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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冷的北风在闽西的山谷间卷过,发出呜呜的嘶鸣。清晨,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寒霜覆盖了汀州与武所之间起伏跌宕的山野、梯田和那些低矮散落的土楼、围屋、土坯房和茅草屋。枯草、泥径,都被这刀子般的寒气冻结,踩上去发出一种干燥而短促的碎裂声,在山野寂静的凌晨里格外刺耳。 张涤心紧了紧身上单薄的旧棉袄,领口粗糙的边沿摩擦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他呼出的气息瞬间凝成一团白雾,又在凛风里消散无踪。他身后,四支队的战士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步伐沉重却坚定。他们刚从隔山边的黄泥塘村撤离,那里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打土豪”:大地主黄老财囤积的稻谷被挖出,浮财被没收,黄老财被押解去县苏维埃裁判部候审。队伍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疲惫、亢奋气息的味道。林桂生走在张涤心侧后方不远处,瘦削的身形裹在同样单薄的军装里,脸庞冻得有些发青,但那双细长眼睛里的光芒却穿透了清晨的寒气,锐利得像钉进冻土里的楔子,扫视着前方山坳里隐约显露的村落轮廓——萝卜坝。 “涤心,”林桂生的声音不大,清晰地送到张涤心耳边,带着山风打磨过的质感,“前头就是萝卜坝。王老五的人去探过了,那的大户姓赖,是块老姜,滑头得很。家里粮仓据说挖得跟耗子洞一样七拐八绕,院子里还养着几条恶狗,凶得很。” 张涤心没有立刻回应。他停下脚步,鹰隼般的目光越过枯槁的灌木丛,钉在萝卜坝村口那道用溪石垒砌的低矮寨墙上。几缕过早升起的炊烟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孱弱。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稳定:“再滑溜的泥鳅,也怕烈日晒塘。赖家再深的洞,也架不住全村的锄头一起挖。老规矩,先沉下去,摸清底细,找准下手处。特别是……”他顿了顿,语气加重,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这次毛委员在赣南搞出来的《兴国土地法》新精神,一定要吃透。再不能像以前有些地方那样,刮大风下暴雨,连田带牛一股脑收光,让那些穷苦人反被吓住,不敢伸手来接自己的命根子。” 林桂生点了点头,深以为然。井冈山时期那种过于激进的“没收一切土地”、“地主不分田”的简单做法,在某些地方曾激起过分的反弹和疑虑,甚至让一些本就胆小谨慎的农民觉得惶恐不安,反而不敢接受革命带来的果实。那感觉,如同递给他们一块滚烫的金子,烫手,不敢接。而这份刚刚随着县苏下发的《兴国土地法》,油印纸张早已被汗水浸染得字迹有些模糊,却像一股清泉,带来了“抽多补少”、“抽肥补瘦”、“给地主以生活出路”等更为稳健、更能扎根人心的新政策。这是燎原之火下的定心丸。 “明白。”林桂生应道,“我这就带几个人,找苦大仇深的串联起来。先把这‘抽多补少’、‘抽肥补瘦’的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让最穷的几家心里先亮堂起来。有了骨干带头,后面的风才能刮得动。” 张涤心目送林桂生带着几个精干的本地战士迅速没入村旁的竹林小径。他回头看了看行军的队伍,目光落在几个年轻战士冻得通红的脸上,沉声道:“都打起精神!这是新的战场!先到村外那片老樟树林子里隐蔽休息,啃点干粮,等桂生同志的消息!手脚都放轻些,别惊了村里的狗!” 队伍立刻行动起来,无声而迅捷,像一股深色的溪流,悄然汇入村外那片浓密苍老、虬枝盘结的樟树林。灰白的霜屑从他们踩踏的枯叶上簌簌抖落。 萝卜坝村口,几间低矮破败的茅草屋歪斜着挤在一起,像一群冻僵的鹌鹑。其中一间最为破烂的土屋,门板早已腐朽变形,需要用一根木棍斜斜地顶着才能勉强关上,遮挡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气。这便是赖四牯的家。 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混合着草药苦涩的气息。一盏用破碗底做的桐油灯,豆大的火苗昏黄跳跃,勉强照亮土灶边一角。赖四牯的女人,一个瘦得脱了形的妇人,正蜷缩在灶膛前一张破草席上,身上盖着几块辨不出颜色的破布。剧烈的咳嗽撕扯着她的胸腔,声音空洞而痛苦,每一次痉挛都让她单薄的身子像风中残叶般抖动。 老赖佝偻着背,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里是刚煎好冒着热气的草药汁。他布满沟壑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无能为力的愁苦,浑浊的眼睛里几乎没有了光。