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军法如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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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信蹲在一具格外魁梧的尸首旁。 王希举着火把,橘黄的火光在他脸上跳动,照亮了尸身颈肩处那道深可见骨的砍劈伤。 伤口之下,是手腕上两圈被厚厚血痂粘住的牛皮索勒痕,显然是在被捆绑后强行挣脱所致。 李信沾着血的指尖,从那道狰狞的刀口捻起一撮暗蓝色的呢绒碎片,在指尖缓缓搓捻。 材质精良,颜色深沉。 “老手干的。” 王希的声音压得很低,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影子。 “下手稳、准、狠。先断手筋,废了他抓刀的力气,再一刀封喉。看这挣扎的痕迹,怕是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来。”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黑魆魆的山梁,声音里透着一股寒气。 “斥候营的精锐,五个哨,三十一个人,一个没跑掉。” “动手的人就像鬼影子,没惊动附近营盘一分一毫。能把我们‘眼睛’敲掉的獠牙,就在这附近磨着呢。” 李信的目光死死钉在指尖那抹暗蓝上。 这种颜色的呢绒,在准噶尔只有千夫长以上的亲卫才有资格穿戴。 他想起了前几天,周大勇的骑兵队在野狼峪遇伏,溃退途中撞见的那具断指尸首。 那根断指上戴着的粗大黄金戒指,也曾勾到过一枚一模一样的呢绒碎片。 一团篝火余烬般的幽光,在他眼底悄然点燃。 “我们的‘眼睛’正在被一个个啄瞎。” “再不把这暗处里的鬼挖出来,上了战场,咱们就是一群睁眼瞎。” 他站直身体,脚下的砾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们能无声无息地啄掉我们的眼睛,那我们就训出一批更毒、更狠的夜枭!” 三日后。 卧龙谷后山,人迹罕至的黑松林。 参天古木遮天蔽日,即便是日正当午,也只能从枝叶的缝隙间挤下几缕惨白的光柱,将林间照得鬼气森森。 空气湿冷黏腻,厚厚的腐叶层下,是冻得梆硬的泥浆。 二十名精挑细选的汉子排成两列,站在林中空地上,纹丝不动,如同二十尊嵌进这片幽暗林间的墨色石碑。 他们是各营里拔尖的锐士,眼神淬炼得比深冬的寒潭水还要冷,身体紧绷得如同一张张引而不发的硬弓,连呼吸都微弱到几不可闻。 周大勇站在队列前,冷硬的目光如同刀子,一寸寸刮过每一张脸。 “长于听风辨位、能在夜里认准三十步外一片树叶轮廓、手脚轻得能踩着湿滑的青苔不留印子的,出列!” 几条影子应声而出,动作迅疾,落地无声。 其中一人身量精悍,脸上布满坑洼,像是被铁砂洗过一遍,唯独一双眼睛狭长锐利,透着鹰隼般的凶光。 正是曾带着斥候小队,在疏勒河东岸的密林间,从准噶尔人的铁蹄缝里硬生生钻出来的陈石头。 李铁牛带着几个亲兵,抬上数个沉重的墨绿色藤箱。 “咔哒”几声轻响,箱盖应声翻开。 昏暗的光线下,只见箱内整齐码放着一具具样式奇特的金属器物。 通体乌沉,毫无反光,结构紧凑得如同精密的猎兽夹。 木制的弩臂被巧妙地向内折叠,紧紧贴着不过两指宽的精钢管状弩身。 弩身下方是便于抵肩的短木托,弩臂末端则连接着由钢索与复杂机括控制的卷弦器。 “此物,名‘夜叉连矢弩’。” 李铁牛拿起一把,手指在机括处轻轻一点,展示给众人看。 “可折叠,收拢后不过一尺长短。” 伏击失败! 那道人影落地时没有半分迟疑,沾满泥泞的皮靴底,狠狠踏在了偷袭者的脊背上! “噗!” 沉闷的撞击声中,一股甜腥猛地涌上喉头。 身下的腐叶被瞬间压碎,冰冷潮湿的土腥气直冲鼻腔。 “预判错了方位。” 李信的声音毫无温度地从他头顶砸落,冰寒的视线似乎能穿透那些覆盖物。 “你的心思还被耳朵牵着走,没闻到风里夹着的那股山鼠窝的尿骚味吗那是他故意踩出来,盖住自己脚底气味的。” “影子,用眼睛是捉不到的。动静、气味、风向……这天地万物,都他娘的是你的耳目!别光记着自己那双眼珠子!” 训练的第七个夜晚,朔风渐起,吹得整片密林呜呜作响,如同鬼哭。 陈石头眼中寒光一闪。 静待三息,风势稍稍一缓。 他手中的“夜叉连矢弩”无声展开! 弩身上涂抹的厚厚兽脂,完美隔绝了金属可能泄露的任何微光。 他屏住呼吸,瞄准。 嗤!嗤!嗤! 三道细微的破空声响起,三支黑色的弩箭在暗淡的雪光下一闪即逝! 噗!噗!噗! 沉闷的撞击声接连响起! 草垛后面传来一阵激烈扑腾挣扎的动静,以及被死死压抑住的短促哀鸣! 