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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年关腊月,天沉得像一块浸透了水的旧铅皮,低低压在头顶,连带着这座蜷缩在万山褶皱里的偏僻小城,也愈发显得黯淡、寂寥,透着一股子被遗忘的灰败。傅鉴飞推开济仁堂黑漆油亮的木门,他走到乌黑锃亮的柜台后,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台面上那架紫檀木算盘。深紫近黑的木料,边框被无数次的摩挲浸润出一种仿佛浸了油的温润,乌亮的算珠沉甸甸地排列着,泛着岁月赋予的、沉静内敛的光泽。这是父亲留给他的念想,也是济仁堂几十年风雨沉浮最沉默的见证者。指尖下意识地拂过几粒冰凉的算珠,发出细微而清脆的碰撞声,在寂静的药堂里显得格外清晰,一下一下,敲在心上。 “东家,时候不早,您先泡壶茶歇着”伙计佛生是个手脚麻利的后生,提着一把硕大的白铁壶从后堂出来,壶嘴里喷着滚烫的白汽。他手脚轻快地泡好一壶滚烫的“一枝春”,澄澈的茶汤注入粗瓷盖碗,散发出清苦微涩的宁神香气。又将一个鼓囊囊的暖手小铜炉塞到傅鉴飞手里,炉壁滚烫。 “嗯。前日炮制的几味紫菀、款冬花,炭火再煨一个时辰,药气才能尽出。”傅鉴飞捧着温热的铜炉,低声吩咐。喉咙里泛着冬日惯有的微痒,但他忍着没咳出来。 佛生应着,揭开药柜上厚重的青石板盖,细细翻看炭火上的药筛子。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风雪呼啸的尖啸从门外撞进来。一个裹着破棉袄、浑身落满雪屑的邮差,几乎是被风推进了药堂的门槛。他冻得嘴唇发紫,眉毛胡子上都挂着细小的冰晶,不住地跺着脚,鞋底沾的雪泥在门槛里侧洇开一小片污迹。 “傅……傅先生!”邮差大口喘着白气,从怀里一个层层包裹的油布包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封黄褐色的厚信封,声音带着跑岔气的嘶哑,“广州来的!您家三少爷的信!” “广州”心头猛地一突,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那遥远的、潮湿闷热的海滨地名,此刻隔着千山万水,裹挟着南国陌生的水汽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骤然撞进这闽西山坳里弥漫着药香的昏暗堂屋。傅鉴飞的手微微一抖,暖炉的铜壁烫了他一下,也浑然不觉。 佛生已先一步上前,小心地接过那封分量不轻的家书,递到傅鉴飞眼前。信封入手微沉,带着一路风尘仆仆的湿冷气息,边角已有磨损。纸是南方特有的厚韧土纸,信封上用浓墨写就的“父亲大人亲启”几个大字,筋骨刚硬而略显拘谨,正是三子傅善涛的手笔。落款处的“广州”二字,墨色似乎洇得更深些,沉沉地戳在那里。 “辛苦了。”傅鉴飞稳了稳心神,声音保持着一贯的平稳,从柜台抽屉里摸出几枚铜板,递给邮差,“喝口热茶再走” 邮差连连摆手:“不敢耽误,还有几封等着送,风雪实在大。”他接过铜板,呵出一口长长的白气,匆匆转身又扎进了门外那片灰白混沌的风雪里。门扇开合的瞬间,寒气直扑进来,又迅速被药堂里厚重的暖和气挡了回去。 傅鉴飞没有立刻拆信。他捏着那封沉甸甸的家书,指尖能感受到纸张内部蕴藏的力量和远方亲人的气息。他慢慢踱到那张宽大的诊案后坐下,将信放在光洁的案面上,紧挨着他每日诊脉、开方的地方。紫砂壶里的“一枝春”还在袅袅腾出热气,茶香与药香无声地交织着。他提起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盖碗,褐红的茶汤在粗瓷碗里轻轻晃动,映出他此刻略显凝重的面容。他端起碗,凑近唇边,滚烫的茶汤蒸腾出的热气扑在脸上,带着微苦的暖意,这才浅浅啜了一口。茶汤入喉,那丝隐隐的痒意似乎被压下去了一点。 他伸出食指,沿着信封口那道被浆糊粘得严丝合缝的边缘,来回摩挲了两下。那纸的纹理透过指尖传来,粗糙而实在。