角落里,两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孩子紧紧依偎在一起取暖,睁着茫然的大眼睛,看着他们被病痛和贫穷死死扼住的父母。 “喝…咳咳…喝两口…喝了兴许…咳咳…能舒坦点…”老赖的声音嘶哑颤栗,像破旧的风箱。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试图将碗沿凑近妇人干裂的嘴唇。 妇人艰难地喘息着,好不容易压下一阵剧烈的咳嗽,才勉强张开嘴,任由那苦涩的液体艰难地流进喉咙少许。更多的药汁从她嘴角溢出,蜿蜒淌下灰黄的脖颈。 就在这时,虚掩着的破门外,传来几声极轻、极有节奏的叩击声。“笃、笃、笃”,像啄木鸟试探性地敲击树干。 老赖的手猛地一抖,药汁泼洒出来,烫得他指关节泛红。他眼中瞬间掠过惊恐,如同惊弓之鸟。他下意识地看向角落里那两个惊恐地睁大眼睛的孩子,又紧张地望了望昏暗的门口。在这风声鹤唳的年月,任何不速之客都带着不详的气息。 “谁…谁呀”老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老表,莫惊,是我们。”一个刻意压低却清晰的女人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本地山民特有的那种硬朗腔调,“刚从山那边来,讨碗热水歇个脚。” 是林桂生的声音。他身后跟着王老五和一个同样不起眼的本地战士小陈,三人浑身带着寒气,警惕地扫视着寂静而破败的村道。 赖四牯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颤巍巍地挪到门边,费力地移开那根顶门的木棍。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昏黄的油灯光漏了出去,照亮了林桂生那张冻得发青却神色坚定的脸。 “您…您是”老赖的声音依旧充满戒备,眼神慌乱地在林桂生和他身后两人身上扫视。当他的目光落在林桂生那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但样式迥异于村妇的衣着上,尤其是看到他腰间那条束紧的、隐约可见形状的宽布腰带时,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红军!这个念头像冰冷的蛇信子舔过他的心尖。 林桂生一步跨进狭小冰冷的土屋,目光迅速扫过屋内的惨状:躺在草席上艰难喘息的妇人,角落里瑟缩的孩子,还有老赖那张被饥饿、疾病和恐惧彻底压垮的脸。一股沉重的酸楚感堵在他的喉咙口。他蹲下身,毫不在意地上的灰土,凑近那病妇,轻声问:“我们是红军。大嫂,咳得这么凶多久了” 他的动作自然,声音里带着一种本能的关切,瞬间消解了些许老赖的惊恐。病妇睁开浑浊的眼睛,无力地看了林桂生一眼,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说不出话。 “唉…穷病,受寒,又没得吃…拖了大半年了…”老赖叹着气,声音哽咽,“眼瞅着…眼瞅着就要撑不住了…” “赖老表,”林桂生站起身,目光灼灼地看着老赖,声音低沉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你这苦,是老天爷给的,还是人给的” 老赖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枯槁的双手和病榻上的妻子。 “是赖扒皮!”角落里那个稍大点的孩子突然带着哭腔喊了出来,声音尖利而充满仇恨,“是赖扒皮抢了我们的谷子,爹妈才饿病的!他还要抢我妹去抵债!” “细伢子!莫乱讲!”老赖吓得浑身一哆嗦,急忙厉声呵斥,脸上血色尽褪,唯恐孩子的话招来灭顶之灾。他惶恐地望向门口,仿佛赖扒皮豢养的打手立刻就要踹门而入。 林桂生没有理会老赖的恐惧,他走到那孩子面前蹲下,抚摸着孩子枯黄打结的头发,柔声问:“细妹,你告诉姨,赖扒皮怎么抢你家谷子了” 孩子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和依靠,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去年…去年收成好一点…赖扒皮派人来收租…说…说我爹前年借了他的‘放青苗’谷没还清…连本带利…把…把新收的谷子全抢走了…一粒都没留…爹去求他…被…被他的狗腿子…打…打了一顿…” 孩子泣不成声。老赖佝偻着背,把头深深埋下去,肩膀无声地耸动,如同承受着千斤重压的枯木。 屋里死一般的沉寂,只有病妇压抑的咳嗽声和孩子低低的啜泣。王老五站在门口,铁青着脸,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林桂生站起身,目光如同淬了火:“赖老表,这债,你认吗” “认…认…”老赖的声音细若蚊蚋,充满了绝望的麻木,“能不认吗田契地契都在他手里攥着…他就是萝卜坝的天…” “天”林桂生冷笑一声,那笑声在破屋里显得格外冷峭,“这世道,要塌了!朱毛红军来了,就是要给穷人撑起一片新天!”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赖扒皮的天,该塌了!