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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风裹挟着水汽,吹得人衣衫尽湿。 谢云亭立在船头,那句去黟县取回旧物的命令,仿佛是说给这滔滔江水听的,说完便沉入了心底,再未提及。 阿篾在一旁静候汉口这座水陆九省的通衢码头,一日不定,便一日是悬在云记头顶的利剑,此时绝非抽身离去之时。 回到云记设在汉口的货栈,天光已大亮。 打包场内,数十名女工正手脚麻利地将一包包精制的祁门红茶封入印有“云记”标识的油纸袋,再装进衬着锡箔的木箱。 空气中弥漫着兰花般的茶香与松木的清香,本该是令人心安的味道,此刻却暗藏杀机。 谢云亭踱步走入场中,女工们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敬畏地看向这位年轻的东家。 “诸位姐妹,辛苦了。”谢云亭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云记的根本,是信誉。这信誉,就出自诸位手中。从今日起,立个新规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质朴的脸庞:“凡在打包时,发现任何包装异常,无论是麻绳的捆法、油纸的折痕,还是箱底的标记与往日不同,只要上报查实,立赏五角大洋!” 五角大洋! 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抽气声。 这相当于她们两三天的工钱,只为找一点“不一样” 女工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大多数人眼中是贪婪与兴奋,少数几个心思缜密的,则感到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寒意。 谢云亭静静地看着,他要的,就是这份贪婪与警惕。 敌人的手既然能伸到他的货里,就必然会留下痕迹。 而这世上最严密的法网,便是由无数双逐利的眼睛织成的。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一个瘦弱的身影从角落里默默走出。 是阿萤。 她手里没有拿茶包,而是捧着三张捡来的废弃草纸,快步走到谢云亭面前。 她不会说话,只是将草纸一一铺在旁边的木箱上。 上面没有字,只有用烧剩的炭条画出的图案。 第一张,画的是一截麻绳,打着一个标准的活扣,旁边标注着一个太阳,示意这是云记白日通用的标准打法。 第二张和第三张上,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死结,绳结旁分别画着月亮和三更的更鼓符号,以及简笔画出的墙角——一面靠着南。 最关键的是,这两个死结,阿萤画得极其细致,连绳头的磨损方向都描了出来,显然是亲眼见过,且不止一次。 整个打包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懂了,这是在告密。 “阿篾!”谢云亭眼中精光一闪。 “在!” “彻查仓库南区,尤其是寅时三更前后入库的货箱,片瓦不留!” 阿篾领命而去,带人如狼似虎地扑向仓库南侧。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便面色凝重地回来,手中托着两个从墙角砖缝里抠出来的细长竹筒。 竹筒外用蜂蜡封口,打开后,里面是浸透了桐油的布条,紧紧裹着几枚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微型记号签。 签上用细针刻着数字,正是近期出过问题的几批茶叶的批号。 这便是调换货物的“指令”! 更让谢云令心头发沉的,是那浸油的布条。 阿篾凑到他耳边低语:“老板,这油布的料子,是法国进口的细棉,和前日马电头送来的、杜公馆仆役洗衣单上记录的布料,同源同宗!” 线索,终于从云记内部,指向了杜沧海的府邸。 但这还不够。 杜沧海老奸巨猾,单凭一块布料,他完全可以推说府上下人众多,失窃一两件衣物不足为奇。 谢云亭摩挲着那枚冰凉的记号签,陷入沉思。 既然有信息传递,就必定有接头之人。 杜公馆与义丰栈之间,这条线是如何连接的 “马电头。”他唤来那个终日混迹于租界与华界之间的消息贩子,“再帮我查一件事。近半月,所有从法租界送出的洗衣包裹,特别是送往义丰栈周边的,把流向给我盯死。” 马电头拿钱办事,效率极高。 次日便传来消息,有一只固定的包裹,每周二的清晨,都会由杜公馆的杂役送往义丰栈旁边的一家豆腐坊。 豆腐坊 谢云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越是这种不起眼的、充满市井烟火气的地方,越是绝佳的掩护。 