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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武所城,天空是铅灰色的。济仁堂药铺厚重的棉帘子放下了,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声,可那寒意却无孔不入,丝丝缕缕地从门板的缝隙、窗棂的罅隙里钻进来,堂屋里烧着几盆炭火,红彤彤的,却驱不散阴冷。 傅鉴飞坐在临窗的诊案前,手指搭在一个满口黄牙、不住咳嗽的老汉枯瘦的腕子上。脉象沉弦紧涩,如绷紧欲断的弓弦。他收回手,提笔在粗黄的纸上写下“小青龙汤加减”,墨迹在纸面有些滞涩,似乎连墨锭也被这寒气冻住了。 “傅先生……”老汉咳得佝偻了腰,喘匀了气,枯槁的脸上愁云密布,“这鬼天……冷得邪乎!怕是又要变天了吧您听说了没……外面都在传,省里……省里又要来人了” 傅鉴飞笔下微顿,墨点洇开一小团黑晕。他没抬头,只沉声道:“冷暖人间事,老哥少操些心,安心养肺气要紧。佛生,去抓药。” 佛生应一声,伶俐地接过方子,踮着脚去开高高的药柜抽屉。这少年过了年便十七了,身量拔高了不少,只是眉眼间的稚气尚未脱尽。自打领了那张“保命符”般的纸片,他每日贴身藏着,连睡觉都不敢离身,人也越发沉静谨慎起来。 药铺门帘哗啦一响,裹挟着一股凛冽寒气,朱师爷佝偻着身子钻了进来。他肩上落了一层细白的霜花,脸颊冻得青紫,嘴唇毫无血色,双眼下陷得更深了,透着一种耗尽心力的灰败。他径直走到诊案旁的炭火盆边,伸出枯枝般的手在火上烤着,十指僵硬,指关节红肿得厉害。 “亲家,”傅鉴飞看他神色不对,心头一紧,“近期,又什么什么新鲜事……”声音压得极低。 朱师爷没立刻答话,只是盯着盆里跳跃的火苗,眼珠定定的,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点嘶哑的气声:“省党部……特派员……要来了。”他顿了顿,像是要把这几个字嚼碎了咽下去,“专为……督察‘新生活运动’。” “新生活运动”傅鉴飞眉头锁紧,这名词他听过一些传闻,却不知其详。 “哼!”朱师爷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带着深重的苦涩和嘲讽,“冠冕堂皇罢了。移风易俗,破除迷信,讲究卫生,整肃秩序……字字句句,听着都光鲜。”他枯瘦的手微微发颤,不知是冷的,还是气的,“上面下来一道训令,严催各县务必雷厉风行,抓出成效!咱们武所……首当其冲的,便是要‘清除迷信渊薮’,‘开辟新生活大道’……” “清除‘渊薮’”傅鉴飞的心猛地一坠。 “三圣庙!”朱师爷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珠里爆出一点绝望的火星,又迅速黯淡下去,“县里议定了,拿三圣庙开刀!拆庙,拓街!说它是妨碍新风的‘污秽之地’,挡了‘新生活’的阳光大道!省里的特派员下月初就到,县府……县府那些人,早就摩拳擦掌,要在特派员眼皮底下,演一出‘破旧立新’的好戏!” 傅鉴飞的手在案下骤然握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三圣庙!那间香火绵延了不知多少代的老庙,飞檐斗拱,雕梁画栋,里面供奉着药王、财神、送子娘娘三尊泥塑金身。武所城多少人家,逢年过节、婚丧嫁娶、求医问药、祈子求财,脚步都踏向那里庙前那株几个人合抱不过来的老槐树,枝干虬曲如龙,浓荫蔽日,更是城里老人孩子歇脚纳凉、谈天说古的去处。朱师爷年轻时落魄潦倒,还曾在庙中偏殿借宿过数月,吃百家饭,读百家书……如今,竟成了“污秽渊薮”,成了要被打扫的垃圾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荒谬感,如同窗外凛冽的寒风,瞬间灌满了傅鉴飞的肺腑。他想起去年此时,那场冰冷的雨,那本被踩进泥泞的《古文观止》,那扇如同淌着血的城隍庙大门。如今,血似乎还未干透,新的刀斧,已悬在了另一处承载着无数人念想和记忆的所在之上。 “天……这是要斩断多少人的念想”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朱师爷疲惫地闭上眼,整个人蜷缩在火盆边,像一片被寒霜打蔫的枯叶。“斩断岂止是念想……亲家,我熬了一辈子,只觉得这世道……人心,比这腊月的天,还要冷上十分。” 冬月初三,一个干冷得连呼出的白气都似乎要在空中冻住的早晨。风毫无减弱之势,反而更加紧逼,卷着沙尘,抽打在脸上发疼。