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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武所县城,早上的天光惨淡得吝啬,只在浓雾的缝隙里渗下几缕稀薄的光线。檐角残留的积水,隔不多时便聚成一颗冰冷的水珠,啪嗒一声坠落,砸在石板路的缝隙里,溅起微不可闻的浊水。佛生卸下济仁堂沉重的门板,一股混杂着陈年木香与浓烈草药气的独特味道便迫不及待地涌出,瞬间掺入门外湿冷的空气。堂内光线昏暗,只有高高柜台后那一排顶天立地的巨大药柜,在朦胧中显出深檀色模糊庞大的轮廓,无数个排列整齐的小抽屉,像无数只沉默的眼睛,凝视着这光线黯淡的空间。 经历了数十年无数双手的摩挲,药柜表面已泛出一层沉静温润的光泽。学徒佛生正埋着头,专注地打扫着青砖地面,竹枝扫帚划过砖缝,发出持续不断的、单调而规律的沙沙声,在寂静中异常清晰,如同时间流逝的刻痕。 傅鉴飞习惯性地挪到柜台后,手指无意识地拂过紫檀木台面光滑如镜的纹理。昨夜炮声的余震似乎还在指腹下隐隐跳动,那沉闷的、来自西北方向、撕裂黑夜又沉沉落地的轰响,如同巨兽受伤后的低吼。这声音已成了武所夜晚的背景,但每一次响起,都像冰冷的铁块,压在他的心上。儿子善辉,此刻在何方是否在那炮声炸开之处他不敢深想,只觉那遥远而模糊的隆隆声,每一次都敲打着他内心深处那根紧绷的弦。 “傅先生,早!” 一个熟悉的身影裹挟着门外的湿冷雾气走了进来。是新成杂货店的王掌柜,带着惯常的笑容,然而那笑容深处,却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忧色。他在长条凳上坐下,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街口那家‘广福祥’米铺,您听说了吗唉,白米都卖到快两块大洋一担了,还限买!” “唉,这世道……” 傅鉴飞轻叹一声,拿起细长的银质药匙,从瓷罐里舀出一些气味清苦的杭白菊,投入青花盖碗中,提起红泥炉上刚滚沸的开水缓缓注入。沸水冲击之下,蜷缩的菊瓣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在清澈的水中缓慢舒展、旋转,释放出袅袅的热气与微涩的清香。“前方兵戈不息,粮道不通,人心惶惶,都在抢米囤粮。这价钱,怕是还要往上走。” 他将茶碗轻轻推到王掌柜面前,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两人的面容。 “谁说不是呢!” 王掌柜端起茶碗,吹了吹浮沫,小啜一口,眉头紧锁,“城里的税卡,比前清那会儿还多!听说南边几个村子,保长昨儿又带着团丁去‘派捐’了,说是给‘剿匪’的国军弟兄添鞋袜钱,实打实地挨家挨户搜刮!这日子,可怎么过下去” 他压低了些声音,眼神小心翼翼地瞟了下门外,“都说…都说那边的山窝里,还有些‘红’的呢…” “噤声!” 傅鉴飞低声喝止,眼神陡然锐利起来,迅速扫了一眼门外雾气弥漫的街道。方才王掌柜口中那个“红”字,像一颗烧红的铁块骤然投入冰冷的水中,激得他心头猛地一缩。善辉!他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温热的茶碗,指节微微泛白。堂内瞬间只剩下佛生扫地的沙沙声,单调得令人窒息。 就在这压抑的寂静里,一种独特而急促的声音骤然穿透浓雾,由远及近,如同休止符后的一个突兀强音。 “呜——呜呜——” 是邮差那铜哨子特有的尖锐鸣响,穿透力极强,猛地撕碎了济仁堂内沉闷的空气,直刺耳膜。 傅鉴飞的心毫无来由地、重重地往下一沉!那哨音带着一种焦灼的韵律,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预兆。他霍然起身,目光死死地钉在门口那片浓雾弥漫的灰白之中。佛生也停下了手中的扫帚,抬起头,困惑又略带紧张地望向师傅。王掌柜端着茶碗的手停在半空,碗中的茶水微微晃荡,映着他同样惊疑不定的脸。 邮差戴着湿透的宽檐帽,穿着油布雨衣,浑身包裹着浓重的水汽,像刚从河里爬出来似的,一步跨进门槛,脚下的粗布鞋在青砖地上印下两个清晰的水印。他那张被风吹雨打得粗糙发红的脸绷得紧紧的,右手紧握着一个棕黄色的、饱经风霜的邮包,左手则高高扬着一封薄薄的信。信角被雨水洇湿了一大片,纸面皱皱巴巴,沾染着可疑的、深浅不一的暗褐色污迹,如同干涸的血点,又像是污泥。 邮差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喘着粗气喊一声“傅先生有信”,他的目光在柜台后快速一扫,准确地捕捉到傅鉴飞的位置,径直大步上前。