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水湾耕夫提示您:看后求收藏(阿里小说网novels.allcdn.vip),接着再看更方便。

红漆剥落的城门楼子顶上,那面小小的红旗在黎明的风里艰难地打着卷,颜色褪得厉害,边缘也破败不堪。武所县城狭窄的青石板街面还浸在浓重的湿雾里,尚未被白日的人声马蹄踏碎。济仁堂那厚重的黑漆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傅鉴飞的身影出现在门洞的昏暗中。他身材清瘦,如一枚挺直在风里的老竹,身着半旧的长衫,浆洗得有些发白,却依旧留着旧时读书人的一丝讲究。他手中握着一把用秃了边角的竹扫帚,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门楣上那块乌沉沉的楠木匾额,上面“济仁堂”三个漆金楷书,是早年间县里告老还乡的举人老爷亲笔所题,如今字口的金漆已黯淡剥落,透出一种与时局格格不入的沉静。 他的视线落在门前石阶上,眉头习惯性地蹙起。那里又散落了些刺眼的新纸片,几张红的,几张白的,边角沾着夜露的湿痕。傅鉴飞无声地叹了口气,将那些湿漉漉、沉甸甸的纸屑扫进墙角用于收集药渣的簸箕里。灰尘混着水汽被搅动起来,在清冷的晨光中弥漫开一股特有的土腥味和劣质油墨的刺鼻气息。 远处,一声悠长而单调的骡马嘶鸣划破寂静,紧接着是单调而富有节奏的“咯吱——咯吱——”声,从街尾雾气最浓处传来,像是某种沉重的碾子,固执地、规律地转动着。 傅鉴飞微微侧耳,辨清了那声音的来源,脸上紧绷的线条奇异地柔和了一丝。那是他城西头的豆腐坊,那盘沉重的石磨又开始了一天的滚动。这声音,在这朝不保夕、旗帜晨昏易色的年月里,竟成了某种怪异的、令人心安的定数。 豆腐坊里,水雾蒸腾,白茫茫一片。巨大的铁锅悬在土灶上,灶膛的火舌舔着锅底,锅里的豆浆猛烈翻滚着,咕嘟咕嘟地冒着雪白的泡沫,豆腥气浓得化不开,充斥在每一个角落。 傅善承站在锅边,赤着上身,只穿着一件被豆浆浸得发硬发亮的粗布坎肩,露出一双与他身形不太相衬的、肌肉虬结的胳膊。灶火的炽光在他年轻而沉默的脸上跳跃,汗水顺着宽阔的额头、鬓角,汇成细流,蜿蜒淌过他木讷的眉眼和高挺的鼻梁,最后在下巴尖汇聚,滴落在滚烫的灶台上,“嗤”的一声响,腾起一小股转瞬即逝的白气。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锅里豆浆翻滚的漩涡。锅边放着几口盛满清冽地下水的木桶,他舀起一瓢冰凉的水,手腕悬在半空,如同老练的猎人等待着猎物最松懈的瞬间。当豆浆翻滚的势头达到某个微妙顶点,眼看那泡沫就要失控地涌出锅沿,他手腕猛地一抖,瓢中的冷水如一线银丝,精准无比地泼入锅中心。那汹涌的泡沫如同被点中了命门,骤然偃旗息鼓地平息下去。这“点冷”的时机,毫厘之差,便能决定一锅豆腐的老嫩成败。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动作,目光专注而平静,仿佛周遭弥漫的豆腥水气和灶火的灼热都不存在。 “善承!酸浆!快!”灶台另一头,一个头发花白、身材矮壮的老头猛地直起腰,嘶哑地吼道,他是豆腐坊的掌舵人,朱师傅。 他面前的大木桶里,半凝固的豆腐脑在黄褐色的酸浆水中轻轻颤动着。这个酸浆是往年留下来的,或者用白醋替代,作为凝固剂。和石膏或卤水点制类似,但是依靠酸浆中的乳酸菌促成蛋白质凝结,成品无化学添加剂,口感柔嫩且豆香浓郁。 傅善承闻声,立刻放下水瓢,两步跨到酸浆缸前。他用葫芦瓢舀起浓稠的酸浆水,那液体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近乎琥珀的颜色,散发出浓烈而独特的咸涩气息。他端着瓢,快步走到木桶边,蹲下身,瓢口微微倾斜,手腕稳定异常,一道琥珀色的细流便无声无息地注入桶中豆浆的表面。他的眼睛紧紧盯着豆浆与酸浆接触的地方,那原本混沌的液体,如同被无形的笔触点化,边缘瞬间凝结出极其细密、均匀的絮状物,如同初雪降临湖面,一层层、一片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深处静静沉淀下去。 朱师傅紧张地搓着粗糙的手,伸着头凑近看:“中不中会不会老了” 傅善承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偏着头,耳朵似乎捕捉着豆浆内部那无声的凝结之歌。时间在酸浆水的滴落和他专注的倾听中凝固。过了片刻,他果断地将葫芦瓢一收,站起身,简短地吐出两个字:“好了。”声音低沉,像两块石头轻轻磕碰了一下。 朱师傅狐疑地用一根长长的竹片在桶里搅了两下,挑起一点凝结物,凑到眼前费力地看。