我们四支队来这里,就是替天行道,替你们这些苦了一辈子、被榨干骨血的穷苦老表,把这笔血债连本带利讨回来!” 他的话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老赖早已麻痹的心上。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点异样的波动,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淹没:“不…不行啊……他们手里有枪…有打手…你们是厉害…可你们…你们打完了土豪,就走了…我们…我们还得在这里活命啊…赖扒皮万一…” “没有万一!赖扒皮和他的狗腿子,一个也跑不掉!”林桂生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红军不一样!不是抢了东西就走!红军来了,是要替天行道,是要分田分地,让你们当家作主!” “分…分田”老赖茫然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对他而言遥远得如同神话,“地…地是老爷们的…自古都是…” “自古自古皇帝都能倒,地主老爷为什么不能倒”林桂生蹲下来,目光平视着老赖,掰着手指,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道,“听好了,老表!毛委员在江西兴国定下了新章程,叫《兴国土地法》!这法,专门治的就是赖扒皮这样的吸血虫!它的章程就是:地主的田多,我们穷人的田少,没田,咋办‘抽多补少’!把地主多占的田,抽出来,分给我们这些田不够吃、没田种的老表!还有,‘抽肥补瘦’!地主霸着的好田、肥田,也都得抽出来,按人头、按劳力,公平分!让咱们这些累死累活种瘦田的,也能有口饱饭吃!” “肥田…”老赖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神里那团死灰深处,似乎有一星微弱的光点在摇曳。他祖祖辈辈,种的都是赖扒皮家田垄最边上、最贫瘠、石头最多的那块瘦田,打下的粮食还不够塞牙缝。 “还有!”林桂生加重了语气,盯着老赖的眼睛,“这次规矩改了!不像以前一些地方那样,把地主赶尽杀绝。新法说了,地主本人,只要不是血债累累的大恶霸,也给他分一份田!让他自己下地,自食其力!赖扒皮只要不反抗,不使坏,老老实实,苏维埃也给他留一条活路!这叫‘给出路’!还有,屋后的山、林子,不再是姓赖的私产了!也随田分!砍柴、摘果子、打猎,大家都有份!”他的话语带着一种崭新的、前所未有的力量感,将《兴国土地法》的核心原则——节制资本、有利生产、争取多数——用最朴素、最贴近泥土的语言,砸进了赖四牯那颗被苦难冻僵的心坎里。 “山…林子也分”老赖旁边的孩子瞪大了眼睛,他常因为去林子里捡点枯枝被赖家的家丁追打过。 林桂生用力点头:“分!有田就有山!这是新规矩!是苏维埃政府给咱们穷苦人立的铁规矩!” 赖四牯枯瘦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某种被压抑了太久的东西在猛烈地撞击他麻木的胸腔。他佝偻的腰似乎挺直了一丝,浑浊的目光在昏黄的油灯下艰难地聚焦,第一次真正地、带着一种近乎灼热的探究,落在眼前这个穿着旧军装、言辞锋利如刀的女人脸上。 “真…真的”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孤注一掷的悲怆,“女同志…这‘抽多补少’、‘抽肥补瘦’…真…真能落到我们穷骨头身上赖扒皮…真能倒” “能!”林桂生斩钉截铁,一个字如同铁锤砸下,“但光靠我们几个提枪的还不够!要靠你们!靠萝卜坝所有被赖扒皮骑在头上拉屎撒尿的穷兄弟们一起站起来!抱成团!认准咱自己的农会!认准苏维埃!赖扒皮的粮仓再深,能深过所有穷人的锄头他的狗再凶,能凶过穷急了、被逼到绝路上的千百号人”他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激荡开一圈圈无声却汹涌的涟漪。 赖四牯胸膛剧烈起伏,他猛地转过头,看向草席上气息奄奄的妻子,又看向角落里两个饿得皮包骨的孩子。那长久以来被恐惧死死压制的恨意与求生的本能,如同深埋地下的火种,被林桂生这最后一把干柴彻底点燃了。他脸上的皱纹剧烈地扭曲着,浑浊的老泪终于冲破了堤坝,滚烫地冲刷着污浊的脸颊。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额头咚咚地撞着夯实的泥土地面,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嘶嚎: “干!我赖四牯…这条贱命…跟着红军干了!跟着苏维埃干了!” 那嘶哑的哭喊声,穿透了破败的茅屋土墙,在萝卜坝死寂而寒冷的空气中,隐隐回荡开去。 就在赖四牯家那压抑的悲愤与决绝弥漫的同时,萝卜坝村后山沟里一片隐秘的苦竹林深处,气氛却截然不同。张涤心背靠着一根粗壮的苦竹,手里捏着一份折叠整齐、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油印文件。几个四支队的骨干围坐在地上,低声交谈着。