他的动作快得有些异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仿佛那封信是滚烫的火炭,必须尽快脱手。 “傅先生!” 邮差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紧张,“江西来的!刚到的邮班!” 他把那封皱巴巴的信“啪”地一声按在光滑的紫檀木柜台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似乎还带着某种克制不住的颤抖。那封信孤零零地躺在深色的木头上,像一块被强行剥落的伤疤。 “江西” 傅鉴飞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的视线牢牢锁定在那小小的信封上,周遭的一切——王掌柜惊愕的眼神、佛生屏住的呼吸、堂外水滴孤独的啪嗒声——瞬间都被推远、模糊、消失。世界陡然收缩,只剩下那一纸单薄,承载着远方炮火硝烟气息的方寸之地。信封上,熟悉的、筋骨分明又带着一丝年轻人特有的飞扬跳脱的笔迹,此刻却显得格外沉重——“家父傅鉴飞 亲启”。落款处,只有两个简简单单的字:辉子。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寒,从脚底猛地蹿起,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心口深处那块悬了许久的巨石,并未因收到音讯而放下,反而以千钧之势轰然砸落!江西!那个炮火连天,硝烟弥漫的炼狱!善辉就在那里!就在那被重重围困、日夜厮杀的绝境之中!那信封上可疑的暗褐色污痕,此刻在他眼中,被无限放大,散发出浓重而刺鼻的血腥气。他几乎能嗅到硝烟、铁锈和伤口溃烂混合成的死亡味道,透过薄薄的信封,扑面而来。 邮差完成任务,没有丝毫停留,甚至不敢再看傅鉴飞失魂落魄的脸,转身便重新扎入门外灰蒙蒙的浓雾里,只留下一个迅速被雾气吞没的仓促背影。王掌柜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宽慰的话,但看着傅鉴飞骤然褪尽血色的脸和死死盯着信封、微微颤抖的手,终究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只无声地重重叹了口气,也悄然起身离去。 堂内死寂得可怕。佛生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眼神在师傅和他面前那封如同禁忌般的信之间不安地逡巡。 傅鉴飞的手指悬在信封上方,几不可察地抖动着。那熟悉的、儿子亲笔写下的“家父”二字,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脏骤缩。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浓烈的草药气味似乎也无法再带来丝毫镇定。指甲小心翼翼地抠进信封边缘被水浸软的封口,动作轻微得如同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又像一个即将揭开残酷真相的囚徒。薄薄的信纸被抽了出来,展开。 熟悉的字迹扑面而来,然而那笔画失去了往日的舒展流畅,变得异常地快、凌乱、潦草,每一道墨痕都带着一种力透纸背的仓惶与急促。字句更是如同被战火灼过一般,短促而破碎: 父亲大人膝下: 儿仍在江西境内,然辗转流徙,地名变幻,今日驻地亦不知其详,只闻周边皆称“老表”…… 信的开头,就让傅鉴飞的心猛地被揪紧!辗转流徙,不知其详!这意味着儿子所在的队伍,正处在极度危险的、被敌人紧紧咬住的转移之中!随时随地都可能陷入重围! 儿在战地医院。双方主力连日激战,遭敌重重围堵……情势艰危……伤员激增…… “激增”二字,像一个沉重的铁锤砸在傅鉴飞的心上。他仿佛看到简陋的掩体里、阴暗的农舍中、甚至是露天的野地里,层层叠叠躺满了血肉模糊的身躯。呻吟、惨叫、绷带渗出的暗红……这些景象瞬间塞满了他的脑海。 ……手术台日夜无歇。止血之药,罄尽多日……不得已,多以沸水浇淋伤口,或以烙铁灼之,然创面过大,收效甚微……截肢者众,锯条不堪重负,竟已崩断数根!…… “沸水浇淋”!“烙铁灼之”!傅鉴飞眼前一黑,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几乎站立不稳,猛地一把扶住了冰冷的柜台边缘。作为医者,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那不是救人,是在酷刑中吊命!