那凝块细嫩均匀,呈现出一种完美的、令人心安的洁白。他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长长吁了一口气,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一点笑意:“嘿,你这娃子……眼睛毒,手也稳。”他伸出手,用力拍了拍傅善承石头般结实的后背,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混杂着欣慰和一丝被后辈超越的微涩,“比我当年……强。心细,是真细!” 傅善承被拍得身体晃了晃,没有躲避,也没有笑,只是抬起胳膊,用粗布坎肩抹了一把脸上流得更急的汗水,又默默地走到大水缸边,提起沉重的木桶,将雪白滚烫的豆花倒入宽大的、铺着细密白棉布的方形木框里。氤氲的白汽迅速包裹了他汗水淋漓的上身,他的动作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与这个乱世格格不入的专注和笃定。 午后的太阳爬得老高,把济仁堂后院天井铺着的青石板晒得滚烫。药铺前堂隐约传来伙计低低的唱药名和拨拉算盘的声响,被蝉鸣盖过了大半。傅鉴飞换了一身稍新些的细布长衫,端坐在堂屋那张磨得油光水滑的硬木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一只青花盖碗茶盏,杯沿袅袅飘起一缕水汽,却久久不见他呷上一口,眉头锁着,像是拢着满腹心事。林蕴芝在边上坐着也不搭话。 媒婆坐在他对面的小竹凳上,身子微微前倾,说得唾沫星子几乎要飞溅出来:“傅先生,林妹妹,您俩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她声音又尖又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劲头,“我这张脸皮,在十里八乡的姑娘堆里那也是敲得响锣的!李家那大妹子,嘿,不是我说,方圆几十里打着灯笼也难寻!” 她用那双骨节突出、指甲缝里还残留着灶灰的手比划着:“模样那是一等一的周正!眉眼开阔,鼻梁挺直,一看就是旺夫益子的福相!身量骨架虽不大,可结实着呢!您猜怎么着我亲眼瞧见她在溪边洗一大家子的衣裳,那木槌砸在青石板上,砰砰的,有劲着呢!屁股也圆溜,保准能给您傅家早早开枝散叶!” 傅鉴飞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温热的茶盏上摩挲着,目光落在堂屋门口悬挂的那幅陈旧的《松鹤延年》中堂画上,似乎想穿透那层泛黄的宣纸,看清一个虚无的未来。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一种被时局揉搓后的倦怠:“模样身量,都还在其次。要紧的是性子……要沉得住气,要能熬得住苦日子。这年头……”他顿了顿,没有说出后半截话,但那层忧虑如同无形的阴翳,笼罩着他清癯的脸颊,“善承那孩子……你也知晓,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娶个媳妇进门,不求伶俐能说会道,只求能安生守着灶台,和他一起把豆腐坊那份工稳稳当当地做下去,别在兵荒马乱里再生出旁的枝节,就是万福了。” “哎哟喂,我的傅先生!”媒婆一拍大腿,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您这担心可真就是多余!那姑娘,性子好得没话说!温顺得跟只小绵羊似的!见了生人就脸红,半天挤不出一句话,这可不正合了善承那孩子的脾性针线女红也是一把好手,绣出来的荷花,能引得蝴蝶往上扑……”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仿佛亲眼见过蝴蝶扑在绣绷上,“李家更是厚道人,您开的那个数……”她压低声音,凑近了些,伸出几根手指比划了一下,“人家二话不说就点头应了!只盼着姑娘能早些有个稳当的依靠。这年月,能寻到善承这样有实在手艺又本分的好后生,那是烧了高香啦!” 傅鉴飞端着茶盏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几滴滚烫的茶水溅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却似乎毫无察觉。那点灼痛微不足道,远比不上心头那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忧虑。 药柜深处透来的陈年药香闻着有些发闷。