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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里,酒气还没完全散尽,檀香细细地飘着。朱由检坐在御案后面,眼神清明,一点醉意都没有。他略一沉吟,对旁边侍立的王承恩微微点头:“去请李侍郎回来吧。” 王承恩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没过多久,脚步声响起,李邦华去而复返,再次走进这间决定着帝国军事中枢命运的暖阁。他目光一扫,见英国公张维贤居然还在,而且屋里的气氛似乎比他刚才离开时更凝重,隐隐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默契和缓和,心里不由得一动。他敏锐地感觉到,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陛下和这位勋贵之首肯定进行了一番深谈,而且达成了某种关键共识。不过他脸上一点没露出来,依旧恭恭敬敬,上前几步,对着御座深深一揖:“臣李邦华,参见陛下。” “李先生,不用多礼,坐。”朱由检抬手虚扶,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等李邦华在张维贤下首的绣墩上坐下,朱由检就开门见山,不再绕弯子:“朕刚才和老国公深谈了一番,对京营积弊的严重、牵涉的广泛,更有切身体会了。虚报名额占役,克扣军饷,器械朽坏,训练废弛……种种情况,触目惊心!要是任它烂下去,不但京城防务形同虚设,我大明的根基也要被动摇。朕现在更确信,不大刀阔斧,用霹雳手段,不足以清除顽疾,重振武备!”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有分量,在安静的暖阁里回荡。目光如炬,在两位一文一武、一少一老的臣子脸上慢慢扫过,最后停在李邦华身上,语气变得更加郑重清晰:“所以,朕正式下旨:任命兵部右侍郎李邦华,总管京营戎政,全权负责清查空额、整顿军纪、革新训练所有事宜。所有相关部门,都必须配合,不准推诿拖延。你上的所有条陈、奏报,可以直接递给朕,不用经过别人。” 这道旨意,给了李邦华极大的权力,也意味着千斤重担。李邦华精神陡然一振,像是久旱逢甘霖,胸中块垒为之一清。他立刻起身,整理衣冠,面向朱由检肃然跪倒,声音因激动而有点沙哑,却异常坚定:“臣李邦华,领旨谢恩!陛下如此信任,臣就算肝脑涂地,也难以报答万分之一!一定竭尽全力,理清营务,练出一支能打仗的兵,巩固京城防务,报答陛下!” “等等,”朱由检虚按一下手掌,让他起身,继续说,“京营事务,盘根错节,动一根头发牵动全身,不是一个人能扛起来的。老国公英国公张维贤,”他转向一旁静坐的老者,“世代受国家恩惠,深孚众望,执掌中军都督府多年,对营里的弊端、人事关系,也很了解。朕任命老国公协助办理,坐镇中枢,凭借他的威望,协调各方关系,做李先生的帮手,起到镇抚作用。凡是遇到阻碍,勋贵掣肘,营将怠惰,可以借助老国公的权威疏通弹压;凡是需要和勋贵集团、各营将领周旋,说明利害,也可以由老国公出面,他的话和行动,分量自然不同。” 说罢,他目光殷切地看向张维贤,语气中带着托付的意思:“老国公,李先生是实干人才,锐意进取,但毕竟刚接手戎政,许多旧例关节、人情世故,还需要您这老成持重、经验丰富的人从旁扶持,查漏补缺。希望二位能以国事为重,放下可能的成见,精诚合作,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张维贤此刻态度已经鲜明,和先前暖阁密谈刚开始时的谨慎保留判若两人。他对着朱由检郑重一拱手,花白的须发在灯下微微颤动,随即又转向李邦华,目光相对,语气诚恳,带着一种经过利益权衡和前景分析后形成的“自己人”的默契:“陛下放心,老臣既然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深知这事关乎国家命运,绝不是普通政务能比,自然要摒弃门户之见,竭尽全力,配合李侍郎行事。京营烂到这个地步,确实已经危及国家根本,不行刮骨疗毒的手段,不能挽救!李侍郎只要有方案,需要老夫这把老骨头出面沟通、协调、甚至施压的地方,老夫绝不推辞,一定倾力而为!” 这番话,掷地有声,充满了落实承诺的决心和担当。李邦华虽然不知道君臣二人具体谈了什么,让这位素来稳重甚至有些保守的老国公态度发生这么大转变,但见他言辞恳切,立场明确,心里顿时踏实了,像是吃了定心丸。他连忙再次向张维贤拱手,语气也带上了几分敬重和依赖:“老公爵深明大义,肯在这时候挺身而出,邦华感激佩服!有老公爵这么鼎力相助,协调各方,邦华心里这块大石头就能落地,胆气也壮了!日后很多事务,尤其是涉及勋贵、旧将,千头万绪,错综复杂的地方,还需要老公爵多多指点,运筹帷幄。” 朱由检见这初步的协作氛围和权力架构已经营造起来,两位核心执行者至少表面上达成了共识,心里稍微安定。他转而看向李邦华,切入实际操作层面:“李先生,整顿京营,千头万绪,纷繁复杂,你既然接受这个重任,心里有初步计划吗,怎么开头” 李邦华显然对这个问题思考已久,胸有成竹,立刻回答:“陛下圣明,问到这儿。臣觉得,万事开头,首重根基,整顿京营的第一步,需要先理清名册,弄清楚虚实。空额多少,贪墨多少,必须先从源头查起。臣请求下旨,立刻调阅兵部档案库、五军都督府以及京营各卫、各营存档的天启元年到现在,所有官兵名册、人事调动记录,并和近年粮饷发放、军械领取的簿册,逐一交叉核对,比对查证。