而“锯条崩断”……那需要锯断多少条肢体需要多少血肉横飞、骨渣迸溅,才能让坚韧的钢条生生折断!他仿佛能听到那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骨头的声音,闻到那皮肉焦糊的恶臭……儿子那双本该执笔诊脉、悬壶济世的手,此刻却要强行操持着崩口的钢锯,去分割那些年轻而残破的肢体!每一锯下去,锯断的岂止是肢体是儿子的心! ……前日运送伤兵途中,遭敌袭击……抬担架之新兵中弹,伤者滚落山崖……儿与同袍冒死救回一人……然药石匮乏,伤者终因失血过多,今晨殁去…… 字迹在这里陡然变得更加潦草、混乱,墨点洇开,仿佛写信者的笔被极大的悲恸或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傅鉴飞的手指死死捏着信纸的边角,几乎要将它撕裂。敌机扫射!担架翻滚!生命像野草般被轻易地收割!那“因失血过多殁去”的冰冷字眼后,是多少个无力回天的日夜煎熬是多少次看着生命在指缝中流逝的绝望善辉那孩子,他见过生死,但从未如此赤裸裸地直面这种残酷的、大规模的毁灭!他承受得了吗 信末,字迹挣扎着重新变得略微清晰: 儿一切尚安,万勿挂念。唯望家中珍重,少念远人。此地虽苦,然信念如磐。驱除鞑虏,还我河山,总有云开日出之日! 不孝儿 善辉 叩首 民国二十三年 春 从信中文字看不出这是来自于红军的信,还是来自于国军的信。这当然是为了安全起见。 “尚安”“万勿挂念”傅鉴飞的心脏像是被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反复穿刺。在这血流成河、锯条崩断的地狱里,儿子竟还说“尚安”!这哪里是平安,这是用怎样的意志,在用谎言安慰远方的父母那“叩首”二字,笔锋拖长,带着深深的无力与愧疚,更像是一把钝刀,在剜割着傅鉴飞的心。信纸末尾沾染的深褐色污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刺眼——那绝不是泥土。 “啪嗒……” 一滴冰冷的液体落在展开的信纸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模糊的湿痕。傅鉴飞猛地抬手抹过自己的脸颊,才发现指尖一片冰凉湿润。他竟不知何时落了泪。他迅速将信纸折起,双手紧紧攥住,仿佛要将这满纸的硝烟、血腥和儿子的决绝都用力按回纸里,按回那遥远的、炮火连天的江西。 “师傅” 佛生怯怯的声音响起,带着浓浓的担忧。 傅鉴飞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他只是更紧地攥着那封薄薄的信,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森森白色。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团滚烫的、浸透了血的棉絮,灼痛得他发不出任何声音。无尽的悲怆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无力感,如同济仁堂外那浓得化不开的晨雾,冰冷地、沉重地、一丝不漏地将他整个裹挟其中。 午饭时分,药铺后堂弥漫着饭菜的温热气息,却驱不散沉重的氛围。林蕴芝端着一碗青菜和一碟咸菜走进来,放在小方桌上。她身形纤弱,面容清雅,然而眉头总是习惯性地微微蹙着,刻着岁月与忧虑的痕迹。她抬眼看向丈夫,傅鉴飞正独自坐在桌边,背脊挺得笔直,却透出一种异常的僵硬,目光落在桌面的某一处虚空,毫无焦点。桌上,空空如也,午饭尚未动筷。 “鉴飞” 林蕴芝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她敏锐地捕捉到丈夫身上那不同寻常的气息——一种深埋的、极力压抑却随时可能爆发的惊涛骇浪。她走上前,视线落在丈夫紧紧攥在手里、揉皱了一角的那封信上。那信封的样式和依稀可见的江西邮戳,让她心头猛地一紧。 “辉儿……来信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尖锐,手也不自觉地按在胸口,仿佛要按住那颗骤然狂跳的心。 傅鉴飞像是被惊醒,缓缓抬起眼。那眼神疲惫而空洞,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火焰。他没有说话,只是极为缓慢地、沉重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将那封带着沉重污迹的信,轻轻推到了妻子面前的桌面上。 