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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 就快要落山了。 天边云团飘过。 一时像峰峦高耸的雪山,一时像宽阔的河床, 这朵洁白似脱兔, 那边又飘来几匹奔驰的骏马…… 婴儿露出粉嫩的牙床,笑声咯咯,咿呀咿呀地指着天上的变换不休的云朵。 年轻的母亲也带着笑容, 低下头去贴贴她稚嫩的额头, 丝毫未察觉云层之上,有一艘船破空急速驶过。 云舟破云踏风, 明黄色的旗帜在船头迎风招展, 上书三个遒劲大字:衍天宗。 云舟分为两层, 通体漆成棕色, 只将门窗和栏杆漆成红色。 舟身宽阔, 舟头翘起, 雕刻着盘龙与祥云。头尾各站立着四五个相同打扮、表情各异的白袍弟子们,脸上或是新奇,或是激动, 或是沉静。 他们都是衍天宗的外门弟子, 修为只到炼气期。自己的飞行法器多是门派发放的普通法器, 哪里坐过这样日行千里的高级飞行法器 上层四角柱子撑起飞檐翘角的亭子, 悬着大红的灯笼。 此时只有三名白色衣袍的年轻男女呆在上层。 “白师叔,我不懂,不战而屈, 岂不是助长魔道气焰” 少女如此率先愤愤道, 打破了自出发以来二层诡异又默契的平静氛围。 她生的花容月貌,眼睛又圆又亮, 通身珠光宝气, 顾盼生姿。只消一眼就知道她必是千宠万爱的长大,才能生出如此一双干净的不染尘埃的双眼。 被她唤作师叔的年轻女子面容如玉,秀而不媚,只是神态冷漠,眉眼略带疲态。 她本来倚靠在栏杆边休憩,默默注视着云卷云舒,面上平静不知作何感想。被少女这么一打搅,也只是淡淡一瞥她,并不着急开解。 此女乃是衍天宗长老白月栖。 如今带着十二名宗门弟子,正是为了完成宗门老祖和长老的任务——代表宗门,向魔道投诚。 这任务属实让人气愤又无奈。只是白月栖心知,修仙界的正道、魔道,仅仅是以功法的正邪来区分。前者更追求水到渠成,后者则为求增进不择手段。 所谓的正邪,不过是划分势力和地盘的标签。 姜国向来偏安一隅,任它正魔如何东风压倒西风,或是西风压倒东风,只求浑水摸鱼,明哲保身。 如今,魔道已从正魔大战后的创伤中恢复,就又跃跃欲试,想要伸出爪牙。 他们最先盯上的肥肉,便是姜国。 衍天宗夹在正道魔道之间,若是一直做墙头草,只会引火烧身。 何况魔道入侵早有预兆。 十六年前国君暴毙,姜国最大的修仙门派墨宗发出通缉魔道的号令,却只派外门那些不入流的炼气期弟子追查,主力全都按兵不动。 各大门派坐镇的长老们都是成了精的老怪,无利不起早,心里哪里还不明白这墨宗摆明了是不想和魔道硬磕 如今正是魔道多年谋划图穷匕见的决胜时刻,这偌大姜国,若干宗门,哪里还有什么啃不动的硬骨头 什么正道魔道,生存才是真理。 少女名为柳小玉,修为不过炼气期,甚至还未筑基。能登上二层,与结丹期修士、筑基期弟子同坐,全是因为她的父母都是衍天宗的结丹期修士。 不待白月栖开口,剩下那个一心只围着柳小玉的清俊少年忙不迭捧起这个差点落到地上的话茬。 “小玉师妹说的太有道理了!师妹不愧是华融真人的亲传弟子,嫉恶如仇。想我妄称正道人士,却要做这般首鼠两端、接应魔修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我首鼠两端,妄为正道么” 白月栖声音依旧淡淡,带着疲倦。 玉面少年孙司君却吓得脸色剧变。 他只是个筑基期修士,因为没有什么背景,习惯于讨好柳小玉罢了。哪里敢真的训诫起衍天宗最年轻的结丹期修士,白月栖 俗语有官大一级压死人,修仙界的修为差一级那更是云泥之别! 