然后,他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带着某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挑开了封口。 信纸被抽了出来,厚厚一沓,同样是南方的土纸,纸色微微发黄。他定了定神,将信纸展开在诊案上,目光沉静地落在那些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上: ``` 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 不孝男善涛,叩首遥拜。岭南瘴疠之地,霜雪不及闽西酷烈,然湿热熏蒸,亦颇难耐。儿随国民革命军第一军驻防羊城,倏忽已五载有余…… ``` 目光一行行向下移动,信的开篇是例行的问候和报平安。讲述广州湿热的天气,驻防生活的琐碎平淡,字里行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闷和安于现状。这与傅鉴飞记忆中那个眼神锐利、胸中似有烈火燃烧的三儿子,相去甚远。他心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手指无意识地捻起一颗算盘珠,凉意沁入指尖。 直到后半段,那些平静的字眼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湖中骤然激起冰冷的水花: ``` ……儿与怀音,相守于此,已历三载寒暑。彼处孤身无依,儿不忍其飘零,迎入寓所,彼此照应。唯时局动荡,军务倥偬,仓促间未遑禀明父母,亦未敢行嫁娶之仪。然赖祖宗庇佑,苍天垂怜,去岁冬月,怀音诞下一子,啼声洪亮,眉眼依稀见吾家骨相。今岁秋时,复添一女,娇弱可喜…… ``` “怀音……”傅鉴飞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一下,吐出这两个字,像是在咀嚼一枚苦涩的果子。周怀音,那个当年在济仁堂的学徒,因为其父亲周老师退疾,安置在隔壁小院。面目是温顺清秀的,低眉顺眼,见人总是带着几分怯生生的沉默。他和自己......都来不及和善涛说明,就如何到广州了 又如何成了儿媳妇.....却从未想过,她会以这样的方式,如此突兀而彻底地嵌入他傅家的命脉之中。 “未遑禀明……未行嫁娶……”这几个字,像烧红的针,刺在他眼底。一股滞涩的浊气猛地堵在胸口,闷得他喉头发紧。无媒无聘,无名无分!这算什么同室而居苟合私奔儿子在外从军,竟做出这等悖逆伦常之事! 傅鉴飞一生谨守本分,济仁堂的招牌在武所城悬了几十年,“傅先生”三字代表的便是端方与信义。 如今……如今这孽障!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太阳穴突突直跳,握着信纸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粗糙的纸张边缘勒得掌心发痛。那架沉默的紫檀算盘,此刻仿佛也散发着无声的嘲讽。 然而,信纸并未结束。傅善涛的笔锋似乎犹豫了一下,墨色有轻微的凝滞,才继续写道: ``` ……儿自知此事有违礼法,有亏孝道,令堂上蒙羞,实万死莫赎。然身处乱世,命若飘萍,朝不保夕。怀音孤弱,儿若执礼循规,一则恐生变数,二则恐其苦候无期。惟此权宜之计,暂得聚首,共度艰危。儿在军中,虽无尺寸之功以光耀门楣,然蒙上峰体恤,转职于辎重粮秣之司,虽职微俸薄,然衣食尚可周全,差可糊口立足…… ``` 权宜之计傅鉴飞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瞬间盖过了屋内药香的暖意。这是什么权宜竟连婚仪之礼都可省略 他傅家再清贫,也从未亏待过娶进门的媳妇!善涛母亲当年,也是正经的三媒六聘,花轿抬进门,拜过高堂的!如今儿子在千里之外,竟将这等关乎宗族血脉、名节体面的大事,轻飘飘一句“恐生变数”、“苦候无期”便搪塞过去! 更刺心的是那“无尺寸之功”与“辎重粮秣之司”。