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学贵经远 (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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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玄奘而言,在这种近似流浪的生活中,他既从各地名师那里汲取了知识,又积累了丰富的旅行经验,同时也锻炼了他的体能,为他日后的西行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而对于当时的中原佛教界而言,年轻的玄奘就像一阵龙卷风扫过,佛家各个派别的经论,各大法师的心得,无不被他深究参透,了然于胸,直至最后辩难,在当地佛界引发一场“地震”,然后任由他怀着疑惑离去……
茫茫大雪中,长安城终于出现在眼前。
这座古老的帝都南负秦岭,北临渭水,西濒沣、皂二水,东靠产、灞两河,河上有灞桥可过。
这是长安最有名的桥,桥上有驿站,且种有万株杨柳,据说到了春天,柳絮漫天飞扬,成为长安灞桥的一大景致。凡送别亲人与好友东去,多在这里分手,有的还折柳相送,因而灞桥又被时人称为“销魂桥”,流传着“年年伤别,灞桥风雪”的诗句。“灞桥风雪”从此成为长安胜景之一,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曾在这里洒下离别的泪水。
玄奘现在就站在灞桥上,头顶上是真正的风雪,而非那充满诗意和淡淡离愁的“柳絮雪”。
此时正是深夜,借着白雪反射的光,仍然可以看到远处在冰雪覆盖下安静的长安城,虽经多年战乱,长安城依然壮观,那份骨子里的大气是别的城市比不了的。
时间过得可真快,距上次来长安已经七年了吧?玄奘感慨地想着。
七年的时间可以改变许多,犹记得上次和兄长一起逃难到长安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当时,全国正处于各种势力割据的局面,天下沸腾,战火连绵,两千多万百姓死于非命!
在两京之间,灞河桥上,年少的他曾目睹尸横遍野,路陈饿殍,田地荒芜。那惨烈景象至今思之不寒而栗……
如今的他又回来了,驻足远望,这座大唐的国都在深夜里看上去是如此的安宁,垂直落下的大块雪花将它牢牢覆盖住,同南部的秦岭、北方的渭水连成一个整体,活像一个躺在棉被里的婴儿……
不知不觉,东方渐渐发白,随着城内钟鼓报晓的声音,一座雄伟壮阔的长安城显现在关中平原的大地上。
估计着城门已经打开,他把冻僵的手放在嘴边哈着,又用力搓了搓,便牵着小白龙的缰绳,举步朝着长安的方向走去。
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下来,把他身后的脚印覆盖……
踩着脚下咯吱咯吱的积雪,玄奘走进了通化门,这是长安三个东城门中最靠北的一个。
同七年前比起来,今日的长安要恢弘壮阔得多,整座城市规划严谨,百坊千里,犹如棋局一般整齐。
城中道路笔直宽阔,尤其是那条宽五百余尺,可容四十七辆马车并行的朱雀大街,当玄奘置身其上时,心中着实发出一阵惊叹!
新生的大唐帝国在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之后,呈现出一片海晏河清的太平景象。而国都长安,正是这太平景象的集中体现。
不过,对于玄奘来说,这座城市只是他修学的一站,来此的目的是聆听各位高僧的讲座,解决心中的疑难。此刻的他绝没有想到,从此以后,自己便同这座城市结下了不解之缘。
虽然长安城变化极大,但玄奘多年游历,有着极强的方向感,根本不用担心会迷路。事实上,自从离开蜀地后,两年来,他独自一人南北参学,广谒高僧大德,芒鞋踏遍大半个中国,既使是那些初次涉足之地,都鲜有迷路之时,更何况长安已经是第二次来了。
此时的他凭着记忆一直往西,很快便找到了西市东南方向的崇贤坊,大觉寺就座落在这里。
寺院客堂之中,稍稍有些发福的知客僧正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年轻僧人。
多年的风吹日晒,使他原本白晰的皮肤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一身粗麻布做的短褐,由于浆洗得太多,看上去单薄而又破旧,肩头等处甚至磨得只剩几根丝线,堆积着尚未融化的雪花;背上背着一只斗笠,脚上的僧鞋沾满雪泥,一副风尘仆仆的托钵僧模样。
知客僧不觉皱起了眉头:“你是哪里来的和尚?到大觉寺来做什么?”