他闭上眼,眼前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几日前深夜的情景——急促的敲门声惊破寂静,他打开后角门,两个陌生而精悍的年轻人架着一个昏迷不醒、脸色惨白如纸的伤者挤了进来。那人肩头一个汩汩冒血、散发着火药焦糊味的窟窿触目惊心。“傅先生,救命……”年轻人声音嘶哑,带着不容推拒的恳求与隐秘的急切。他认出了其中一人,正是前些日子在城门附近分发传单、被几个团丁追得跳了水沟的那个瘦削后生。这伤……是枪伤。 济仁堂后堂弥漫的止血草和烈酒气味似乎又钻进了鼻腔。他猛地睁开眼,目光重新聚焦在媒婆那张唾沫横飞的脸上。儿子成家……成了家,人就定了根。善承有了牵绊,或许就能安安分分守着豆腐坊和药铺。万一……济仁堂真有个什么风吹草动,好歹傅家的香火,还能在隔壁的豆腐坊里续下去。这念头带着一丝冰冷的、近乎悲壮的意味。 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那叹息沉重得如同堂屋角落里那尊铜香炉里落下的香灰。他终于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也不喝,只对着媒婆,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那点头的幅度极小,却仿佛耗尽了他此刻所有的力气。 “那就……劳烦三婶了。” 媒婆脸上的皱纹瞬间绽开,如同枯木逢春:“哎!包在我身上!您就擎等着新媳妇进门吧!” 豆腐坊的空气,仿佛永远被豆腥气和水汽彻底浸透。角落里,一个半人高的陶瓮静静蹲着,瓮口用厚厚的粗麻布和几层油纸封得密不透风。傅善承蹲在瓮前,小心翼翼地掀开封口的一角。一股极其复杂浓烈的气味瞬间冲了出来——那是发酵到极致后,豆蛋白分解混合着酸浆、陈年稻草气息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菌丝蓬勃生长的味道,浓烈得几乎具象化,霸道地挤开了作坊里常年弥漫的普通豆腥气。 “啧!”旁边帮工的老王头立刻皱着鼻子,嫌弃地别开脸,瓮声瓮气地嘟囔,“善承,你这鼓捣的啥玩意儿臭烘烘的,比咱乡下沤肥的坑还窜鼻子!这玩意儿能吃别把客人熏跑喽!”他挥着蒲扇般的手,试图驱散那股气味。 傅善承仿佛没听见,他的鼻翼微微翕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平日里木然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打磨过的黑曜石,紧紧盯着瓮口缝隙。他凑得更近了些,几乎要把鼻子探进去,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股极致的“臭味”冲击着他的鼻腔,他闭上眼睛,似乎在细细分辨其中微妙的层次:盐分是否渗透均匀发酵的菌丝是否达到那种活跃的、恰到好处的粘稠状态底层的豆块是否已转化出应有的绵密 过了一会儿,他重新睁开眼,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瞬,这在他那张线条硬朗、常年没太多表情的脸上,显得极其罕见。他站起身,动作利落地重新封好瓮口,麻布仔细压紧,油纸盖严实,还用一根细麻绳紧紧捆扎了几道。 “快了。”他对着那口沉默的陶瓮说了两个字,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仿佛那瓮中的混沌,不是难以入口的怪味,而是某种即将破茧而出的、珍贵无比的宝物。 老王头看着他那副着魔般的样子,摇着头走开了。倒是朱师傅,不知何时也踱步过来,抱着胳膊站在几步外,默默地瞧着傅善承封好瓮,又默默地看着他走到压着豆腐干的另一块大青石旁,蹲下去,伸出粗壮的食指,极其小心地在一个豆腐干的边角上,用最小的力道按了按,感受那介于柔韧与坚硬之间的微妙触感。 “善承,”朱师傅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你这‘快’了的东西……真能比得过‘隆昌号’的老霉豆腐” “隆昌号”是邻县一家有上百年字号的老酱园,他们的霉豆腐远近闻名,是当地一绝。朱师傅这话里,带着一点试探,也藏着一点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像是期待,又像是隐隐的担忧——担忧自己这豆腐坊的顶梁柱,最终会飞得比所有人都高。但现在豆腐坊离不开善承,每天十匾豆腐,早餐没吃完就销一空,朱师傅也不想扩大规模。 傅善承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依旧落在那块被他按出浅浅指印的豆腐干上。