傅鉴飞的目光死死盯住这几个字,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数年前那个在灯下向他慷慨陈词、热血沸腾的青年身影—— “……父亲,男儿生于乱世,当提三尺剑,立不世功!死于边野,马革裹尸,何其壮哉!好过在这小小县城,终日与药炉为伴!”年轻的三儿子傅善涛,双眼灼灼如星,因激动而微微涨红的脸庞上,写满了对金戈铁马、万里封侯的无限向往。那时他刚从省城的师范学堂回来不久,被北伐的浪潮和“打倒列强除军阀”的口号鼓荡得热血奔涌,断然拒绝了父亲希望他接手济仁堂或寻个安稳教职的安排。 “胡闹!”傅鉴飞记得自己当时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青瓷茶碗都跳了起来,“你以为战场是儿戏枪炮无眼!祖宗传下这济世活人的本事,难道就比那枪杆子低贱了” “父亲!”傅善涛梗着脖子,那份执拗一如他幼时不肯喝苦涩汤药的模样,“孙先生遗训犹在耳:‘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满目疮痍,军阀割据,列强环伺!国家存亡之秋,正是吾辈抛头颅洒热血之时!困守这药铺方寸之地,纵然能活百人千人,又如何能救这千疮百孔之华夏男儿当死于边野,何须马革裹尸还能寻回一副白骨,已是万幸!父亲,您就成全儿子吧!” 那掷地有声的豪言壮语,那以身许国的决绝眼神,曾让傅鉴飞又是痛心,又是隐隐的一丝骄傲。最终,儿子的执拗战胜了父亲的忧惧。他变卖了几件母亲留下的首饰,凑了路费,看着那个挺拔的身影,背着简单的行囊,在初秋的晨雾中走出武所城低矮的城门,头也不回地汇入了南下投军的滚滚人流。 “男儿当死于边野,何须马革裹尸还……”傅鉴飞低低地重复着当年儿子掷地有声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重重砸在心坎上。言犹在耳,慷慨激昂!可如今呢信纸上的字迹冰冷而现实:广州驻防五年,无战功,无升迁,蜗居于后勤粮秣之司,守着那份“差可糊口立足”的微薄薪饷!战场的烽烟未曾灼伤他分毫,倒是在远离血火的后方,无声无息地筑起了另一个“家”,还添了一儿一女!这与他当年离家时立下的血性誓言,是何等南辕北辙的反讽他甚至不知道,该为儿子远离了枪林弹雨的生死一线而暗自庆幸,还是为这壮志消磨、沉溺于“苟安”的庸碌而痛心疾首。 “死于边野”的豪情,最终化为“辎重粮秣之司”的琐碎与“同室而居”的苟且。这巨大的落差,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傅鉴飞的心头反复拉扯,带来更深沉、更绵长的疼痛,远比单纯的愤怒更加令人窒息。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药堂里混杂的、沉甸甸的药气涌入肺腑,却压不住那股翻腾的郁结。 就在这时,药堂那扇沉重的木门被推开了一条缝隙,一股更为凛冽的风雪气息猛地灌入,吹得柜台上几张包药的黄草纸哗啦作响。一个裹着厚厚蓝布棉袄、头戴线帽的老妇人,提着一个小小的竹篮,侧着身子挤了进来。正是住在城西巷子口的杨婆子,与周怀音曾赁居的小院相隔不远。她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雪沫,一边熟稔地朝柜台后的傅鉴飞招呼道:“傅先生,抓两副治冻疮的膏药油,这鬼天,手上又裂了几道血口子!” 傅鉴飞飞快地将信纸合拢,顺势压在诊案的脉枕下,面上的沉郁瞬间敛去,换上惯常的温和平静,对佛生道:“去取两盒‘玉红生肌膏’给杨婆婆。” 佛生应声去取药。杨婆子放下篮子,搓着手凑近火盆,眼角的余光却像生了钩子,不断地往傅鉴飞脸上和他压着信的脉枕方向瞟。她脸上堆着惯有的、带着几分世故和探究的笑: “哎呀,刚才在街口,碰见邮差了,跑得火急火燎的,说是有您府上的要紧信从南边寄来是善涛那孩子吧啧啧,有年头没见着了,那孩子打小就出息,模样周正,性子又沉稳……在广州那大地方,当的是大官了吧”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神气,“听说……在那边讨了二房姨太娶的是当地大户人家的小姐哎哟,那可真是光宗耀祖了!