平川镇中心的十字街口,往日里还算宽敞的地界,此刻被黑压压的人群塞得水泄不通。人们被驱赶着、推搡着,从四面八方汇聚于此,像一群被驱赶的沉默羔羊。队伍最前头,临时搭起了一座丈许高的木头台子,几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子被风扯得猎猎作响,绷得死紧,发出呜呜的哀鸣。台子四周,列着两排持枪肃立的士兵,崭新的灰色棉军装,裹着略显臃肿的身体,刺刀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冰冷的青芒,面无表情地对着台下攒动的人群。 空气凝重得如同冻结,只有旗帜撕扯的呜咽和人群压抑的呼吸声。恐惧像无形的冰水,渗透进每一个人的骨髓,冻得人手脚僵硬。没人敢大声说话,偶有低语,也立刻就被风刮散,或被那刺刀逼人的寒光堵回喉咙里。佛生挤在人群靠后的位置,周围都是熟悉的街坊面孔,他努力踮起脚尖,也只能勉强越过前面无数攒动的人头,看到台上几个晃动的人影。他怀里揣着那张用油纸仔细包好的“良民证”,此刻隔着棉袄,硬硬的纸片棱角却硌得他心口发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确认它还在。 “来了!”旁边有人极低地惊呼一声。 人群一阵无声的骚动,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波纹旋即又被更大的无形压力按平。只见几辆蒙着厚厚篷布、沾满泥泞的军用卡车咆哮着,冲破尘土,戛然停在台子侧后方。车门打开,先跳下几个持枪的卫兵,迅速在卡车和台子之间隔开一条通道。紧接着,一个穿着笔挺毛料藏青中山装、头戴深色礼帽的中年男人,在一群身着土黄军装或蓝布长衫的本地官员簇拥下,沉稳地踏上木台。此人身材不高,但行动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倨傲与刻意收敛的威势,正是省党部特派员——高秉乾。他面容白皙,薄嘴唇紧抿,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圆眼镜,镜片后一双眼睛锐利如鹰,缓缓扫视着台下渺如蝼蚁的人群,目光所及之处,仿佛带着无形的重量,逼得人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武所县的县长周守仁在林兆森的陪同下,几乎是佝偻着腰,一路小跑着趋近高特派员身边。周守仁身材微胖,此刻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堆满了刻意的、甚至有些谄媚的激动和严肃,像是硬按上去的面具。他对着台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高亢语调,声音透过简易铁皮喇叭,带着刺耳的金属刮擦音,嗡嗡地回荡在冰冷的空气里: “诸位父老乡亲!肃静!今日,是我们武所县划时代的大日子!我们荣幸地迎来了省党部高特派员,莅临我县视察、指导伟大的‘新生活运动’!”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视,似乎在捕捉台下应有的热烈反响——然而只有一片更加死寂的沉默。他略显尴尬,但很快又拔高了音调:“蒋委员长训示,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我们武所,地处闽西,民智未开,陋习积弊甚深!今日之高特派员,正是奉中央之命,携带新生活之新风,来涤荡污秽,廓清寰宇!让我们……热烈欢迎高特派员训示!”他率先用力鼓起掌来,噼啪几声,在空旷的寒风中显得格外突兀和孤独。 台下的士兵和几个站在前排的、穿着体面些的人物,如梦初醒般也跟着拍起手。稀稀落落的掌声,在风中飘散,如同枯叶坠地,很快就被更猛烈的风声吞没。 高秉乾上前一步,并未立刻开口。他再次用那镜片后冰冷的、审视的目光扫过台下。那目光缓慢地移动,如同实质的冰锥,所过之处,人群的头颅便垂得更低。终于,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金石般的冷硬质感,透过喇叭传开: “同胞们。”三个字,如同三颗冰珠子砸在冻土上。“时代不同了!一个崭新的中国,需要崭新的国民!旧的思想,旧的礼教,旧的生活方式,那些束缚我们民族前进脚步的沉疴痼疾,必须彻底革除!”