张涤心紧锁着眉头,手指重重地点在文件上,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问题就出在这里!”他环视一圈,“前几次打土豪,我们动作是快,分了浮财,也分了田,但后遗症不小!为什么就是没严格按这《兴国土地法》的路子来!有的地方搞‘一刀切’,地主婆攒了几十年的一对银镯子,也被当‘浮财’分了!还有更糟的,把人家的耕牛也牵走充了公!同志们,这不行!这叫饮鸩止渴,涸泽而渔!” 他的话语在竹林中回响,带着沉痛的反思。 一个年轻的排长有些不服气,梗着脖子低声嘟囔:“支队长,那些东西不都是剥削来的分了不正好给穷人用留着干啥地主就该抄光!” “糊涂!”张涤心猛地提高了声音,眼神锐利如刀,“剥削来的就该分对!但怎么分大原则是什么”他展开那份油印的《兴国土地法》,手指按在一条上,“看这里!‘没收公共土地及地主阶级的土地’,分给无地少地的农民!重点是什么是土地!是生产资料!是能让穷人从此站得稳、活得长久的根本!不是让你去抄人家老婆压箱底的几件破银器!更不是把人家赖以糊口的耕牛、农具一股脑全端了!” 他盯着那个年轻排长,语气放缓了些,却更加语重心长:“小刘,你想过没你把地主家里能喘气、能拉犁的牛都牵走了,那些分了田地的贫雇农,靠什么去种靠人拉犁吗那不是分田,是往火坑里推他们!还有,富农的牛怎么办全没收那谁还敢好好种地牛都没了,明年地里长草吗这些,《兴国土地法》都讲清楚了:保护工商业,保护富农经济!中农的利益一点都不能动!富农的土地只没收其出租部分!耕牛、农具,原则上也不能动!这叫‘保存富农经济,集中力量打击地主’!毛委员在兴国搞的时候,就强调这个‘保护生产’、‘发展生产’的理!” 那个叫小刘的排长脸红了,惭愧地低下头:“支队长,我…我没想那么远…就想着快点分了…” “快”张涤心摇摇头,“光图快不行!我们不是流寇,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我们是红军!是要在这里扎下根,建立苏维埃政权的!根怎么扎就是要让老百姓看到,跟着我们,不光能出气,更能过上好日子!怎么过上好日子田要种得好,牛要养得壮!你把牛都分了、牵走了,或者把地主富农逼得砸锅卖铁毁了牛,那是自毁墙脚!是让苏维埃还没站稳就断了粮草!”他指着油印文件上另一条,“看见没‘分配后的一切土地,由苏维埃政府发给土地使用证’。这不是闹着玩的!有证在手,心里就踏实!这地,就是他自己的了!不是哪个老爷施舍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竹林中清冽的空气似乎也不能平息他内心的激荡:“同志们,这次在萝卜坝,赖扒皮就是块试金石!我们要严格按照《土地法》来!赖扒皮的田地、山林、多余房屋、粮仓里的粮食,这是必须没收的硬货!至于他家里那些金银细软、铜钱、布匹,原则上也算浮财,要由农会统一登记,公平分配。但是!”他加重语气,“那些明显是地主婆自己用的细软首饰,而且价值还不算特别大的,只要他们肯老实交出地契、粮仓钥匙,不搞破坏,可以适当放宽,留一点给他们自己过活!这叫给出路!目的是什么是分化!是减少反抗!是让那些可斗可不斗的小地主、富农看到,只要老实,就有活路!免得他们把心一横,跟我们死磕到底!井冈山时期的教训,不能忘啊!” 他的目光扫过每一个骨干的脸:“记住了!打土豪不是杀猪宰羊图痛快!是政治!是民心!是让萝卜坝的穷苦人,从根子上相信苏维埃,相信红军不是刮一阵风就走!这次分田,要把‘抽多补少’、‘抽肥补瘦’的理讲透!山林随田分,池塘归村有,这些新章程,都要让每个老表听明白!赖扒皮,就按政策,只要肯交出地契,不捣乱,也分他一份瘦田!让他去尝尝自己种的苦果子!” 张涤心的话如同给沸腾的钢水投下了冷却剂,让几个有些激进的骨干发热的头脑冷静了下来。他们明白了,四支队在萝卜坝的这场土改,不仅仅是一场暴风骤雨般的清算,更是一场精心设计、关乎长远扎根的精密手术。规矩定了,人心才能定。 几天后,当林桂生将串联起来的二十几个苦大仇深、眼神中燃烧着火焰的贫雇农骨干名单交到张涤心手中时,萝卜坝的空气已经彻底变了味道。一种压抑而紧张的期待,如同地火在冰层下奔突,寻找着喷薄的出口。 这一天终于到了。在赖家那座青砖高墙、石狮把守的深宅大院门口,一场萝卜坝从未有过的“公审大会”在寒风中拉开帷幕。四支队的战士持枪肃立,维持着秩序。临时用几张破桌子拼成的台子上,坐着张涤心、林桂生,还有几个公推出来的农会筹备委员,其中就包括脊梁挺直了许多的赖四牯。 赖扒皮和他几个作恶多端的管家、狗腿子被五花大绑推上了台,在无数道饱含愤怒和仇恨的目光聚焦下瑟瑟发抖。赖扒皮那张往日里油光水滑、颐指气使的胖脸,此刻已是一片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台下骤然爆发的巨大声浪淹没: “打倒赖扒皮!血债血偿!” “还我谷子!还我闺女!” “烧死这吸血的蚂蟥!” 愤怒的火山终于爆发了。赖四牯在台上第一个站出来,他指着赖扒皮,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控诉着“放青苗”的盘剥,逼租的凶残,还有那悬在他女儿头上的噩梦。他的控诉点燃了台下每个苦主心中的引线,一时间,积压了数十年、几代人的血泪和屈辱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控诉声、咒骂声、妇孺的哭泣声混杂在一起,震动了整个山坳。