傅先生,您老可是要抱上金孙囖!” “二房姨太”“光宗耀祖”这些字眼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傅鉴飞心窝上杨婆子的声音不高,却像长了脚,在寂静的药堂里异常清晰。傅鉴飞只觉得一股血猛地涌上脸颊,耳根发烫。他强自镇定,面皮却控制不住地绷紧了,口中干涩,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杨婆婆,”佛生适时地拿着两盒药膏过来,挡在傅鉴飞身前,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生硬,“您的药好了。两盒膏药,三十个铜子儿。”他将药膏放在柜台上,声音清亮地报了价,打断了杨婆子热切的“打探”。 杨婆子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有些讪讪,接过药膏,数了铜钱放在柜台上,嘴上却还不肯停:“哎呀,我这老婆子就是话多,瞎打听。傅先生您别见怪,您家的孩子,那自然都是顶顶好的……”她拎起篮子,又瞥了一眼傅鉴飞那沉得如水的脸色,这才有些无趣地转身,嘴里兀自嘀咕着,“周家那丫头……命倒是说不准呐,悄没声儿的就‘跟了去’咯……”声音随着她推开门的动作,被门外的风雪卷走了,留下那一句“跟了去”的回音,像污浊的蛛丝,粘腻地缠绕在药堂的梁柱之间。 傅鉴飞坐在诊案后,身体挺得笔直,如同一尊被风化的石像。杨婆子那句“讨了二房姨太”和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跟了去”,交替在他脑中回响。前者是赤裸裸的歪曲和羞辱,将他傅家的骨血置于何等不堪的境地而后者,“跟了去”,这三个字里蕴含的轻佻、暧昧与不由自主的被动,更让他如鲠在喉!在武所这些小地方人的口中,一个没有名分跟随男子远走他乡的女子,会是什么身份流言会如何揣测她与善涛相识的过往会如何描绘她在广州的处境这些念头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 他几乎能想象得到,此刻,在武所城那些挂着厚重棉帘的茶馆里,在飘着水汽、挤满搓洗衣妇的河边石阶上,在肉铺、米店的低语中,“傅家三郎在广州讨了二房”、“周家那丫头是被‘带’走的”这类嚼舌根的话语,正随着风雪迅速蔓延。他的名声,济仁堂几十年的清誉,还有那个远在千里之外、名分尴尬的女子周怀音的清白……全都在这污浊的唾沫星子里翻滚、沉沦。 诊案下的手指,死死抠住了脉枕坚硬的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力。身为一家之主,身为一堂名医,他能号脉断症,能妙手回春,却无法堵住这悠悠众口,无法为自己的儿子、为那个未曾谋面的女子,更为那两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孙儿正名! “佛生!”傅鉴飞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极力控制的颤抖,“你去……把门板上一半。今日,若有不是急症求诊的,就说我身子不爽利,暂歇半日。” 佛生担忧地看了他一眼,低声应了:“是,东家。”他默默地走到门口,将厚重的门板抬起一块,虚掩上,挡住了大半风雪和街景,只留下一条缝隙透光。药堂内的光线顿时变得更加幽暗,仿佛提前进入了暮色。只有火盆里的炭火,兀自散发着暗红的光和持续的热量。 傅鉴飞重新抽出那封被压得有些褶皱的信。这一次,他不再看前面那些令人烦闷的文字,目光直接跳到了信的末尾。在几句匆匆的“望父亲大人保重身体”之后,傅善涛的笔迹在此处显得异常的郑重,甚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恳求: ``` ……小儿生于去岁冬月初九丑时,啼哭甚健,眉眼开阔,儿观其神似祖父。小女生于今岁八月初三辰时,娇弱爱啼。仓促之间,未得父亲赐名,心中常怀忐忑。伏乞父亲大人念在稚子无辜,不吝赐予名讳,以为终身之记。