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要让这冰冷的宣判渗入每个人的心里。 “何为迷信那些泥塑木雕、虚无缥缈的神佛偶像就是!它们占据着城市宝贵的空间,耗费着民众宝贵的血汗钱,麻痹着民众进取的心智!它们不事生产,只知索求!它们,就是蒙蔽民众双眼、阻碍国家进步的毒瘤!是‘新生活’的绊脚石!”他的声音陡然扬起,尖锐而激昂,如同挥舞的鞭子,“比如——”他猛地抬手,食指如同出鞘的利剑,遥遥指向西城方向,“比如你们武所县城西的三圣庙!一座香火鼎盛、存在了不知多少年的毒瘤!它吸食民脂民膏,散布愚昧思想,阻碍市政建设!今日,本特派员在此宣告!这块地方,必须彻底清理!庙宇,必须拆除!道路,必须拓宽!我们要让新生活的阳光,毫无阻碍地照进武所!要让武所成为新生活运动的模范县!” 话音甫落,他身后的士兵队伍中,领头军官一声暴喝:“立正——”士兵们“唰”地一声,动作整齐划一,枪托顿地,发出沉闷而震撼的“嗵”一声巨响!整个台子似乎都震了一下。 “拆除三圣庙!开辟新生活大道!”军官嘶声吼道,脖颈上青筋毕露。 “拆庙!开道!拆庙!开道!”士兵们齐声应和,吼声如同闷雷滚过人群头顶,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心脏在胸腔里被压得几乎停止跳动。 台下的百姓们,如同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震懵了。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深处响起压抑不住的骚动。低低的、带着无尽惶恐和愤怒的议论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又被士兵们凶狠的目光和台上那冰冷的话语死死压住。 “作孽哟……那是三圣庙啊……” “药王爷……没了庙,往后病了痛了,可怎么办……” “老槐树……我爷爷小时候就在那树下玩了……” “天收的……这是要断了咱们武所的根啊……” 这些声音细碎、颤抖,充满了绝望的无力感,像被风吹散的灰烬。傅鉴飞站在人群稍后一些的地方,脸色铁青,嘴唇紧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他身旁的朱师爷,佝偻着背,双手死死拢在破旧的棉袄袖子里,枯瘦的手指关节掐得发白,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冰封的泥地,仿佛要将那地面看穿。站在傅鉴飞另一侧的老王头,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最终也只是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 佛生个子矮,在人群里只能看到前排人衣服的后背。那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和哭嚎般的低语混杂着灌入耳中,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胃里翻江倒海。他下意识地又摸了摸怀里那张硬硬的“良民证”,只觉得那已不是保命符,更像一道冰冷的枷锁,勒得他透不过气。 动员大会的喧嚣如同寒风卷过的枯叶,散得无影无踪,只留下西城一片死寂的战场。高特派员的座驾绝尘而去,卷起的烟尘久久不散。紧接着,几辆装满灰衣兵丁的卡车便咆哮着冲到了三圣庙前,沉重的车轮碾碎了庙前空地上的冻土。士兵们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如同驱赶牲口般粗暴地拉开警戒线,将那些闻讯赶来、试图再看一眼老庙最后容颜的百姓,以及一些跪在庙外泥地上哀哀求告的老香客,统统推搡到几十步开外。刺刀的寒光比呼啸的北风更加刺骨,逼人的气势压得人不敢抬头,只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在凛冽的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飘荡。 林兆森像一只嗅到血腥味的鬣狗,不知何时已出现在现场。他穿着簇新的蓝布中山装,胸口那枚青天白日徽章擦得锃亮,在灰暗的天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点。