林蕴芝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是抢一般抓过那封信,急切地抽展开信纸。她的目光贪婪又恐惧地扫过那些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无比陌生的潦草字迹。起初是急切,渐渐地,每读一行,她的脸色便褪去一分血色,嘴唇也失去了最后一点红润,微微哆嗦起来。读到“截肢者众,锯条不堪重负,竟已崩断数根”时,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当看到“伤者终因失血过多,今晨殁去”时,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终于从她紧绷的喉咙里挤了出来! “我的辉儿啊……” 林蕴芝双手紧紧捂住嘴,指缝间溢出模糊的哭声,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瞬间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信纸上,与那些干涸的暗褐色污迹混在一起。她整个人像被抽去了骨头,软软地瘫坐在旁边的凳子上,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那封短短的信,像一座无形的山,压垮了她苦苦支撑的堤坝。 傅鉴飞伸出手,越过桌面,紧紧握住了妻子冰冷而颤抖的手。他的手心同样冰凉。夫妻俩的手在桌面上紧紧交握,汲取着对方那微不足道的一丝暖意,也分担着彼此那深不见底的冰冷。没有言语,只有无声的泪水在两张苍白的脸上肆意流淌。后堂的空气凝固了,只剩下林蕴芝压抑的啜泣和窗外单调的滴水声,一声声,敲打在死寂的心上。 饭桌上的青菜早已失去了热气,咸菜碟子孤零零地摆在那里,无人问津。 下午,济仁堂重新开门。傅鉴飞强迫自己收拾好破碎的心情,坐回诊桌后。但那张信纸上的字句,那些“沸水浇淋”、“烙铁灼之”、“锯条崩断”的触目惊心的描述,如同附骨之疽,在他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的间隙里反复闪现。他搭在病人手腕上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脉搏的异常紊乱。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阴霾笼罩着他,如同济仁堂门外那驱之不散的浓雾。 临近傍晚,光线更加昏暗。一个戴着破斗笠、穿着满是泥泞的粗布短褂的乡下汉子,被人搀扶着,一瘸一拐地挪进了药铺。他身上带着一股浓烈的汗臭、土腥气和一种……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搀扶他的邻人压低声音对傅鉴飞道:“傅先生,老李家的小子,昨天上山打柴,踩中了‘野猪夹’,脚踝给咬穿了!流了好多血,好不容易拖回来……” 那叫老李的青年汉子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失血,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滚落。他一只脚虚虚点地,包裹着伤口的破布被暗红色和黑黄色的污秽浸透,散发出不祥的腥臭味。 “快,扶他坐下!” 傅鉴飞立刻起身,示意佛生帮忙将伤者扶到诊桌旁的凳子上。他熟练地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那污秽的裹脚布。当伤口完全暴露出来时,饶是傅鉴飞行医多年,见过无数创伤,也忍不住心头一凛! 脚踝处一个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撕裂伤口,边缘皮肉翻卷,颜色发暗,肿胀得厉害。伤口深处,隐约可见断裂的韧带和白色的骨茬。最糟糕的是,伤口周围已经开始泛红发热,一些淡黄色的脓液正从裂开的深处缓慢渗出。感染! “伤势太重,耽搁太久了!” 傅鉴飞沉声道,眉头紧锁。他迅速起身走向药柜,动作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沉稳,但若细看,那沉稳之下仿佛压抑着某种摇摇欲坠的东西。他拉开几个抽屉,指尖快速拨弄着里面的草药,眉头却越锁越深。 “佛生,‘大蓟’还有多少” 他头也不回地问,声音紧绷。 