儿善涛携怀音并一双儿女,于岭南叩首再拜,祈望金安。 ``` 信纸下方,还附着一张折叠得很小的、质地略为细腻些的纸片。傅鉴飞用微微颤抖的手指将它展开。纸片上没有字,只有两个小小的、用极细的墨线勾勒出的襁褓婴儿的轮廓。一个稍大些,圆头圆脑,线条简单却透着一股憨实的生气;另一个更小,蜷缩着,依稀可见细弱的眉眼。墨迹很淡,画得也稚拙,显然是匆匆而就。但在那简单的线条里,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毫无保留的稚嫩与依赖,却如同初生的嫩芽,猝不及防地穿透纸背,猛地刺中了傅鉴飞的心房。 去岁冬月初九,今岁八月初三……他下意识地掐指推算着。一个刚满周岁不久,另一个才三四个月大……正是最需要呵护的时候。两个小小的生命,远在千里之外湿热的广州城,他们的父亲在军需处营营役役,他们的母亲……那个身份尴尬的周怀音,她该是如何惶恐无助地带着这双稚儿,在那全然陌生的地方挣扎求生没有名分,没有家族的认可,任何一点风雨,都可能将她们彻底倾覆。纵然儿子信中说“衣食尚可周全”,可那份周全里,浸透了多少辛酸和不安 “稚子无辜……” 傅鉴飞嘴里苦涩地咀嚼着这四个字。是啊,他们有什么错错的是他们的父亲一时情热,不顾礼法;错的是这兵荒马乱、朝不保夕的世道!难道因为大人的错处,就要让这两个刚刚降世的小生命,连一个正经的名字,一个可以写入族谱、堂堂正正立于世间的身份都得不到吗 一股温热的酸涩猛地冲上鼻梁,眼眶瞬间变得滚烫湿润。他慌忙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将那汹涌的情绪死死压了下去。他不能在这药堂里失态。 诊案上,一方端砚里还余着些残墨,已然半干。他拿起旁边小铜壶里的温水,滴了几滴进去,取过一段松烟墨块,手腕沉稳地、一圈圈研磨起来。石砚温润,墨块与砚台摩擦,发出细微而均匀的沙沙声。墨汁渐渐晕开,由深黑转为浓重的乌亮。这熟悉的动作,带着某种近乎禅定的节奏,稍稍安抚了他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 他拉开诊案右手边的一个小抽屉,里面整齐地放着裁好的红纸、新笔和几枚压纸的黄铜小兽镇纸。每逢年节或添丁之喜,有交情的街坊上门求个吉利的名字,他便在这红纸上写下。他抽出一张方正挺括的双红纸,铺展在光洁的案面上。笔是常用的狼毫小楷,笔尖在墨池中饱蘸了浓黑的墨汁。 提笔悬腕,笔锋点在朱砂般艳红的纸面上。该给他们取什么名字这名字承载的,不仅仅是一个符号,更是一个孩子一生的起点,是他傅家血脉的延续,也是他这个祖父在鞭长莫及的无奈中,所能给予的、最郑重也最沉重的一份承认。 他凝神细思,笔尖悬在红纸上方,久久未能落下。堂中寂静,只有火盆里炭块轻微的毕剥声,和墨块在砚台里持续研磨的沙沙细响,像时光流淌的声音。窗外的天色愈发昏暗,雪似乎下得更密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悬着的笔尖终于动了。笔走中锋,沉稳而有力,没有丝毫犹豫。一撇一捺,带着一种近乎决断的郑重: 敬邦、敬仪 敬邦,意为“敬怀家国,矢志兴邦”。有长辈对子孙最深刻的期许:心怀敬畏,担当重任。寓意男孩将来能成为以振兴国家为己任的栋梁之才,有格局,有担当,恪守道义,不负时代。 敬仪,意为“敬守礼法,仪态万方”。“礼”是维系文明与尊严的根基。寓意女孩内心保有对传统美德与风骨的敬畏,外在展现出从容典雅的大家风范,于乱世中守护内心的秩序与安宁,端庄坚韧,兰心蕙质。 墨迹浓黑,在鲜艳的红纸上格外醒目。敬、邦、敬、仪,四个字,笔画端庄舒展,隐隐透着祖父的期许与沉甸甸的力量。 最后一笔落下,傅鉴飞缓缓搁下笔,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胸腔里那股憋闷的郁结并未完全消散,但似乎随着这两个名字的书写,将一部分难以言说的重压,倾注到了这方小小的红纸之上。他凝视着那两个名字,目光复杂而悠远,仿佛能穿透这昏暗的药堂、厚重的风雪和千山万水,看到南国那间简陋的寓所里,两个懵懂无知的婴孩。一种巨大的苍凉和一种同样巨大的、源自血脉深处的柔情,交织缠绕,几乎将他吞没。 