作坊里只剩下远处过滤豆浆的滴答声。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豆渣,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迎向朱师傅带着复杂情绪的眼睛,只说了三个字: “试试看。” 那语气里没有半分炫耀或自矜,只有一种纯粹的、对食物本身极致状态的探求。朱师傅看着他那双纯粹专注的眼睛,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长长地“唔”了一声,背着手,转身走开了。那背影,在蒸腾的水汽里,显出几分难以言说的落寞。 豆油灯的光晕在贴着褪色红纸的窗棂上跳跃,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一个局促不安的轮廓。傅善承坐在新房的木床边,床架子是新打的,散发着刺鼻的桐油气味,硌着他的背。他身上那件簇新的靛蓝粗布短褂,浆洗得过分硬挺,摩擦着皮肤,领口紧得让他有些憋闷。他双手放在膝上,指尖下意识地捻着裤缝,目光垂落在地面一块模糊的光斑上,仿佛那是什么极其深奥的图案。空气凝滞,只有豆油灯芯偶尔爆出细微的噼啪声。 新娘子李秀云垂着头,坐在离他几步远的木凳上。她穿着一身同样崭新的绛红粗布衣裳,浆得硬邦邦的,袖口和下摆绣着几朵简单的折枝小花,颜色已经有些暗淡。一方褪色的红布盖头,从她低垂的头上一直垂到肩膀,严严实实地遮着她的脸。她的双手紧紧交叠着放在膝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从薄薄的盖头底下,只能看到她小巧的下颌尖,以及一点紧张得微微颤抖的唇线。屋内唯一能证明这场仓促婚礼的,是桌上摆着的一盘花生、两碟粗糙的点心和一小壶浑浊的地瓜酒。 窗外的世界并不安宁。远处,零星而沉闷的枪声时不时撕裂夜的寂静,如同深更半夜突然炸响的爆竹,一下,又一下,每一次都让屋内的空气绷得更紧。近处巷子里,杂乱的脚步声、粗暴的喝骂声、犬吠声,毫无征兆地响起,又毫无征兆地远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知会闯向何处的疯狂。 两人就这样僵坐着。傅善承几次想开口,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干涩得发疼,最终只发出几声无意义的、模糊的咕哝。 “呃……”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干巴巴地挤出嘴唇,“你…你饿不” 红盖头下的人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那动作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像被风吹动的叶子。 傅善承的目光扫过桌上那盘干瘪的花生和粗糙的糕点,自己也觉得这问题实在愚笨。他笨拙地站起身,走向桌边,想倒点水。粗糙的陶壶提在手里,沉甸甸的。他拿起一只粗瓷碗,倾斜壶嘴。暗红色的地瓜酒(当地人婚宴上常以此代酒)带着一股甜腻发酵的气息流出,细流却微微颤抖着,溅起细小的酒花,洒了点在他僵硬的手指上。 “喝…喝点”他端着碗,走到李秀云面前,动作僵硬得像一个牵线木偶。 红盖头依旧低垂着,没有回应。 傅善承端着碗,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碗沿那点洒出的酒液滑腻地贴着他的手指,凉凉的。远处又是一声格外清晰的枪响,“砰——!”仿佛就在隔壁的街巷。李秀云的身体明显地瑟缩了一下,交叠在膝上的手攥得更紧,指节绷得发白。 傅善承的目光落在她那双紧握的手上,青筋在薄薄的皮肤下隐隐浮现,透出一种无声的惊惶。他端着碗的手慢慢垂了下来。他沉默地站了片刻,似乎在体内积蓄着某种力量。然后,他猛地转过身,脚步匆匆,几乎是带着一种逃离的意味,掀开连接新房和旁边小灶间的破门帘,闪身钻了进去。 灶间里更加狭窄,弥漫着残余的柴火烟气和一种潮湿的凉意。小土灶里的火早已熄灭,只剩下灰烬的余温。傅善承没有点灯,借着新房里透进来的那点微弱豆油灯光,熟门熟路地摸向墙角一个蒙着厚厚粗麻布的瓦盆。他掀开麻布,动作异常轻柔小心。一股清冽的、带着淡淡豆香的凉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灶间的沉闷。瓦盆里,是清澈的凉水,浸泡着一整块水豆腐。那豆腐洁白如玉,细腻得不可思议,在昏暗中仿佛自身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正是他亲手点卤、压榨出来的最得意之作。 