人们挥舞着拳头,眼睛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恨不得立刻将台上那几个瑟瑟发抖的家伙撕成碎片。 张涤心看着台下汹涌澎湃的怒火,知道这股原始的力量必须得到引导,才能转化为摧毁旧秩序、建立新政权的强大动能,而不能让它变成失控的洪水。他站起身,走到台前,双手有力地向下压了压。喧腾的人群在他沉稳如山的气势下,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但无数双通红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台上的仇人。 “乡亲们!父老兄弟姐妹们!”张涤心的声音洪亮,穿透了寒冷的空气,“赖扒皮的罪恶,罄竹难书!他的血债,必须用血来偿!但怎么偿由谁来偿”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全场,“苏维埃政府有法度!红军的枪杆子,就是给咱穷苦人撑腰的法度!”他猛地提高了声调,“现在我宣布,经报请上杭县苏维埃裁判部核准,赖扒皮及其帮凶赖三、赖七,罪大恶极,民愤滔天,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话音未落,早已准备好的几个红军战士立刻将瘫软如泥的赖扒皮和两个最凶恶的狗腿子拖了下去。人群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那是一种长久被压迫后的宣泄和解脱。 待欢呼声稍歇,张涤心再次开口,声音沉稳而坚定:“乡亲们,仇报了,气出了,这只是一个开始!更重要的是,赖扒皮吸了我们这么多年血,抢了我们这么多田地,现在是时候,把他欠我们的,连本带利地拿回来了!今天,我们就要按苏维埃的法度,分田分地,分浮财!分山林!” 他转身,示意林桂生。林桂生立刻捧出一册厚厚的田契簿子,还有一个打开的、沉甸甸的紫檀木盒,里面是密密麻麻、叠得整整齐齐的地契。这些昔日象征着所有权和生杀予夺的纸片,此刻在阳光下显得那么苍白脆弱。 “大家听着!”林桂生拿起一份地契,高高举起,声音清晰响亮,“这是赖扒皮霸占你们田土的凭证!今天,苏维埃做主,一把火烧了这害人的玩意儿!以后,你们的地,苏维埃发证!证上写谁的名字,就是谁的!天王老子也夺不走!” 他的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在所有佃农的心坎上。立刻有战士将一盆早已备好的桐油泼在那堆积如山的田契地契上,一根燃烧着的火把扔了上去。 “轰!”烈焰瞬间腾起!贪婪的橘红色火舌疯狂地舔舐着那些发黄的、写满黑色字迹的纸张。薄脆的纸张在火焰中扭曲、卷曲,化为黑色蝴蝶般的灰烬,被凛冽的山风卷向高空,纷纷扬扬,如一场黑色的雪,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结束。无数双眼睛紧紧追随着那些飞舞的黑灰,看着那些曾经压得他们祖祖辈辈直不起腰的“命债”,在火焰中化为乌有。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呜咽声,那不是悲伤,而是卸下千斤重担后的狂喜与难以置信。 “烧得好啊!”赖四牯第一个嘶吼出来,声音带着哭腔和极致的畅快,“烧了它!烧光这些吸血的符咒!”他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仿佛看到自己病榻上的妻子脸上也恢复了一丝血色。 紧接着,是分粮。打开赖家深挖在地下的巨大粮仓时,那堆积如山的金黄稻谷在昏暗的仓房里散发着令人眩晕的光芒。按照农会骨干的登记和张涤心定下的原则,赖四牯家分到了三担谷子——这足够他家熬过这个冬天,甚至能给妻子换些药了。当沉甸甸的谷子倒进他家带来的破箩筐时,这个饱经风霜的老农再次跪倒在地,泣不成声。其他几十户贫雇农也依次领到了救命的粮食,一张张菜色的脸上绽开了如释重负又充满希望的笑容。 张涤心看着眼前的一切,心潮起伏。他转身对身边的通讯员低声吩咐:“去,立刻派人去湘湖,联系刘克范同志!就说萝卜坝的盖子揭开了,群众发动起来了!急需他们乡苏的同志过来,主持分田的具体工作!特别是要依靠像丁南芝这样细致、懂政策的女同志,把《兴国土地法》的‘抽多补少’、‘抽肥补瘦’落到实处!山林随田分、池塘归村有的细则,也要靠他们来落实!” 通讯员应声而去。张涤心望着那些捧着粮食、脸上洋溢着希冀的农友们,又望了望村中那座依旧森严但已被革命风暴掀翻了屋顶的赖家大院,感到一股沉甸甸的责任和力量在胸中激荡。真正的战斗,才刚刚打响基础,而万丈高楼,将从这夯实的泥土中拔地而起。 当萝卜坝的火焰烧尽旧契、新粮入仓的消息传到邻近的湘湖时,刘克范正被一堆焦头烂额的事情缠得脱不开身。他坐在乡苏维埃那间四处漏风的祠堂办公室里,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手指烦躁地敲打着桌面上一份写得歪歪扭扭的报告。 “吵!吵!吵!”他对着坐在对面同样一脸愁容的年轻文书抱怨,“从上月分了黄家的田,这南山坳和北坡的人就没消停过!