林蕴芝从后院听到动静,走到前堂,得知是善涛来信。又退了回去。叫上钟嘉桐,继续整理药材。 就在这时,药铺前面虚掩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个裹着厚厚棉袍、撑着桐油纸伞的身影带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伞被收起,露出一张年轻女子清秀却带着愁绪的脸庞,是傅鉴飞的小女,嫁到对街面、闻讯匆匆赶来的傅善云。 “爹!”傅善云一眼就看到了诊案上那封摊开的信和那张写着名字的红纸,也看到了父亲脸上那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沉痛。她快步走到诊案前,声音带着急切和喘息,显然是顶着风雪一路赶来,脸颊冻得通红,“我刚从婆家回来,一进城就……就听见些不三不四的话!”她顿了顿,看着父亲愈发沉凝的脸色,声音低了下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三哥他……信上都说了” 傅鉴飞没有回答,只是将那封厚实的家书,轻轻推到女儿面前。傅善云拿起信,急切地读了起来。她的目光飞快地掠过那些字句,眉头紧紧蹙起,当读到“怀音诞下一子……复添一女”以及“权宜之计”时,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条苍白的直线。看到最后那请求赐名的段落,她的目光在“稚子无辜”几个字上停留了许久,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读完,她默默放下信纸,目光落到旁边那张写着名字的红纸上。 “敬邦......敬仪……”她低声念道,抬起头,眼中已蓄满了泪水,“爹,这名字……取得好!”她的声音带着哽咽,“三哥这事……是做得糊涂,太糊涂了!”她的话里带着对兄长的不满,但更多的是一种痛惜,“可那两个孩子……我们傅家的骨血啊!总不能……总不能让他们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生下来就矮人一头!” 她向前一步,拉住父亲粗糙的大手,那手上的冻疮旧痕触目惊心。她的语气带着一种新式学堂里熏染过的、与这小城多数妇人不同的急切和倔强:“爹,现在都民国二十一年了!外头乱成什么样了报纸上天天都在喊‘自由’、‘破除旧礼教’!广州那地方,听说比省城还要开化得多!三哥和怀音姐……他们虽没办礼,可到底是一心一意守着过日子的,孩子都有了俩!这跟明媒正娶,除了少张婚书,又有多大区别总比那些娶了七八房、天天打骂小老婆的强吧” 傅善云说着,情绪激动起来,下意识地跺了一下脚。她穿着厚棉鞋,但这一跺,依然能让人想起她少女时那双在母亲坚持下缠过、最终又因父亲不忍和时代风气而半途放开的“改良脚”。这双脚,是她半生挣扎在新旧夹缝中的烙印。“外头那些嚼舌根的,她们懂什么她们就巴不得别人家出点事,好显出她们自家的太平!爹,您可不能由着那些闲话往心里去!三哥有他的难处,怀音姐……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子,跟着去了那么远的地方,生了两个孩子,她容易吗您写了名字,就是认了他们!这才是顶顶要紧的!” 女儿的话语,像一阵强风,吹乱了傅鉴飞本就纷繁的心绪。那些“民国”、“自由”、“破除旧礼教”的字眼,在他听来仍是那样陌生而喧嚣,远不如药柜上“君臣佐使”的标签来得清晰可信。她说的那些道理,他何尝不明白几分这世道确乎是变了,变得面目全非。可明白道理是一回事,要跨过他心中那道经营了几十年、关乎家族体统和为人根本的藩篱,又是另一回事。 他看着女儿因激动和寒冷而泛红的脸颊,看着她那双带着时代印记的脚,再想到远在广州那对无名无分的母子三人,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疲惫感,如同沉沉的暮霭,兜头盖脸地笼罩下来。济仁堂几十年的名声,是他一帖药、一帖药,靠着本事和良心积攒下来的。