他拿起一把薄如柳叶的厨刀,刀刃在朦胧的光线里闪过一丝寒芒。他没有说话,只是沉下心,屏住呼吸。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放缓,外面的枪声、犬吠,新房里那凝固的紧张,都被隔断在这小小的灶间之外,只剩下他、刀,和那块静卧在清水中的白玉。 刀尖极其轻微地切入豆腐表面,几乎没有发出声音。手腕沉稳地带动刀身,动作轻、准、缓,每一刀落下都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专注。豆腐丝随着刀锋的移动,一根一根、细若发丝地被剥离出来,悄然滑入清澈的水中。这些丝线在水中轻柔地舒展、飘动,如同最细腻的银线。 他的额头慢慢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却越来越亮,所有属于那个木讷新郎的局促在这绝对需要心静手稳的劳作中悄然褪去,只剩下一种纯粹匠人的笃定光芒。他的整个世界,此刻都凝聚于刀尖之下那方寸间的洁白。 时间在专注的切割中无声流淌。很快,那盆清水里,静静地卧着一大团细如牛毛、洁白胜雪的豆腐丝,它们相互缠绕、悬浮,在昏暗中折射着一点微光,像一团被月光凝固的云絮。 傅善承放下刀,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他小心翼翼地端起瓦盆,水波轻晃,盆中的“云絮”也随之轻轻荡漾。他转身,掀开门帘,重新走回那片被豆油灯光笼罩着的、凝固着紧张与不安的新房。 李秀云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红盖头纹丝不动。先前远处那阵零散的枪声似乎消失了,换来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死寂。 傅善承端着那只盛满清水的瓦盆,走到李秀云面前,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她面前的矮凳上。瓦盆里的水波轻轻晃动,映着桌上豆油灯昏黄的光,也映出水中那团奇异的存在——细密、洁白、柔若无骨,像一件精雕细琢的玉器,又像一团凝固的月光。 “你……”傅善承的声音打破了凝固的空气,依旧低沉,带着点不自然的沙哑,但语调却奇异地平稳了下来,仿佛刚才那阵专注的切割带走了他所有的慌乱,“你看这个。” 李秀云盖头下的头似乎微微抬起了那么一丝丝,虽然看不见她的眼睛,但傅善承能察觉到她的目光,似乎被那盆中奇异的景象吸引住了。那双紧握在膝盖上的手,指节的紧绷感似乎也略微放松了一点点。 傅善承拿起桌上那双他刚才用过的、洗干净的竹筷,探入水中。他没有去夹那整团豆腐丝,只是用筷子尖在水面极其轻柔地拨动了一下。霎时间,那团洁白的“云絮”被水流扰动,如同最轻盈的纱绢在水中舒展开来,千丝万缕,根根分明,细得不可思议,柔得仿佛随时会融入清水之中。 “没……没什么好东西,”傅善承低着头,不敢看那红盖头,目光只盯着盆中飘散的细丝,“就……拿这个……”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搜寻更合适的词,“垫垫肚子,也行。” 他笨拙地解释着,像是在说这块豆腐,又像是在说别的什么:“水……用的是后山老泉眼顶上的水,凉性足,没啥杂味。豆子……是昨天才榨的新豆,今年收成好,豆粒儿饱。点浆……力道得透,不能急……”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像是在自言自语,沉浸在自己对工艺的推敲里。 就在这时,一只纤细、略带薄茧的手,怯生生地从红盖头底下伸了出来。那手微微颤抖着,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慢慢地靠近瓦盆的边缘。她的指尖在水中轻轻一点,冰凉的触感让她动作顿了一下。然后,那手指犹豫着,极其轻柔地碰了碰水中一根漂浮的豆腐丝。 细丝被触碰,微微荡开,又柔柔地弹回。那是一种极致的、不可思议的柔嫩触感。 李秀云的指尖停住了,没有再动。红盖头静静地垂着,遮盖着她此刻所有的表情。傅善承也停住了他低低的、语焉不详的絮叨,眼睛死死盯着盆里水面上那根被新娘子触碰过、微微荡开的豆腐丝,仿佛那是世间最紧要的事。 时间在豆油灯晕染的昏黄光晕中静静流淌。盆里的水渐渐沉静下来,那团被拨散的、细若游丝的豆腐,重新在水中聚拢、悬浮。新房里那种几乎令人窒息的僵硬气氛,似乎也随着水波的平复,悄悄融化了一丝。李秀云那只试探的手,并没有缩回去,只是指尖轻轻搭在冰凉的瓦盆边沿。 善承没有看李秀云,径直走到桌边,拿起那两只粗瓷碗。 