为了一条田垄的归属,两家人差点在田里打起来!都说对方家的地界划多了,占了自家的肥地!还有西边那片林子,以前是公山,现在按政策要随田分下去,好家伙,靠近林子的人家自然欢喜,离得远的,特别是没分到山边田的,意见大了去了,说这不公平!连带着对乡苏都有怨气!说我们一碗水没端平!”他拍着桌子,满是无奈,“这《兴国土地法》是好,‘抽多补少’、‘抽肥补瘦’,道理都对,可落到具体的一个山坳、一块水田、一片林子头上,咋就那么难掰扯清楚差一寸地,少一棵树,都是天大的事!” 这时,他妻子丁南芝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红薯粥走了进来。她比刘克范小几岁,眉眼清秀中透着股韧劲儿,穿着乡苏女干部常见的蓝布褂子,袖口挽起,显得干净利落。她把粥放在丈夫面前,看了一眼桌上的报告,又看了看丈夫紧锁的眉头,温声道:“急有啥用坐下来慢慢说,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吵吵闹闹才是常态,说明乡亲们真把这些田啊地啊山啊当自家命根子了,这是好事。” 刘克范端起碗,胡乱喝了两口,依旧愁眉不展:“好事是好事,可这架吵起来,伤了和气,耽误春耕怎么办你是没看见,昨天南山坳的老张头和北坡的李老栓,两老头子在田埂上吵得脸红脖子粗,要不是有人拉着,锄头都抡起来了!为的就是一条不到三尺宽的田埂!老张头说田埂该算他地界,李老栓说田埂是公用的,该归两边半分!这…这叫我怎么断” 丁南芝在他旁边坐下,拿起那份报告仔细看着,一边看一边说:“能动手打起来,说明我们工作还是没做到家。光把田地按亩数、人头分下去,指个大概位置,那肯定不行。田跟田不一样,山跟山也不同。关键是要‘标准’!要细致!”她抬起头,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一种属于女性的务实和耐心,“我记得《兴国土地法》的补充说明里提过,分田要按产量定好坏,不能光看亩数。肥田瘦田要搭配开,让每家的收成能差不多。还有山林,也不是说靠近谁家田就归谁,要按人口劳力,分到户头,或者划成片,几户人家共同管一片。池塘也一样,归村集体所有,大家都能用,但由农会统一管水。这些章程,得掰碎了,揉烂了,让每家每户都明明白白才行。” 刘克范叹口气:“道理我都懂,可做起来难啊!乡苏就这么几个人,识字的不多,腿都快跑断了,也跑不完那么多坳!” “那就发动群众!”丁南芝毫不犹豫地说,“农会不是摆设!把各村各坳那些说话公道、办事细致、在乡亲里有点威望的老农、贫农骨干找来。先培训!把政策彻底讲透,把‘抽多补少’、‘抽肥补瘦’的标准统一起来。然后,让他们各回各村去,带着乡亲们自己‘踩田’!拿着绳子、竹竿、石灰粉,带着田契底册,一块田一块田去丈量,去登记,去评议肥瘦等级。田埂、水沟、山林的边界线,当场就划清楚,撒上石灰线!让大家亲眼看着,亲手摸着!争议大的地方,就地开小会,找邻居作证,该让就让,该补就补。这样划出来的线,大家才心服口服!这叫‘自报公议,三榜定案’!比我们乡苏几个人坐在这里拍脑袋强!” 刘克范听着妻子条理清晰的分析,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了一些。丁南芝的话像一阵清风,吹散了他眼前的迷雾。他仔细琢磨着:“自报公议…三榜定案…发动骨干…现场踩田…划定边界…”这是个好办法。 萝卜坝那场焚烧田契的烈火余烬,如同革命的火种,在周遭的山坳间飘散开去。火焰熄灭处,是一片更为沸腾的土地。赖家粮仓里堆积如山的谷子被战士们一担担挑到村中的晒谷坪上,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闪烁着令人心颤的金黄光泽。农会新推举的骨干们——赖四牯胸膛挺得前所未有的直,粗糙的手指紧紧攥着登记的册子,另一只手握着算盘,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在张涤心和林桂生的指导下,挨家挨户呼喊着名字,按着事先调查核定的缺口,将救命的粮食分配到一双双因常年劳作而皲裂、此刻却因希望而微微颤抖的手中。 “李老蔫家,三口,欠粮三担!领谷三担!”赖四牯的声音响亮,带着一种新生的权威。 “王福嫂家,寡母带崽,两担半!” “来了!来了!”人群里爆发出应答,一张张刻满风霜的脸上,悲苦的褶皱第一次被巨大的、近乎眩晕的喜悦撑开。粗粝的手掌摩挲着饱实的谷粒,有人把脸埋进去深深吸气,有人抓起一把,任由谷子从指缝间沙沙滑落,流下滚烫的泪水。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妪直接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朝着苏维埃代表和红军战士的方向叩头,嘴里喃喃着模糊不清的感恩之词。林桂生快步上前,用力将她们搀扶起来,声音哽咽:“老人家,使不得!使不得!这粮食,本就是赖扒皮从你们骨头缝里榨出来的血汗!是苏维埃,是共产党,帮大家伙儿拿回了咱们自己的东西!” 分粮的喧嚣与热泪尚未平息,张涤心的目光已越过人群,投向村外那片在寒风中微微摇曳的、广袤而贫瘠的山野。他知道,粮食只能解一时之饥,唯有土地,才是穷苦人真正扎根立命的根本。