他站在士兵拉起的警戒线内,背着手,挺着胸,脸上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得意,眼神灼灼,仿佛眼前不是一座即将化为废墟的百年古庙,而是他仕途上金光闪闪的阶梯。他挥着手臂,声音因激动而尖利,指挥着县府调派来的十几个工匠和民夫,语气不容置疑: “快!手脚都麻利点!高特派员看着呢!先把两边配殿的门窗框子、能用的梁柱大料都给我卸下来!动作快!听见没有!” 工匠们多是本地人,一个个面色灰败,眼神躲闪。他们扛着大锤、撬棍、斧头、长锯,脚步沉重地踏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庙门门槛。那往日香烟缭绕、庄严肃穆的殿堂,此刻在他们眼中,如同一个待宰的亲人。几个胆小的民夫,看着泥塑金身的神像,双腿不住打颤,竟迟迟不敢上前。 “磨蹭什么!”一个监工的军官,腰挎盒子炮,见一个老工匠对着披着红绸的药王塑像迟迟下不去锤,不耐烦地厉声呵斥,“一堆烂泥巴!砸!”他猛地拔出枪套里的驳壳枪,枪管在冷风中闪着幽蓝的光,“耽误了特派员的差事,老子毙了你!” 老工匠吓得浑身一哆嗦,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举起了铁锤。他闭上眼睛,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告罪,随即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手中的铁锤带着风声,狠狠砸向药王塑像的肩头! “轰嚓——!” 沉闷的巨响在殿堂里炸开。泥塑的肩部应声迸裂,化作无数大大小小的碎块,混杂着干透的稻草和麻筋,哗啦啦地滚落下来。灰尘腾起,弥漫在冰冷的光线里。那慈眉善目的药王,半边身子塌陷下去,露出里面杂乱的填充物,空洞的眼窝仿佛在无望地凝视着这毁灭的景象。 这一锤,如同砸在了所有在场或不在场的武所人心上。庙外被驱赶开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哭嚎。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扑倒在地,朝着庙门方向咚咚地磕着头,额头沾满了冰冷的泥污。 “药王爷开恩啊……饶恕这些造孽的……” “天打雷劈的哟……” 这悲愤的哭喊,在兵丁粗暴的呵斥和推搡声中,显得那么微弱而无力,很快就被淹没在更加密集、更加沉重的破坏声响里。 傅鉴飞没有挤在庙外的人群里。他站在稍远处一条窄巷的背风处,遥遥望着那烟尘腾起、木石碎裂的方向,脸色苍白如纸。那沉闷的锤击声、木料断裂的刺耳声响、伴随着女人尖利的哭嚎,像无数根钢针,扎进他的耳朵,刺入他的心脏。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扶着冰冷湿滑的砖墙,才勉强站稳。他仿佛看到自己济仁堂药柜上那些写着“君臣佐使”的抽屉里,存放的不仅是药材,还有无数依托于这座庙宇的祈愿和慰藉,此刻正随着那一声声轰响,一并碎裂、崩塌。 朱师爷也来了。他没有找傅鉴飞,独自一人,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棍,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颤巍巍地站在庙前广场边缘一块冰冷的石碾旁。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庙门,瞳孔里映着的是另一幅景象——不是此刻的混乱与毁灭,而是许多年前那个落魄潦倒的夜晚。他记得那晚月色清冷,自己饥肠辘辘,蜷缩在庙内西配殿冰冷的角落里瑟瑟发抖。是守庙的老庙祝,一个同样贫苦的老人,默默地塞给他半块冰冷的杂粮饼,一碗温水。那晚的月光透过破败的窗棂,照在尘埃飞舞的殿内,药王爷的泥塑在阴影里显得格外慈悲……如今,那点微末的温暖和慈悲,连同这泥塑本身,都要被砸碎了。 他的视线艰难地从混乱的庙门移开,投向庙前那株如同沉默巨人般的老槐树。几个提着大锯的工匠,在兵丁的威逼下,正围着那几人合抱的粗大树干,比划着下锯的位置。 “吱——嘎——!吱——嘎——!” 刺耳、艰涩的锯木声骤然响起!那巨大的、锃亮的长锯钢齿,像贪婪的毒蛇,狠狠咬进了虬结坚韧的槐树皮。巨大的树身猛地一颤,树叶簌簌落下,仿佛垂死的叹息。锯片每一次推拉,都带出深深的、新鲜的、湿漉漉的木屑,像伤口渗出的血液。那声音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感,直钻脑髓。 