“弟子玄奘,乃是参学僧,慕名至此,欲随道岳法师学习《阿毗达磨俱舍论》。”玄奘一面回答,一面双手呈上戒牒。
《阿毗达磨俱舍论》,是一部总结小乘各种学说向大乘有宗过渡的重要论著,论中详尽地描述了佛家的时空观念等重要思想。真谛论师曾将它译成中文二十二卷,而这里的住持道岳法师又著有《俱舍论疏》二十二卷,成为中原研究俱舍论的大家,远近闻名。是以玄奘一到长安,便直奔大觉寺而来。
知客和尚显然没听过玄奘的名字,那戒牒也只是随便瞄了一眼便被他随手扔在案上,冷笑道:“道岳法师乃京城十大德之一,岂是你这无名小僧说见就见的?”
玄奘略略一怔,随即问道:“既然如此,可否容小僧在此挂单?”
知客僧有些不耐烦:“你要留在大觉寺,可有银米攒单吗?”
“攒单?”听到这个词,玄奘惊讶极了,他从蜀地游学至长安,从来都是走到哪里就在哪里挂单,这一路不知住过多少寺院,从未吃过闭门羹,更未听说过“攒单”二字。
“京城米贵,不攒单,随便哪里来的野和尚都跑来这里骗吃骗喝,大觉寺如何供养得起?”知客僧的声音冰冷如刀。
“师兄此言差矣,”玄奘正色肃然道,“不管哪座寺院的银米,都是檀越们供养四方僧宝的。岂可因僧人来自不同地域、不同寺院而起分别之念?”
知客僧没有想到这个前来挂单的小和尚居然敢跟他顶嘴,顿时勃然大怒:“哪里来的野和尚?不好好呆在自己庙里念经,跑到这里来说嘴!大觉寺总共就这么大点地方,什么人都来噌饭吃,你当那白花花的粮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快走快走,这儿没有多余的地方收留你!”
说到这里,他将袍袖一拂,转身便走,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
玄奘起身道:“师兄请留步!”
“还有什么话说?”知客僧满脸的不耐烦。
“知客师父,”玄奘走上前,恳切地说道,“弟子虽无银米攒单,扫地担柴还是会的,可否容弟子在此做个行堂?”
知客僧皱着眉头,再次打量了一下玄奘,这个年轻僧人虽说看上去单薄了点儿,但由于常年在外东奔西走,身子骨倒还颇为结实。
“好吧,”他勉为其难地说道,“看你初来乍到,我就行个方便吧。你到后院的斋堂去找石顽,让他给你安排点活干。”
“多谢师父。”玄奘合掌道。
那个叫石顽的是一名粗壮热情的伙头僧,他将玄奘领到斋堂,笑道:“师兄先在这里吃点东西,然后我再带你去寮房,先安顿下来再说。”
“多谢师兄,”玄奘称谢道,“知客师父要玄奘凡事听从师兄的安排。”
“有啥好安排的?”石顽倒是颇为豪气,“你就跟着师兄弟们扫扫庭院,打打杂也就是了。”
“是,”玄奘答应一声,又问,“请问师兄,道岳法师最近讲经吗?”
“好像……不怎么讲了,”石顽道,“师兄问这个做什么?法师便是讲经,咱们做行堂的也没工夫听;便是听,也弄不明白啊。”
“有些法师讲经就很通俗,不难听懂的。”玄奘道。
这时,另一位伙头僧捧出一盘香气四溢的菜,笑道:“师兄你算来着了!尝尝本寺的红烧斋鱼,包你喜欢!”
玄奘看着盘子里那条活灵活现的“斋鱼”,不禁皱起了眉头,合掌轻诵一声:“阿弥陀佛!”
石顽呵呵一笑:“师兄别怕,这鱼虽说做得挺像,却是本寺最有名的素菜,绝无半点荤腥!师兄就请放心食用吧。”
玄奘摇头道:“我知道这是素的,只是……还请师兄端走吧。”
“怎么?”石顽奇怪地问道。
玄奘道:“明明是素食,却偏要做成飞禽走兽的模样,一来过于着相,二来还是断不了杀生之念啊。”
“师兄这是什么话?”那伙头僧不高兴地说道,“若是我们有杀生之念,干脆直接吃肉好了,又何必费这个事?”
玄奘摇头道:“佛门弟子做素食的时候却还想着肉,又怎能算得上清净?岂不与我们所学有违吗?”
“你……”那伙头僧顿时气得语塞。
“好了好了,这位师兄既然不吃,那就端走吧。”石顽对那个伙头僧道。
“这小和尚哪来的?这么多毛病,不吃拉倒!”伙头僧低声骂了一句,将盘子一端就走开了。
玄奘再次向石顽打听道岳法师讲经之事,石顽叹了口气:“师兄有所不知,最近几年,京城里那班道士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一门心思就想把咱佛门灭掉。听说那个太史令傅栾,已经为此上了好几道表文了。又有一班道士儒生,三天两头上寺院来辩论挑战,还向前来上香的居士们分发那个什么《老子化胡经》。道岳法师这些日子已经被这些事情弄得焦头烂额,哪儿还有工夫讲经啊?”