高阶修士视低阶修士为蝼蚁,一言不合随手灭杀的大有人在。 若是要论什么道理,只能怪自己太弱。 修仙界的真正法则,无外乎弱肉强食。 白月栖见他吓得魂都飞出去半个,原先白净的一张脸渗出汗,嗫嚅着不知道如何找补的样子,实在不耐烦安慰这些动辄惊慌如鹌鹑的筑基期弟子。 “道消魔长,不过是今日你方唱罢,明日又轮到我登场。” “小玉,你父母托我带着你,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你的心性过于单纯,可这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你啊,且多看看吧。” “只是一件事情,你给我牢牢记住:见了那些魔道中人,收起你这正啊魔啊的一套。没有实力,何谈尊重!” 柳小玉听了并不服气,却也只能用黑白分明的眼睛去盯着云使劲地看了。 被白月栖如此无视,孙司君先是舒一口气,但是又悄悄地为这份视若无睹愤愤起来。 他是一个自尊心和自卑心同样强烈的人。能敏感地察觉到柳小玉的所思所想,因此也无法接受别人的鄙视、侮辱和欺凌,就算是她强他弱这样地位差距带来的无视,也能让他牢牢记在心里! 他如何讨好柳小玉,而不去这样围绕白月栖,是因为柳小玉的资质还不如他,却因为父母的缘故不需要为了筑基丹拼死拼活。 若他能搭上这条线,将来未必不能比白月栖走的更远! 而白月栖也是没什么背景的修士,能走到如今,也不过是运气比他好了一丝! 马上翻出许多贴心的俏皮话哄得柳小玉气闷渐消,面上已经看不出这玉面少年内心如何煎熬苦恨。 孙司君又记下一笔,默默等待着复仇之日的到来。 淡淡扫了一眼那对小儿女,白月栖收回目光,远眺云头。她的视线透过云层,向下径直看向前方。 以她目力所能及之处,青山矗立,一条河流沿着山脚蜿蜒曲折。河两岸城郭耸立,俨然是规模宏大的热闹城镇。 更远处,稻田接天,蜻蜓低飞,风雨欲来。 …… 日渐西斜,落霞满天。 阿贞正忙得热火朝天。 只见巨大的炉子前,站着一个表情严肃的少女。 她将头发在头顶高高地挽成一个巨大的乌黑丸子,仅用一根质朴银簪固定。袖子挽起,穿着一件灰扑扑的旧围裙。 炉火太旺,映在她嫩白的脸颊上,也如霞光一般。 温天仁也站在院中。 方才他打坐完走出房门,就听到了叮叮叮的打铁声。顺着声音走到后院,阿贞还在锻打烧红的铁块。 少女左手用长钳取出炉内烧红的铁块,右手高高抡起铁锤,再使劲向下砸。 随着锤子落下,火花就飞溅出来。捶打到合适的程度后,就将铁块翻过来,如此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过程。 只有叮叮叮,叮叮叮,叮叮叮的声音—— 她捶打的神态,与练剑无异。周身气氛沉凝,眼如秋水,亦如寒潭。 少女神色肃穆,与平时全然相反,整个人完全沉浸在了捶打和锻造的世界里。 外界的种种无法再困扰她片刻,仿佛她捶打的正是自己的本心! 修炼如打铁,炼器即炼己! 千锤百炼,才见真章! 只看她捶打时那分毫不差的力度,以及对火焰温度地精准把控,就能猜到出品的法器绝对质量上成。 只是,温天仁的视线偏转过去,落在少女身侧—— 炉子的最外侧贴着一张符纸。 温天仁常听说炼器师迷信玄学。 乱星海的炼器师不多,但一样的迷信:穿什么衣服,用什么姿势打铁都是要算一算的。 更有甚者,只要能出上品法器,喊炉子做妈或是认炉子当爹都是分分钟的事情。毕竟炼器师一般都是世家出身,他们确实有族谱。 炼器前给炉子磕两个相较之下显得又正常一点。 阿贞只是贴个符纸讨彩头,相比以上的种种行为,太是普通。 只是她这符纸,却是红底黑字,灵气四溢,一笔呵成,上书四个大字:恭喜发财。 