朱师爷的心也跟着那锯声一下下地抽搐、痉挛。那粗大的树根盘根错节,深扎在庙前这片土地上,此刻在无形的力量下痛苦地呻吟、扭曲。他仿佛看到自己一生的根,也在这锯齿下,被生生割裂刨断。他死死攥紧手中的拐棍,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喉头一股腥甜涌上,他强咽下去,嘴角却已溢出一丝暗红的血线,顺着花白的胡须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间凝成一点暗红的冰晶。 佛生是被临时征调的。他和几个街坊半大小子,被凶神恶煞的保长从家里赶出来,带到庙前,负责搬运那些从殿堂里拆卸下来的、相对小件些的木料和杂物。 他吃力地搬起一块从窗棂上卸下来的雕花木板。木板很沉,边缘粗糙,上面还残留着昔日工匠精心雕刻的缠枝莲纹路,只是此刻沾满了泥灰和踩踏的污迹。他抱着木板,脚步踉跄地朝庙外指定的堆放点走去。经过那株正被疯狂啃噬的老槐树时,刺耳的锯木声和树身痛苦的“呻吟”让他头皮发麻。他忍不住抬眼望去。 就在那巨大树根盘绕交错的地方,一根特别粗壮、如同虬龙般凸起的侧根,在沉重的锯片反复切割下,终于承受不住,“咔嚓”一声,迸裂开来!断裂处木茬嶙峋,翻卷出惨白而湿润的木质纤维。就在那新鲜断裂的横截面上,几道极其细微、却异常刺眼的暗红色痕迹,如同凝固的血泪,正顺着树心新鲜的年轮纹路,一点一点地渗出来,在灰白的木茬上显得格外惊心。 佛生猛地顿住脚步,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头发根都竖了起来!他抱着沉重的雕花木板,像被施了定身法,呼吸停滞,死死盯着那树根断裂处渗出的“血痕”。他想起济仁堂里那些受伤的病人皮开肉绽时渗出的血色……这树……这树难道也……也疼吗这个荒谬又可怕的念头攫住了他,让他浑身发冷。 前方传来监工士兵不耐烦的呵斥:“磨蹭什么!快搬!找死啊!” 佛生一个激灵,如梦初醒,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咬着牙,抱着那块沉重的雕花木板,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挪动。那木板边缘粗糙的木刺,深深剐蹭着他的棉袄袖口,发出细微的撕裂声。那树根断裂处渗出的暗红“血痕”,却如同烙印般,死死刻在了他的眼底。 被驱散的烟尘尚未落定,正殿的浩劫便已降临。那最为高大威严、供奉着三圣金身的主殿,在寒风中如同一位被剥去了甲胄的巨人,孤零零地承受着最后的劫数。巨大的撞木,裹着铁头,由十几个精壮的士兵喊着号子,一次次地、沉重地夯砸在合抱粗细的朱红殿柱上! “咚——!咚——!咚——!” 每一次撞击,都如同沉闷的雷霆在胸腔里炸开!大地随之震颤。殿顶那层层叠叠、色彩斑驳的琉璃瓦,在这剧烈的震动中簌簌抖落,噼里啪啦地摔碎在殿前的青石阶上,溅起一片片五颜六色的碎片。沉重的梁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如同巨兽痛苦的嘶鸣。精美的藻井彩绘,描绘着祥云瑞兽、仙人飞天,在灰尘弥漫中片片剥落,如同褪色的梦境,纷纷扬扬,飘洒下漫天的碎屑。支撑大殿的巨柱,在一次次重击下,表面的朱漆大片大片地龟裂、爆开,露出里面早已干涸发暗的木芯,最后,终于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可怕悲鸣,“嘎吱——轰隆——!”向着内侧轰然倒塌! 尘烟如同蘑菇云般冲天而起,遮蔽了灰暗的天空。 “搬开!全他妈给老子搬开!别碍事!”林兆森站在弥漫的烟尘边缘,挥舞着手臂,声音因兴奋而尖利变形,盖过了残垣断壁倒塌的余响。他看着那曾经神圣不可侵犯的正殿在他眼前化为废墟,脸上涌动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潮红,仿佛拆毁的不是一座庙,而是他通往权势坦途的最后一道藩篱。 士兵和工匠们涌入烟尘,开始清理崩塌的梁柱瓦砾。庙前广场上临时辟出的空旷处,拆卸下来的木料、门窗、砖瓦已经堆成了几座小山。佛生和几个被征调来的少年,正艰难地抬着一扇沉重的、雕着仙鹤祥云图案的侧殿格扇门板,踉跄地往木料堆走。那扇门板异常沉重,四个半大少年抬着,每一步都气喘吁吁,汗水混着泥灰淌进脖颈。 突然,一个士兵指着殿宇废墟中央,大声吆喝着:“老林!快看!那个大家伙还在!” 烟尘稍散,只见倒塌的瓦砾堆中,一口硕大无比的古铜香炉顽强地显露出来。