遍,自己又于每次讲席结束后复讲一遍,可谓烂熟于心。
然而越是熟悉的东西,就越容易困惑,特别是,当他无意中在白马寺的藏经阁里又看到另外一个版本的《摄论》时,这种原本只是细枝末节上的困惑竟然发展为对这部经书整体的怀疑!
一老一小两位法师在蒲团上相对而坐,玄奘就日间听经时所想到的问题向严法师发问:“大师,弟子这段日子一直在听您宣讲《摄大乘论》,受益非浅。只是有一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
“请讲。”法师温和地说道。
他虽在这个小沙弥面前时常会有吃力的感觉,但还是打心眼里欣赏,有时碰到过于古怪的问题解答不出,也不怪罪,只与其共同探讨。
“弟子听大师讲,此论共三卷,乃是陈真谛法师所译,净土寺中亦有此论抄本;但近日弟子在白马寺中也见到一部《摄论》,为两卷本,乃北魏佛陀扇多大师所译,与真谛师之译本多有不同。弟子感到不解,为什么同样是《摄论》,净土寺和白马寺的译本内容竟会不同?究竟哪一部才是真经呢?”
这实在是一个难以解答的问题。严法师思忖片刻,这样回答:“这两部都是真经,白马寺的僧人奉白马寺的译本为正确的,净土寺的僧人奉净土寺的译本为正确的。我们只要相信佛祖和菩萨,至于经论的译本,并不重要。”
对于这个回答,玄奘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意:“此论不是无著菩萨所著吗?同一经书不同译本,且有多处歧义,自相矛盾,这岂不是说,菩萨在打妄语?如何能够令人生信?”
“所以说,译本只看一种也就是了,”严法师道,“虔诚奉读,自然生信。佛陀会告诉你什么是正确的。否则,似你这般妄论圣贤,岂不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