这是最基础的工作。”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张维贤,继续说:“同时,恳请陛下下令,由老公爵凭借他的威望,召集京营各营提督、指挥使、千户等一众将领,在中军都督府宣布陛下坚决整顿的决心,同时明示‘限期自查,主动呈报,则过往不究’的恩典,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命令他们限期半个月,各自核查本营卫实际兵员数额,据实上报。这样,官方档案和各营自查相互印证,真假立刻分明。名册一旦核实,空额数目就清清楚楚,追缴赃款、核减虚耗的依据也就确立了。后续怎么整编员额、淘汰老弱、补充壮丁、更新训练方法,才能有针对性,按步骤推行。否则,如果连军中有多少人都搞不清楚,一切整顿就等于空中楼阁。” “嗯,”朱由检缓缓点头,手指轻叩御案,“从名册入手,正本清源,擒贼先擒王,确实是老成谋国、稳重稳妥的策略。先理清账目人头,再动筋骨血肉,顺序得当。”他对李邦华的思路表示认可。然而,作为帝国的最高统治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现实的残酷,随即话锋一转,抛出了无法回避的困境,“不过,李先生,老国公,清查名册、整编军队、补发历年积欠的军饷、更新朽坏军械……这一桩桩,一件件,样样都需要真金白银,花费巨大。朕不妨跟你们交个底,现在国库,空虚很久了,各地催饷的奏疏堆积如山,怕是连支撑辽东、宣大等处的正常年度军饷都已经捉襟见肘,寅吃卯粮,实在没能力额外拨付巨额款项,用于这次京营的彻底整顿。” 他目光深沉地看着二人,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和决绝:“这,也正是朕为什么决定,必须行‘追饷’的策略!不是朕天性刻薄,不体恤臣子,实在是无奈之举,更是当前形势下,唯一可行的路!让那些多年来侵蚀国库、喝兵血养肥自己的蛀虫,把他们贪墨的银子吐出来,用于重整被他们亲手弄垮、掏空的军队,既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也是当前形势下,最快、最直接、最能立竿见影的办法!这事,关乎这次整顿的成败,也关乎朝廷的体面威信,更关乎你我,乃至这紫禁城、这北京城、这天下安危所系的京城防务!朕已经没有退路,你们,也没有退路可走了!” 这番话,像重锤一样敲在李邦华和张维贤的心头。皇帝已经把最残酷的现实、最终的底线和盘托出。他们已经明白,这绝不是一次普通的军务整顿,而是一场涉及权力再分配、利益再调整,没有硝烟,却同样残酷,而且没有退路的政治博弈和自救行动。成功,或许可以延续国运;失败,就可能万劫不复。 李邦华深吸一口气,和身旁的张维贤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以及被激发出的决心。他沉声开口,声音稳定有力:“陛下的苦心,臣等已经深切体会。追饷的事,虽然看着严酷,不近人情,但实在是形势所迫,国库空虚下的不得已之举。这也是为了拯救京营、稳固国家根基的必要手段,长痛不如短痛!臣既然接受这个任命,一定和老公爵密切配合,依据核实的名册账目,厘清贪墨数额,区分情节轻重,务求公正严明,一定要把这事办成、办好,让贪墨的人受到惩罚,让国库得到补充,让整顿能够持续推进!” 张维贤也随即接口,苍老的声音中透出一股久违的锐气和担当:“陛下考虑得很对,老臣也知道银钱是整顿的命脉。陛下放心,名册核对和后续追缴事宜,老臣会亲自盯着,坐镇都督府,看谁敢阳奉阴违,试图蒙混过关,或者串联抵抗!无论是谁,如果罔顾陛下恩典和朝廷法度,老臣第一个不答应!一定用国法、军规严惩不贷,杀一儆百!” “好!”朱由检猛地站起身,绕过御案,走到墙壁上悬挂的巨幅大明地图前,背对二人,凝视着那象征帝国疆域的斑斓图卷。他的身影在灯下拉得很长,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量,仿佛已经穿透重重宫墙,看到了未来的波澜:“那就以此为准,按策略行动!李先生,你立刻着手,凭朕的旨意,调阅所有相关名册档案,组织可靠人手,日夜核对,并尽快拟定详细的整顿条陈,上报给朕。老国公,宣布圣意、稳定军心、压阵协调,尤其是后续追缴欠饷的具体施行,就托付给你了。朕,在这深宫里,静候佳音,等着你们,一步步,把这死局盘活,把这朽木,雕出新芽!” “臣等遵旨!一定不辜负陛下重托!”李邦华和张维贤齐声应道,声音在暖阁里回荡,充满了使命和决然。 朱由检依旧站在地图前,久久没动。窗外天色渐暗,宫灯陆续亮起,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他轻轻吐出一口绵长而压抑的浊气,仿佛要把胸中的沉重和期待一起吐出来。手术刀已经递出,执刀的人也选定了并达成了初步同盟。接下来,就看这两位风格迥异却目标一致的“主刀医师”,怎么在这顽疾积弊、关系网密布的肌体上,精准地剜去腐肉,疏导堵塞,乃至冒着大出血的风险,导引出足以维系生机的新鲜血液了。 他知道,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已经开始汹涌。真正的风波,触及无数人切身利益的风暴,此刻,才算刚刚开始。而这座皇城,乃至整个帝国的命运,也随着这道旨意的发出,悄然滑向了一个充满未知和风险的岔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