它足有半人多高,三足鼎立,炉壁厚重,表面覆盖着几百年香火熏染出的沉厚包浆,呈现出一种古雅深邃的黯色光泽。炉身上铸造着模糊的云雷纹和古朴的兽面饕餮图案,虽半掩在尘埃瓦砾里,仍透着一股厚重的沧桑与肃穆。这本是庙里烟火最盛的所在,无数虔诚的信徒曾在此点燃香烛,磕头祈愿。此刻,它孤零零地矗立在废墟的中央,仿佛是整个庙宇不屈的脊梁。 “哈!这破玩意儿还挺硬实!”林兆森顺着士兵的手指望去,眼中闪过一丝讥诮和厌恶,“碍事的废物!把它给我弄出来!砸碎!正好腾地方垫路基!” 几个士兵应声上前,用铁钎、撬棍,费力地将这沉重的铜炉从坍塌的瓦砾堆里扒拉出来。巨大的炉身在地上拖出沉闷的摩擦声。铜炉被推搡着,滚到了殿前广场的空地上,正对着那株已被锯断主干、只留下巨大树墩的老槐树遗址。 一个身材最为魁梧的士兵,往手心啐了两口唾沫,搓了搓,狞笑着抄起了一把沉甸甸的大铁锤。他掂了掂分量,似乎很满意,然后高高抡起铁锤,在周围士兵们带着戏谑和期待的目光注视下,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古铜香炉最厚实的中腹,狠狠砸了下去! “铛——————!!!!” 一声无法形容的、仿佛金铁交鸣又似山崩地裂的巨响,猛地炸开!那声音尖锐、惨烈、悠长,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金属撕裂感,瞬间压倒了所有其他的嘈杂!空气如同凝固的水晶被猛然击碎,无形的冲击波以铜炉为中心,猛地向四周扩散开去! 围观的士兵们猝不及防,离得近的几个人被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下意识地捂住了耳朵,连连后退。正在搬运门板的佛生和几个少年,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声浪狠狠撞在胸口,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猛地停止了跳动!抬着的沉重门板脱手砸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佛生更是被那巨响震得脑中一片空白,无数细碎的金星在眼前乱迸,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他猛地弯腰干呕起来,脸色惨白如纸。 那巨大的铁锤砸在铜炉上,并未能如预期般将其一击砸碎,只是在厚重的炉腹上留下了一个深深的凹坑。铜炉只是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发出更加低沉痛苦的嗡鸣,依旧顽强地屹立不倒。 “妈的!还挺硬!”那魁梧士兵被反震力震得虎口发麻,恼羞成怒,咒骂一声,再次抡起铁锤。 “铛!!铛!!铛!!!” 更加密集、更加狂乱的砸击声接踵而至!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刺耳欲聋的金属哀鸣和碎片的迸溅!厚重的古铜在野蛮的暴力下,终于开始屈服、扭曲、碎裂!炉壁被砸穿,炉耳被砸飞,三足被砸断!大块大块的、带着锋利边缘的铜片崩裂开来,四处飞射!一块锋利的碎片“咻”地一声,擦着林兆森崭新的中山装衣角飞过,吓得他脸色一变,慌忙后退了几步。 最终,伴随着一声格外沉闷的巨响和无数碎片飞溅的哗啦声,那承受了数百年香火、承载了无数代人虔诚的古铜巨炉,轰然解体!化作一地形状各异、边缘锋利如刀的破铜烂铁!一块扭曲变形的炉身残骸,翻滚着撞到朱师爷脚边不远处,发出当啷一声闷响,才停了下来,兀自微微震颤着,仿佛还在发出无声的悲鸣。 尘埃落定。 那一声刺穿云端的铜炉碎裂巨响,仿佛一条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每一个在场或不在场的武所人心上。庙前广场上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吹过废墟发出的呜咽。所有的哭泣、咒骂、士兵的呼喝、工匠的劳作声,都在那震撼灵魂的“铛”声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师爷拄着拐棍,僵立在冰冷的石碾旁,像一尊风化的石像。他微微佝偻着背,目光穿过稀薄的尘埃,落在脚边不远处那块扭曲变形的炉身残骸上。那残骸边缘锋利,带着砸击留下的深深凹痕和撕裂的铜皮,颜色是黯沉中透着一丝绝望的紫黑。