他深吸一口气,站上晒谷坪边一块半人高的青石,声音不高,却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乡亲们!粮,我们分了!那是赖扒皮欠下的旧债!现在,我们要分的是赖扒皮最大的本钱——脚下这片祖祖辈辈养活了老爷们、却饿死了咱们穷人的田!山!林!”他猛地展开手中那份已被翻得卷边的油印《兴国土地法》,“按苏维埃政府的铁律,按毛委员定下的新章程!田地、山林、池塘,都要公平合理地分给种田人!这叫‘土地回家’!” 他举起手臂,指向远方起伏的山峦和被切割成无数细碎小块、像补丁一样覆盖着薄霜的梯田:“今天,就是画押的日子!画得清清楚楚,分得明明白白!这块田是谁的,那片山是谁的,以后世世代代,就是谁的!白纸黑字红印章,苏维埃政府给你们发证!天王老子来了也夺不走!” 人群爆发出更加狂热的欢呼,声浪几乎要掀翻整个山坳。在张涤心的指挥和林桂生带着几个本地战士的组织下,萝卜坝的农民们如同被点燃的火炬,拿着锄头、扁担、绳索、石灰包,甚至扛着丈量田亩用的竹竿,自发地汇聚成一股股洪流,涌向村外赖家广袤的田产。赖四牯走在最前面,手里紧紧攥着刚从赖家大宅抄出来的、盖着赖扒皮私印的田亩图册——这是昔日主人精确剥削的依据,此刻却成了穷人重新丈量世界的基础。 “先从黄泥坡那块肥水田开始!”林桂生声音清脆,指挥若定。几个农会骨干立刻拉开绳索,沿着田埂边缘仔细丈量,另一个人手拿写满名字和数字的册子,一边核对,一边大声宣布:“这块田,三亩一分!按规矩,‘抽肥补瘦’,肥水田要搭配着分!赖四牯家,劳力多,苦大仇深,分得靠东边向阳的那半亩肥地!剩下部分,由农会评议,分给劳力少但有老弱需要抚养的李家、王家!” 被点到名字的赖四牯,身体猛地一震。他像做梦一样,在众人的瞩目和鼓励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那块他为之扛了半辈子长工、却从未真正拥有过一寸的、肥沃得能攥出油的黑土地里。脚下那松软、带着冬天特有的冰冷湿润气息的泥土,第一次真实地属于他了!他蹲下身,用那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满黑泥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捧泥土,凑到眼前,贪婪地嗅着那清冽而充满生机的气息,浑浊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在黑色的土坷垃上,洇开深色的印记。 “我的…我的地啊…”他哽咽着,声音破碎,却蕴含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周围的乡亲们看着他,感同身受,发出鼓励的叫好声。 “西坡那块瘦岗地,石头多,收成差,但也得有主!按‘抽多补少’,赖扒皮家抽出来的地,就要补给我们这些没地少地的!”林桂生接着喊道,“张大娘,你家人口少,但也要吃饭!分你一亩!刘二狗,你年轻力壮,分你两亩半!好好伺候,瘦地也能养人!” 在一片热火朝天的丈量、划分、争议与最终达成妥协的景象中,张涤心特意走到一个瘦小的中年汉子面前。这人叫赖水生,是赖扒皮的一个远房穷亲戚,因为老实巴交,一直被赖家看不起,只分得几块最贫瘠的边角地过活,日子同样艰难。张涤心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温和但清晰,让周围的人都听得见: “水生老表,你也不用怕。苏维埃的政策是‘给出路’。赖扒皮本人,只要他肯老实改造,不再作恶,我们也给他留一条活路。他在村东头那三亩瘦田,由农会代管,如果他以后接受改造,愿意自食其力,就让他自己去种!至于你,”张涤心指着地图上一块靠近水源、土质还算中等的山坡地,“农会评议,你也是穷苦人出身,过去被姓赖的压着,没沾什么光。这块地,划归你家!以后好好种,养活老婆孩子!” 赖水生愣住了,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嘴唇哆嗦着,一个劲地点头鞠躬:“谢谢苏维埃!谢谢红军!谢谢……”他的话淹没在喉咙里,但那份感激和归属感,真切地传递给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张涤心此举,无声地宣告着苏维埃政策的界限和胸怀——斗争的是地主阶级的剥削制度,而非简单地赶尽杀绝,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力量,减少革命的阻力。 山林的分划,带来的激动不亚于田土。当林桂生代表苏维埃宣布:“后山那片麻栎林,以后不再是赖家的私山!按人头随田分!靠近林子的人家,每户分得一片!各家各户有权进山捡柴火,采蘑菇,抓山鸡!这是大家伙儿自己的山!” 村中顿时响起一片带着山野气息的、粗犷的欢呼声。几个半大孩子兴奋地哇哇叫着,仿佛已经看到了冬日暖阳下柴火熊熊燃烧的景象。 几天后,当刘克范带着丁南芝和几个南阳乡苏的精干人员,风尘仆仆地赶到萝卜坝时,看到的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死气沉沉、笼罩在赖扒皮阴影下的村落。