当天下午,谢云亭便换上了一身满是汗臭的粗布短打,戴着草帽,挑着一担青菜,混在叫卖的贩夫走卒中,晃到了那家豆腐坊门口。 他借着整理担子的由头,眼角余光朝里扫去。 只见坊内角落,一个穿着体面的丫鬟,正背对着门口,将一个小布包塞给满手豆渣的豆腐坊掌柜。 那丫鬟的身形,谢云亭认得,正是柳眉儿的贴身侍女。 夜幕降临,谢云亭刚回到住处,阿萤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她递上来的,是今晚的最新画作。 灯下,画中一个女人的侧影,与柳眉儿有七八分相似。 她正伏案,一手按着一本翻开的册子,像是电码本,一手执笔抄写着什么。 而最让谢云亭瞳孔一缩的,是画中那女人手边,随意搭着一方绣帕——正是苏晚晴送给柳眉儿的那方兰草绣帕。 这本是寻常之物,可阿萤却在图画的右下角,用指甲划出了一行极细、极浅的刻痕。 若非凑在灯下仔细分辨,根本无从察觉。 那是一句皖南土话:“帕上有灰,风吹三日不散。” 风吹三日不散的灰 谢云亭心中猛地一动,立刻让阿篾取来之前从柳眉儿房中“借”出的那方原帕。 他将绣帕置于掌心,闭上眼,无形的系统界面在脑中展开。 【鉴定系统启动……成分勘破中……】 【目标:苏绣兰草手帕】 【检测到纤维间隙附着微量有机物残留……】 【成分分析:兰草花粉、丝线、木屑……以及……‘云记’特制追踪茶之兰草灰粉。】 那灰粉,是他改良“松柴焙火”工艺时,为追踪茶叶流向、防止中途被掉包,特意在燃料中加入的一种无害兰草。 此草焚烧后的灰粉极细,无色无味,却有独特的黏着性,非大力拍打不能除尽。 原来如此!谢云亭恍然大悟。 柳眉儿根本不是在模仿苏晚晴! 她是在利用苏晚晴的信物,建立一套旁人无法破解的“视觉信号系统”! 她每日将这方手帕挂在账房朝外的窗前,看似晾晒,实则是在发信。 帕子悬挂的位置高低、朝向左右,乃至今日风吹的方向,组合起来就是一套加密的密钥! 对面的人只需远远一看,便能解读出安全与否、何时行动等简单指令。 这比发电报隐秘百倍,即便被抓,一方手帕也定不了任何罪! 好缜密的心思,好歹毒的手段! 谢云亭攥紧了拳,骨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走到烛火前,将那方精美的绣帕投入火焰。 丝绸遇火,蜷曲着化为一缕青烟,那淡雅的兰草图案在火光中扭曲、消逝,一如那段被利用的姐妹情谊。 他没有声张,更没有去质问柳眉儿。 打掉一个信号点,敌人会立刻建立新的。 他要的,是把这条线上的所有毒蛇,一网打尽。 他背着手,在房中踱了两个来回,眼中寒意渐浓。 他叫来阿篾,附耳低语了几句。 次日,一个消息便在汉口的茶商圈和底层劳工中不胫而走:“云记谢老板念旧,要重金收购当年自家‘谢家茗铺’婢女仆役的遗物,一张旧契、一件旧衣,都能换回十块大洋!” 消息一出,真真假假来献宝的人络绎不绝,云记的门槛几乎被踏破。 谢云亭却一概不见,只让阿篾在前厅应付。 如此过了三天。 第三夜,子时刚过,一道黑影如狸猫般潜入了云记存放旧档的后院档案室。 档案室里堆满了从黟县老宅抢运出来的残存账册和文书,无人看管。 黑影正是柳眉儿。 她打着火柴,借着微光,急切地在一排排积满灰尘的木架上翻找着什么。 她的动作不再有白日的从容,眉宇间满是焦躁。 终于,她从一本破烂的族谱夹层中,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 正当她要翻开时,一道阴影无声无息地笼罩了她。 柳眉儿悚然一惊,猛地回头,正对上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 门口,阿萤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堵住了她所有的退路。 两人在黑暗中对视,空气仿佛凝固。 良久,阿萤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了过去。 那是一张泛黄的、用桐油纸精心保存过的卖身契复印件。 借着摇曳的火光,柳眉儿看清了上面的字迹,那熟悉的、属于谢家账房的笔迹,如针一般刺入她的眼中。 “柳氏春娘,年十六,家贫无依,自愿卖身入府,配谢府粗使婢……” 柳眉儿踉跄着倒退一步,撞在身后的书架上,震落一片灰尘。 她死死地盯着“柳氏春娘”四个字,那双一向蕴含着复杂算计的眸子里,第一次浮起了纯粹的恐惧与迷茫。 谢云亭站在院中的阴影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没有进去,只是转身,对身旁的阿篾下达了新的命令,声音低沉而稳定。 “去,给我弄来义丰栈过去三个月的所有值更日志,一份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