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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崇昭称病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京城官场激起了层层涟漪。 然而，这涟漪很快就演变成了惊涛骇浪。 这位三朝元老闭门不出的第二天，都察院门前便跪了一名礼部主事，自陈十年前曾奉上官密令，在沈家贡香的批文上做过手脚。 第三天，大理寺又收到了工部郎中的自首文书，详述了当年如何拖延为沈家运送香料的官船，致使其错过了进贡吉时。 一时间，山雨欲来。 比这接二连三的自首更令人心惊胆寒的，是香狱司悄然放出的一则消息：凡七日之内，主动前往香狱司陈明旧案者，可免家属连坐。 不仅如此，更可申请“代熏赎罪”——在特制的“清心熏”香气之下，完整陈述罪责，若心跳、呼吸、血脉平稳，无半句虚言，便可视为真心悔过，量刑从轻。 这规矩闻所未闻，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 它给了那些被卷入旧案、终日惶惶的官员一条看似光明的绝路。 已有三名低阶官员通过了“代熏赎罪”，供出了一张盘根错节的名单，牵涉六部要员竟达十七人之多！ 这日早朝，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当念到其中一名涉案官员的名字时，位列朝班的礼部右侍郎王柬突然面色惨白，浑身筛糠般抖动起来，随即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昏厥在地。 太医被急召而来，一番诊脉后，惊道：“王大人心脉受损，气血两亏，是长期吸食某种致幻之物所致！”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扫向了那些平日里最讲究熏香雅趣的同僚，人人自危。 谁也不知道，自己书房里那炉幽香，究竟是怡情之物，还是催命之符。 太极殿内，萧玦挥退了众人，只留下几位心腹大臣议事。 殿中炭火烧得正旺，御案上的“云雾芽”茶汤氤氲着热气，可他却觉得一股莫名的烦躁自心底升起，挥之不去。 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眉头却皱得更紧。 他素来饮茶极简，一杯清茶足以提神醒脑。 可今晨这杯，却总觉得寡淡无味，仿佛少了点什么。 “今日的茶，可是换了”他声音微沉。 一旁的内侍总管连忙躬身回话：“回陛下，用的仍是旧藏的云雾芽，水也是玉泉山的晨露，与往日并无二致。” 并无二致 萧玦的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那为何会觉得心神不宁，连茶味都品不真切了 他沉吟片刻，目光落在了案头一个不起眼的锦盒上。 他忽然想起什么，对内侍道：“取朕那盒‘静心丸’来。” 那是沈流苏前几日以安神为名进贡的，说是能清心明目。 内侍取来，萧玦倒出一粒，送入口中。 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清凉的草木之气顺着喉咙滑下，那股盘踞在心头的烦闷竟奇迹般地消散了。 他再次端起茶盏，之前那寡淡的茶汤，此刻竟品出了一丝久违的甘醇。 他盯着指尖沾染的些许药丸残渣，黑眸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他明白了。 不是茶变了，也不是水变了，是他的心，被这满城的风雨搅乱了。 而沈流苏，竟能用一粒小小的药丸，精准地补上了他心绪中缺失的那一味。 这个女人，她不仅在审案，还在“诊”这整个朝堂，甚至……在“诊”他这个天子。 与此同时，百草苑一间僻静的花房内，沈流苏正审视着一张图纸。 冯承恩侍立一旁，神情略带激动地解说着。 “主上请看，这便是新建的‘香狱司典狱台’。中心是环形审讯座，嫌犯坐于其中，四面皆是高墙，无处可逃。四周墙壁内嵌十二座香炉，分别对应‘醒神’、‘忘忧’、‘镇魂’、‘催情’等十二种功用，可依案情随时切换。最妙的是这地面，内藏我新设计的导香暗槽，主审官只需踩动机关，便可精准控制香气的流向与浓度。届时，便可真正做到‘一人点火，全堂共鸣’。” 沈流苏的指尖划过图纸上那精巧复杂的结构，点了点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许：“很好。我要的，就是让权力的气息，变得可以被嗅到。” 当夜，月色如水。 一道颀长的黑影避开了所有巡逻的禁军，悄无声息地踏入了百草苑。 萧玦没有穿龙袍，仅披着一件宽大的黑氅，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意。 他推开花房的门，看到沈流苏正坐在灯下，用一尊小巧的玉臼，细细研磨着一种墨黑色的香料。 那香料质地坚硬，在臼中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某种古老的秘密。 “这就是你说的‘火’”萧玦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沈流苏抬起眼，清澈的眸子在烛火下亮得惊人。 她没有起身行礼，仿佛早已料到他会来。 “是灰烬里的余温。”她答道，声音平淡无波，“陛下可知，世间最可怕的不是熊熊燃烧的烈焰，而是那种让人习以为常、日夜浸淫的闷烧您身边有些人，脑子早就被熏坏了，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罢了。” 她说着，将手边早已备好的一杯茶推了过去。 “尝尝。这次，给您加了味‘安心’。” 萧玦看着那杯清亮的茶汤，没有犹豫，一饮而尽。 熟悉的清凉草木之气再次安抚了他紧绷的神经。 他久久不语，只是盯着她那双从容不迫的手。 “林崇昭，昨晚递了辞表。”他忽然开口，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沈流苏手上动作未停，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会死在辞表送到您手里之前。”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冯承恩神色凝重地闯了进来，甚至顾不上向皇帝行礼：“主上！急报！林大学士府……起火了！火势极大，林崇昭吸入浓烟，已经昏迷不醒，家中珍藏的字画典籍，尽数被焚！” 沈流苏缓缓放下手中的玉杵，站起身，眼中没有丝毫意外。 “立刻派人封锁现场，”她冷静地命令道，“提取所有房间内，尤其是林崇昭卧房内残留的熏香样本，马上送来化验！” 半个时辰后，结果出来了。 林府之中，长期使用着一种名为“梦归引”的熏香。 此香有安神助眠之效，却能悄无声息地致幻，若经年累月地使用，会令人的意志变得极其薄弱，极易受到外界言语的诱导，将幻觉与现实混淆。 三日后，悠悠醒转的林崇昭被抬上了金殿。 他形容枯槁，神情癫狂，一见到御座上的萧玦，便挣扎着滚下软榻，涕泪横流地跪拜在地。 “陛下！老臣有罪！老臣罪该万死！”他嘶声哭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自陈当年是如何受了废太子萧临渊的蛊惑，妄图借伪造的宗庙谱牒，动摇国本，行那不轨之事！ 他还供出了那份“伪嗣谱牒”就藏在皇家祖庙的夹壁之中！ 满朝震惊！废太子案早已尘埃落定，谁能想到竟还有这等惊天内幕！ 萧玦居高临下，目光冷得像冰：“既知有罪，为何早不说” 林崇昭浑身剧颤，仿佛陷入了某种巨大的恐惧：“臣……臣一直以为那是梦……是废太子托梦于我……直到……直到那夜大火烧起来，老臣才闻到了……闻到了真正的味道！” 沈流苏一袭素衣，静静地立于百官之末，望着皇帝那线条冷硬的侧脸，心中默念：不是火烧醒了你，是我让你终于闻见了恐惧的气味。 而此刻，她宽大袖袍中那个装着“延腐香”的香囊，正隔着层层衣料，微微发烫。 仿佛感应到了主人的心意，在为一张即将生成的新名单，预热着它的锋芒。 林崇昭的倒台，只是一个开始。 那张由旧日冤魂和今日恐惧交织而成的大网，才刚刚张开一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