虽然寒风依旧凛冽,但田埂间新划出的、撒着醒目白石灰的田界,山坡上被划分成一片片的林地,以及村中那座赖家大院门口进进出出、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生动神采的农民,无不透着一股脱胎换骨的蓬勃气息。 刘克范紧紧握住张涤心的手,感慨万千:“涤心同志,你们动作好快!这萝卜坝,真是换了人间了!”他转头看向妻子,“南芝,你快看看!这田界、这山林划分,搞得多扎实!这才是真正把《兴国土地法》精神吃透了!” 丁南芝一双清亮的眼睛敏锐地扫过田埂边清晰的白线,又看向院子角落里农会骨干们正小心翼翼整理、核对的一大摞等待苏维埃盖章颁发的“土地使用证”草稿,脸上露出由衷的赞许和兴奋:“太好了!这才是根基!田契烧了是破旧,新证发了是立新!有了这证,乡亲们心里才算真正有了底!我们南阳那边还在为几尺田埂打破头,看来真得好好向萝卜坝学学这‘现场踩田、三榜定案’的细致劲!”她立刻拿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和赖四牯等人热络地交谈起来,详细询问每一处细节,不时认真地记录着。 张涤心看着这场景,望着远处山野间那些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弯腰劳作、或是在新划定的山林边界插上标记的身影,一股深沉而踏实的暖流在胸中涌动。这不再是疾风骤雨般的破坏,而是春风化雨般的重建。每一寸被石灰线标定的土地,每一张被汗水浸染的田契草稿,都如同楔入大地的铆钉,将苏维埃政权与千千万万贫苦农民的利益,紧密地、不可分割地铆合在了一起。万丈高楼,正从这泥土深处,夯下坚不可摧的基石。 就在犁铧开始翻动冻土、准备迎接春天时,远在百里之外的武所城,济全堂药铺那宽敞却透着某种清冷气息的厅堂里,气氛却沉滞得如同凝固的蜡油。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反而更衬出室内的寂静。 傅鉴飞靠在宽大的西式丝绒沙发里,指间夹着的雪茄升起一缕细长、淡蓝的烟雾。他那张保养得宜、透着精明与一丝倦怠的脸上,此刻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目光落在对面妻子林蕴芝身上,带着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凌厉。 “怀音…”傅鉴飞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沉默,“这几天都没见着了。”他弹了弹雪茄灰,动作看似随意,眼神却紧盯着林蕴芝,“蕴芝,你把她送走了” 林蕴芝正低头专注地绣着一方素白手帕,闻言,指间的绣花针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抬起眼,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忧虑:“鉴飞,周老师那儿说,有人给怀音说了门亲,周怀音想着去看看,年岁也不小了,兴许能碰到个好人家,也得嫁了。…所以就…没跟你细商量。她在这里也只是个学生,学徒,婚事的事,我们不好多说。”她的解释流畅自然,带着师娘的关切和分寸。 傅鉴飞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着,仿佛要穿透那层温婉的面具。他沉默了几秒,才“嗯”了一声,吐出一口浓重的烟雾。 空气似乎凝固。一个精心编织的、维系着表面平静的谎言,随时都可能被戳出了一个也无法弥合的破洞。 就在这时,偏厅的珠帘一阵清脆的碰撞声。钟嘉桐端着一个红木托盘,上面放着一只青花盖碗,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她穿着淡粉色的苏绣夹袄,乌黑的发髻上簪着一支细小的珍珠簪子,脸上带着温婉得体的浅笑,恰到好处地打破了厅堂里几乎令人窒息的凝滞。 “师父,师娘胎,”她的声音清越,如同玉珠落盘,“厨房刚炖好的冰糖燕窝,最是润肺安神。我看师父师娘费事劳神,特意看着火候炖的。快趁热用些吧” 她将托盘轻轻放在茶几上,动作优雅轻盈。那温婉的笑容像一层薄纱,暂时笼罩了空气中无声的硝烟。她仿佛全然未觉刚才的剑拔弩张,细心地揭开碗盖,一股清甜的香气弥漫开来。 傅鉴飞看着钟嘉桐温和的笑靥和体贴的举动,紧绷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他端起那碗晶莹剔透的燕窝,用小勺轻轻搅动着,目光却依旧深沉地扫过林蕴芝略显苍白的侧脸和钟嘉桐低垂的、温顺的眉眼。 厅堂里,只剩下瓷器轻微的碰撞声和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交锋从未发生过。然而,那滴落在素绢上的血痕,和傅鉴飞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疑云,都在无声地昭示着,平静的水面之下,汹涌的暗流正悄然汇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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