这些事情,玄奘在荆州时就已经听说了,此时又听石顽这么一说,不禁皱紧了眉头。
长安的冬晨格外寂静,树上、屋顶、地面,都铺了一层厚厚的雪花,天上还在簌簌地往下落着,发出“沙沙”的声响,天地之间,除了这个单调的声音,别的什么都不见……
但很快,一阵清脆的打板声便打破了这一宁静,那是寺院开始起床了。
接着,一声磬响,清澈悠长,寺院早课的唱诵声就伴随着这声清脆的声响悠然传出。
玄奘提着水桶,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细细聆听,就如幼年时第一次听到这声音一样,他再一次感受到一种玉宇澄清的意境。
奇怪!为什么自己以前做早课时没有这种感觉呢?还是因为当时已经全身心地投入进去,不会有什么感觉了?
“嘿!在这发什么呆呢?”石顽走过他的身边,笑问道。
“没什么。”玄奘自嘲地摇了摇头,跟着石顽朝水井边走去。
天气寒冷,水井已被一层坚冰牢牢地封冻住,玄奘用绳子系住一块大石头,朝下一掷,随着一声闷响,冰上只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白印。
“哈哈!”石顽笑道,“玄奘师兄,别看你会讲故事,论力气还是不行啊。看我的!”
说罢哈了哈手,袖子向上一捋,三下两下,便将这块石头拉上来抱住,再用力朝下一掷,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冰块应声碎裂。
“如何?”石顽得意地问道。
玄奘点头赞叹:“还是师兄厉害。”
石顽一边往上提水一边说:“我这算什么厉害?不过有股子蛮力罢了。师兄你才厉害,肚子里学问多,还有那么多好听的故事,大伙儿都听入迷了。今晚还讲吗?”
“只要师兄们爱听,玄奘当然会讲。”
“爱听!哪有不爱听的?”石顽笑道,“只是不知这么多的故事,师兄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玄奘道:“这些大都是经书里讲过的,师兄平常不阅经吗?”
石顽摇了摇头。
两人担了水往回走,石顽道:“我听人说,经书都是很神圣的,只要读错一个字就要下地狱!我想我又不是每个字都认识,万一读错了怎么办?所以还是不读的好。”
玄奘奇道:“师兄是听谁说,经书读错一个字就要下地狱的?”
石顽想了想,道:“我也忘了是听谁说的了,反正都这么说。”
“这纯粹是魔说,”玄奘道,“只有不愿意让三宝弟子读经阅藏的魔罗,才会这般出言恐吓的。难道佛菩萨讲经说法是为了给众生下圈套吗?”
“说得也是啊……”石顽喃喃自语,顿时有一种如梦初醒般的感觉。
这段日子以来,玄奘一直都在大觉寺里做行堂,始终没有机会见到道岳法师。但他觉得这也是修行的一部分,是以做得非常安心。每晚的晚课时间,他都抽空给同一寮舍的行堂们讲佛经里的故事。
“这雪怎么下个没完没了?”寮舍内,石顽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和飘飞的雪花,抱怨道。
玄奘盘坐在广单上,缓缓说道:“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有看不见的落雪,覆盖着理想和希望。”
“玄奘师兄的话总是有深意的,”一个叫觉行的僧人笑道,“今晚反正也没什么事情,再给我们讲个故事吧。”
“对呀,”另外几个行堂也随声附和,“你别老讲经中的故事,讲个新的吧。”
玄奘想了想,道:“好吧,我给你们讲一个小和尚修佛的故事吧。”
十几个行堂立刻围拢过来,簇拥着他,听他开讲——
有一个小沙弥,在山间小庙里修习了三年佛法,自觉已经掌握了佛理,便要下山。
老僧问他道:“你自觉已悟佛理了吗?”
小沙弥点头道:“是的师父。”
“既如此,”老僧指着院内一口大水缸道,“你若能把此缸填满,便可离去。”
小和尚看着那口水缸,心里暗道,这还不容易?
他花了一整天时间,从山下运来许多石块,填满水缸,回来向师父禀报。
老僧道:“你觉得水缸已满?”小沙弥点头。
老僧过去,取一钵沙,随手倒入,沙子立刻渗入不见。
小沙弥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良久后,才垂头丧气地去取沙子填入水缸。填满后,又兴高采烈地跑回来告诉师父,自己已经将水缸填满了。
老僧不言,过去舀一瓢水,倒入缸中,转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