这名声像一件华美的锦袍,缀满了“方正”、“清誉”的暗纹,如今这件锦袍上,被自己的儿子生生撕开了一道刺目的口子。 他缓缓抬起手,轻轻拂去女儿肩头沾染的几片未化的雪花,动作迟缓而沉重。那雪花一触到他指尖的温度,便瞬间消融了,只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湿痕。 “善云啊……”他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你三哥当年走的时候,说过一句话,‘男儿当死于边野,何须马革裹尸还’……这话,爹记到今天。”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药堂幽暗的深处,仿佛穿透了时空,“可如今呢仗还在打,人……离那‘边野’却越来越远了。他倒是在那‘后方’,把日子过得……”后面的话哽在喉头,最终化作一声悠长沉重的叹息,消融在炭火微弱的毕剥声里。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有对儿子壮志未酬的失落,有对他选择“苟安”的不解和隐隐的痛心,更有对他抛却伦常、置家族名声于不顾的深深失望。 傅善云听着父亲这沉痛的话语,看着他瞬间又苍老了几分的面容,满腔想为三哥辩解的话一下子堵在了喉咙口,只剩下无声的酸楚。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也只得跟着沉默下来。药堂里一时只剩下窗外风雪的呜咽和炭火的低吟。 终于,傅鉴飞的目光重新落回诊案上那张鲜艳的红纸。“敬邦”“敬仪“两个名字,在昏暗中依然清晰。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极轻、极缓地,用指尖拂过那两个名字。墨迹未干透,指尖传来微凉的湿润感。 然后,他做了一个决定。他没有提笔再写下任何回信的话语——那些责备、质问、训诫,抑或是无奈的叮嘱,在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写着孙儿孙女名字的红纸,对折了两下,然后拉开诊案下那个存放紫檀算盘的抽屉。 算盘静静躺在那里,乌木的珠子沉甸甸,泛着幽光。他将那张小小的红纸,轻轻放在算盘旁那深紫色的绒布衬垫上。红与紫,形成一种突兀又刺目的对比。就让它暂时留在这里,留在这个承载着济仁堂几十年账目出入、象征着家族营生根本的地方。这是一份承认,一份来自祖父的、沉甸甸的血脉连接,也是一份无法宣之于口的妥协——对时局的妥协,对儿子选择的妥协,更是对眼前这无可奈何现实的妥协。 他轻轻合上了抽屉,将那一点殷红,锁进了幽暗之中。 “佛生,”傅鉴飞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稳,只是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把门板都下了吧。天快黑了,不会再有病人来了。” 他站起身,走到药堂门口。佛生依言,将刚才虚掩的那扇门板也卸了下来。门洞大开,外面肆虐的风雪景象扑面而来。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雪花密集如织,沉甸甸地不断砸落,覆盖了青石板路,压弯了老树枝头。街面上早已没了行人,两侧低矮的铺面都紧紧关着门,只有几盏昏暗的油灯在门缝里透出点点微弱的光,如同在暴风雪中艰难睁开的困倦的眼睛。远处层叠的、黑黢黢的山峦轮廓在纷飞的雪幕中若隐若现,更添几分压抑和苍茫。 寒风裹挟着雪片,刀子般刮在脸上,冰冷刺骨。傅鉴飞站在门槛内,没有立刻退回去。他出神地望着这片被风雪封锁的天地,望着这条被大雪掩埋的、通向山外也通向不可知远方的路。许久,他才缓缓抬起手,不是去接那冰冷的雪,而是用力地、缓慢地,搓了搓自己僵硬冰冷的脸颊。指尖触到眼角,那里似乎有一点残留的湿润,早已被寒风吹干了。 “关了吧。”他最后说了一句,声音散在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