温天仁又想摸一摸自己跳动的眼角。 有时候,如果是炼器师的话,奇怪一点,好像又可以理解。 阿贞正拿着钳子,夹着一块枪头形状、已然烧的通红的铁块,在炉火中翻动。她此前已经将枪头锻造成型,正在淬火的关键步骤。 控制着炉火将其烧成樱桃红色后,她将烧的通红的枪头放入一旁备好的水槽中。霎时,水剧烈翻滚,产生浓浓的白烟和砰砰的水爆声! 如此完成淬火后,还需将枪头处理干净,打磨干净。 阿贞左手掐诀,指尖凝火,缓慢地加热枪头,原本冷白色的钢铁,最终呈现出金灿灿的成色。 她这才沐浴在霞光里,满意地露出微笑。这一笑之容光,真是比那天边的云霞还要璀璨—— 温天仁只听得卡的一声,回过神,枪头已经按好,严丝合缝,浑然一体。 阿贞长吁一口气,拿在手里仔细一看,端的是闪闪发光,威风凛凛的一杆金枪。 右手紧握枪杆末端,左手虚托中段,长枪斜指天穹。 片刻之后,阿贞换了姿势在手里又掂了掂,暮光随着动作在枪身流转,宝光万丈。 “夫君,你来试试手感!” 不想,阿贞端详片刻,就朝他打招呼。 手里一沉,那金蛟一样寒意凛然又金光闪闪的长枪已经塞到了他的手里。 “……送我的” 他有些茫然地捏紧了长枪。 阿贞眨眨眼,奇道:“你不喜欢么” 又凑过来左看看,绕过去右看看。 方才一锤定音:“这枪用我本命灵火熔铸,千锤百炼,刚柔并济。就算是结丹期修士来用,也是不可多得的好法器!” 他当然知道。 论锦上添花,谁比得过温天仁 只是那些法器、天才地宝,都是在乱星海,都是因为他是六道极圣的亲传弟子。温天仁为此自傲,理所应当。 那些东西就像神像佛龛前的供品,无论上方端坐者是否回应,信徒都须得虔诚、欣喜、顶礼膜拜地献上。 不是这样。 这样…… 他还心绪万千,正在茫然无措、蓄势待发的时候,却被少女又牵着鼻子走了。 莫名其妙地舞了一套枪。 然后还被无视了。 少女那双如白水银里养着两丸黑水银的眼睛,满含爱意,眼珠子错也不错—— 接过了他手中的长枪。 “……” 阿贞以手指触摸枪身,指腹仔仔细细摩挲她镌刻出来的暗含法阵运转原理的花纹,感受着灵力在法器中的运转,神色十分认真。 温天仁第一次被阿贞晾在原地。 他等了一会儿,终于干巴巴地开口:“没想到,你居然还会炼器。” 阿贞不明所以地看他,双手打开,将枪横在两人中间,默默地举高了一点—— 这不是明摆着的嘛 “……没想到你这痴女炼器确实不错。你若想要什么天才地宝,只管说来,翻遍整个乱星海,我也可以为你统统找来。” “若是想要那些炼器世家的传承,也可以。” “法宝、灵根……什么都可以!” 阿贞知道他想说什么。 炼器不光需要天赋,更看重传承。 一代代人的心血传承,才有炼器世家,那些世家垄断了秘籍和材料,散修若是以炼器入道,意味着一辈子都要靠那玄而又玄的机缘。 天赋,可以挖别人的灵根。修为,可以采补炉鼎。传承,抢来还是自愿献上都无所谓。 什么都可以,只要温天仁想要。 就什么都可以得到。 话语之间,丝毫不在意自己透露出的森森血气。 阿贞只是稍微,稍微有一点失望。 夫君依旧如此俊秀,如此天真,也依旧如此残忍。 幸好,他始终这么香,始终这么迷人。 她依旧为此着迷。 毫无动摇。 不必动摇。 少女微笑,绀缕堆云,清腮润玉。她带着热气,扑进他怀里。 如乳燕投林,如倦鸟归巢。 “傻夫君,阿贞什么也不要,阿贞只要……夫君的爱啊。” 他第一次忘记了一切,只是呆呆地望着怀中人。 在这渐渐微醺的暮色里,一阵微风从开着的门口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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