他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浑浊的眼珠深处,翻涌着一种深不见底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绝望。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枯瘦的手,用袖口抹去了嘴角那早已干涸变黑的血迹。动作僵硬,如同生锈的机器。然后,他费力地转过身,拄着那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棍,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踉跄着离开。那背影,融进了十字街口灰暗的背景里,像一个正在消逝的影子。 傅鉴飞站在背风的窄巷口,只觉得那一声巨响不仅仅砸碎了铜炉,更像是砸碎了他心中某种坚固矗立了许久的东西。巨大的疲惫感和一种冰冷的、彻骨的寒意将他包裹。他没有再看那片尘土飞扬的废墟,也没有去寻朱师爷消失的背影。他默默地转过身,沿着狭窄幽深、散发着陈年霉湿气息的小巷,一步一步,朝着济仁堂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异常沉重,仿佛脚下不是青石板路,而是深不见底的泥淖。 济仁堂后院,寂静得能听到屋檐冰棱融化滴落的细微声响。庭中那株腊梅,在彻骨的寒风中,竟顽强地绽开了几朵小小的、鹅黄色的花苞,幽冷的暗香在冰冷的空气中浮动,带来一丝微弱却固执的生机。 傅鉴飞轻轻掩上通往后院的小门,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与残酷。他走到那几朵小小的腊梅花前,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柔嫩的花瓣。冰冷的触感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他沉默地伫立了片刻,然后转身,走到墙角堆放杂物的柴房门口。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里面光线昏暗,堆满了干柴、农具和一些不常用的旧物。他费力地移开几捆干枯的松枝,露出了下面一个用油布仔细覆盖着的物体。 他揭开油布。一尊一尺来高的泥塑神像显露出来。那是药王爷像,制作颇为粗糙,显然是乡间匠人的手笔。金彩早已斑驳脱落大半,露出里面灰黄的泥胎,但眉眼间的慈和与悲悯,却依旧清晰可辨。这是他昨日天未亮时,趁乱从三圣庙西配殿倒塌的废墟边缘,冒险扒出来的。当时神像半埋在瓦砾下,一只手臂已然断裂。他小心地拂去神像面上的尘土,将它藏入了济仁堂最不起眼的角落。 傅鉴飞蹲下身,伸出粗糙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神像那冰冷、粗糙的泥胎脸庞。指尖传来凹凸不平的质感,还有细微的沙砾感。他长久地凝视着那模糊的眉眼,像是在看一个失散的故友,又像是在透过这泥胎,凝视着某种早已支离破碎、却又无法彻底割舍的东西。 “新生活……”傅鉴飞低哑的声音在寂静的柴房里响起,空洞地回荡,“新生活来了……可断的,怕不止是香火……”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将油布重新盖好,仔细地抚平褶皱,再将那几捆干松枝挪回原位,遮挡得严严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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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叶罗丽被禁忌大佬们听到心声后

衍初若
穿成狗,穿成猪,连穿成蛆都没那么离谱。可你听说过,穿成一团暗物质吗?是的,月桑她穿越了。她穿到了一个动漫精灵梦叶罗丽世界,成为了这里的设定,暗物质能量。好处,她可以随意游走全世界,发现每一个人不为人知的秘密,吃着别不知道的瓜。坏处,没人知道她的存在,不管她手里的秘密有多炸裂,人们看不见她,摸不着她,甚至用仪器也检测不出来她。她在这个世界可谓是相当的寂寞。直到有一天,她出现在了禁忌之地。听着这忽然出
军史 连载 59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