他走到那个盛着豆腐丝的瓦盆旁,蹲下身。昏黄的灯光落在他宽阔厚实的背上,也落在那盆水中的白玉上。他拿起筷子,动作不再像之前拨动时那般带着展示意味的轻柔,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平稳。他小心翼翼地将水中的豆腐丝捞起,细密的银丝缠绕着竹筷,带着淋漓的水光。他将这清水中最洁净的精华,分成了两小团。 清冽的泉水注入两只碗中,那两团细嫩如雪绒的豆腐丝在其中静静散开、沉浮。没有任何油盐酱醋的点缀,就是最纯粹的豆腐,最纯粹的泉水。傅善承端起其中一碗,走到依旧蒙着红盖头的李秀云面前,递了过去。 “给。”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地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李秀云盖头下的身体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那只搭在盆沿的手终于缩了回去,在绛红色的新衣上无措地擦了一下,然后才犹犹豫豫地伸出来,接住了那碗冰凉的、盛着清水的碗。碗壁的凉意透过指尖,让她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 傅善承端着另一碗,就在她对面的地上盘腿坐了下来,不管那崭新的靛蓝裤子是否会沾上地上的浮尘。他没有看她,只是低下头,凑近碗口。他吹了吹水面,然后啜饮了一小口清水,那清冽微甘的泉水滑过干涩的喉咙。接着,他用筷子夹起一小撮豆腐丝,送入口中。 动作自然而然,如同他每天在豆腐坊里劳作后,舀一碗凉水解乏。豆腐丝入口即化,只留下豆子最本真的清甜,和泉水冰凉甘冽的滋味。 李秀云端着碗,红盖头依旧是她唯一的世界。她僵坐着,碗中的清水映着桌上跳跃的灯火,也映着水中那团奇异的白色。她迟疑了许久,终于,盖头微微动了一下,像是她轻轻低下头。然后,她极其小心地,隔着那层阻碍视线的红布,也学着傅善承的样子,轻轻啜饮了一小口碗中的清水。 冰凉,清甜。这味道似乎安抚了她紧绷的神经。 接着,她尝试着,夹起几根豆腐丝。隔着红布,她摸索着送向嘴边。那动作笨拙而缓慢,充满了犹豫。 傅善承抬起头,正好看到这一幕。隔着那层红布,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到她小心翼翼的动作。他默默地喝着自己碗里的水,嘴里是豆腐丝绵软无物的口感。 “日子……”傅善承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依旧低沉,却穿透了那层红布,也穿透了薄薄的门板外那令人窒息的黑夜,“还得过。” 他把碗放在腿边,目光再次投向那盆清水中的豆腐丝。他似乎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眼前这唯一能看见的、红色的轮廓说: “明天……咱家的豆腐……”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一个极其重要的决定,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出,“要更细。” 李秀云的动作停住了。端着碗的手悬在半空,残留的几根豆腐丝在水中微微晃动。红盖头下,寂静无声。

军史穿越推荐阅读 More+
修仙没兴趣

修仙没兴趣

老狗识途
周师兄,这内门弟子选拔?与我何干!常哥哥,奴家近日来受了些许风寒,不知可否来奴家闺房,为奴家配几幅草药。没时间。狗贼,还我父母性命!我认..
军史 连载 10万字
反派的路不好走

反派的路不好走

三皆
孙忌做了一个很真实的梦,梦里他到了一个真实的世界,然后如看客一般目睹了一件件大事的发生。梦醒了,他发现自己真的穿越到自己的梦中世界,还穿越成为了里面的最大反派。一件件事走过来,孙忌感叹:“反派的路不好走啊。”
军史 连载 111万字
在叶罗丽被禁忌大佬们听到心声后

在叶罗丽被禁忌大佬们听到心声后

衍初若
穿成狗,穿成猪,连穿成蛆都没那么离谱。可你听说过,穿成一团暗物质吗?是的,月桑她穿越了。她穿到了一个动漫精灵梦叶罗丽世界,成为了这里的设定,暗物质能量。好处,她可以随意游走全世界,发现每一个人不为人知的秘密,吃着别不知道的瓜。坏处,没人知道她的存在,不管她手里的秘密有多炸裂,人们看不见她,摸不着她,甚至用仪器也检测不出来她。她在这个世界可谓是相当的寂寞。直到有一天,她出现在了禁忌之地。听着这忽然出
军史 连载 59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