一个毛茸茸的黑色影子猛地从草垛后蹿了出来,在雪地上疯狂抽搐滚动了几下,接着便彻底不动了。 “操!” 陈石头心头狂跳,一股热血瞬间冲上头顶。 他猛地从藏身的浅沟里跃出,另外两个方向的队友也惊愕地从藏身处现身。 雪光下,躺在草垛根下的,根本不是他们预设的草捆假人。 而是一条被三支弩箭呈“品”字形,分别贯穿了颅脑、颈部和前胸的半大黑犬! 黑犬的身下,还压着一块啃了一半、被血染红的杂粮饼。 一个裹着臃肿旧棉袄的老年牧民,听见动静,哆哆嗦嗦地推开了旁边低矮窝棚的柴门。 他一眼就看见了门前雪地上的黑犬,浑浊的眼珠子瞬间瞪圆,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扭曲的呜咽,踉跄着扑倒在犬尸旁。 “军爷……‘黑头’它……它就是晚上爱在谷场这边的草垛根下躲风……” 老牧民死死抱着渐渐冷却的狗尸,哽咽着,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浑浊的泪珠一颗颗滴落在冰冷的黑毛上。 “它不咬人的……就是陪我这老头子,陪着阿宝……守个夜……” 陈石头浑身僵硬,感觉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冻结了,一股刺骨的寒冷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 晨雾笼罩着卧龙峪的校场,寒意刺骨如铁。 校场边缘,那老年牧户抱着一具蒙了白布的黑犬尸首,身边站着一个哭肿了眼睛的小孙子,祖孙俩在寒风中沉默地站着,身影单薄而萧索。 整个夜鹰队二十人,在场中肃然挺立,如同二十尊蒙着寒霜的黑色石雕。 李信手按刀柄,脸色比浸过井水的生铁还要冷,还要硬。 周大勇沉着脸,手里捧着一根浸足了桐油、油黑发亮的粗牛筋马鞭,鞭梢上还沾着些许深色的斑点。 李铁牛厉声喝道:“陈石头,出列!” “军有《扰民律》!凡擅入民宅、毁伤民产、惊扰民生者,视情节轻重,施以鞭笞、枷号之刑,重者可斩!” 李信的声音如同从冰窟窿里一个字一个字凿出来的,敲打在凝滞的空气里,带着能刺穿耳膜的冰冷回响。 “陈石头!身为夜鹰执令,训练之时,不察地形,不辨活物,擅杀民犬,惊扰老幼!按律,鞭二十!即刻执行!” 周大勇大步走到陈石头身后,手中马鞭挽出一个令人心悸的圈,猛地破开凝固的空气,狠狠抽下! 啪!!! 一声炸响,像是冻得发脆的牛皮被狠狠撕裂! 陈石头后背那本就单薄的衣甲,瞬间被抽出一条血肉模糊的豁口。 啪!啪!啪!啪! “十七!” “十八!” 李铁牛报数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钉,一颗颗钉入在场每个人的耳鼓。 啪! 第十九鞭撕裂空气! 这一鞭力量极大,狠狠抽在陈石头肩胛下方已经叠加了数道的血痕上,皮肉直接炸开! 陈石头身体猛地向前扑倒,双肘撑地,大口喘息,鲜血顺着嘴角往下流,滴在冰冷的泥地上,绽开一朵朵触目惊心的红花。 “二十!” 李铁牛的声音冷硬如铁。 最后一鞭挟着风声而至! 周大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手腕微妙地一沉,鞭梢卷起一声锐利短促的哨音,并未用上十足的力道。 “呃——!” 陈石头再也压制不住,喉咙里挤出一声低沉的嘶吼,如同受伤的野兽。 他整个上半身再次剧烈地抽搐了一下,额头重重撞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埃。 鲜血迅速浸透了他背部的衣甲,在寒冬早晨的冰冷空气中,散发出微弱的血腥热气。 军医提着药箱疾步上前,沉默而迅速地检视伤口,止血,敷上厚厚的消炎药粉,再用绷带将那片血肉模糊的脊背层层包裹起来。 李信自始至终面沉如水,眼神如同冻结了万载的寒潭。 直到军医处理完毕,示意并无性命之虞,他才踱步到依旧趴伏在地、剧烈喘息的陈石头面前。 “这二十鞭,”李信的声音依旧冰冷,却不再有之前那种砭人骨髓的锐利,反而带上了一种能穿透人心的沉重,“是抽醒你的脑子!让你用一辈子记住,刀口对内,伤的是自家人!刀口对着不该伤的东西,那跟畜生没有两样!” 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整个夜鹰队。 “夜鹰是利刃,刃口必须向外,对着的是那些啃食中原膏血的豺狼!” “而刀的内里,要干净!要给这山谷里,盼着你们庇佑的父老乡亲,留足了安心!”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一旁沉默流泪的牧民身上,从腰囊中取出一小块约摸十两重的雪花银,弯下腰,双手捧着,递到那老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