佛生连忙在另一个药柜前翻找,半晌才捏着两片干枯发黄、明显成色不足的叶片跑过来:“师傅,就…就剩这点底子了。前阵子炮火紧,进山的药农都不敢去了,收不上来……” 傅鉴飞接过那两片可怜巴巴的大蓟叶,眼神瞬间黯了下去。这原本是止血化瘀的良药,如今只剩这点渣滓。他又拉开几个抽屉,里面存放白芨、血竭、三七常用止血药的格子,也几乎都见了底。他用力抿紧了嘴唇,下颌的线条绷得像一块坚硬的岩石。 “清创,先清创!” 他果断下令,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佛生立刻端来温热的浓盐水,用干净的布巾蘸着,小心翼翼地为伤者清洗伤口。盐水碰到翻卷的皮肉和暴露的骨茬,青年汉子痛得浑身抽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死死忍住没有哀嚎出声,只是喉间发出野兽般的沉闷嘶吼。 傅鉴飞凝神看着佛生的动作,看着那浑浊的脓血被一次次擦去又渗出,看着伤者痛苦扭曲的面容。恍惚间,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变幻!简陋肮脏的伤腿变成一排排简陋担架上血肉模糊的身躯;佛生手中沾满脓血的布巾,变成了善辉手中握着的那把染血的、崩口的钢锯!儿子那双清澈的、曾经充满求学渴望的眼睛,此刻正被绝望和痛苦的血丝布满,疲惫不堪地、强撑着在昏暗的灯光下,面对着他无法拯救的生命…… “啊——!” 伤者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将傅鉴飞猛地从可怕的幻境中拉回现实!他悚然一惊,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按住他!” 傅鉴飞厉声喝道,声音因自己刹那的失神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脑中那些血淋淋的幻象驱逐出去,所有注意力重新凝聚在眼前这具体的、需要被拯救的伤患身上。他快步走到药柜角落,打开一个不起眼的暗格,取出一小包珍藏的药粉。药粉呈暗褐色,散发着一种极其浓烈、直冲脑门的奇异辛香。这是他家传秘方中最为霸道的止血圣药,名唤“鬼见愁”!药性峻猛无比,寻常创口只需敷上一点,立时凝血如铁,但也极其伤损筋脉。若非遇到眼前这等深可见骨、血流不止且面临截肢之危的重伤,他绝不肯轻用。 他将珍贵的药粉均匀撒在那狰狞的伤口上。奇迹般的,汹涌渗出的鲜血和脓液立刻被药粉强大的吸附和收敛作用止住,一层暗褐色的药膜迅速覆盖了伤处。伤者绷紧的身体也明显松弛了一些,剧烈的疼痛似乎得到了某种程度的缓解。 “这药霸道,只能救急。” 傅鉴飞包扎好伤口,对着那满头大汗、惊魂未定的邻人沉声嘱咐,“必须每日换药,切记伤口要透气,观察有无红肿热痛加剧。若见不好……恐怕……唉!” 他未尽的话语里,是沉重的无奈。他开了一张驱毒化瘀的药方递给邻人,“药贵,但也只能如此了。” 邻人千恩万谢,摸索出几个皱巴巴的铜板,又脱下身上唯一还算值钱的一件旧夹袄抵作部分药资。傅鉴飞默默收下,挥挥手让他们赶紧离开。看着那汉子被搀扶着,一步一挪、艰难地消失在门外浓重的暮色里,济仁堂内重新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佛生收拾着染血的布巾和用过的工具,动作轻得不能再轻。傅鉴飞依旧立在原地,目光停留在刚才伤者坐过的空凳子上,仿佛还能看到那狰狞的伤口和暗褐色的“鬼见愁”药粉。这耗尽心力、秘传的霸道之药,能勉强救回眼前这踩中兽夹的脚踝,可它救得了远在江西千山万水之外、身处炮火炼狱、被重重围困的儿子吗救得了那些被崩口钢锯锯断肢体、在缺医少药中哀嚎死去的年轻生命吗一股混杂着悲怆、愤怒与深深无力感的巨大洪流,在他胸中猛烈地冲撞、咆哮,几乎要将他整个撕碎!他猛地闭上眼,拳头在身侧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夜深了。济仁堂紧闭的门板隔绝了最后一丝街上的喧嚣。一盏小小的桐油灯在柜台上跳跃着,将傅鉴飞巨大的身影投射在身后顶天立地的药柜上,那影子随着微弱的火苗不安地晃动、扭曲,像一个巨大而沉默的痛苦化身。白日里那封染着污迹的信,此刻就静静地平摊在昏黄的灯光下。那些字句,白天不敢细看的每一个字,此刻都像烧红的针,再次狠狠地刺入他的眼睛,刺入他的心脏: “截肢者众,锯条不堪重负,竟已崩断数根……” “沸水浇淋伤口,或以烙铁灼之……” “伤者终因失血过多,今晨殁去……” 无法遏制的痛楚再次攫住了他,几乎令他窒息。他猛地站起身,如同困兽般在狭小的柜台后来回踱步,脚步沉重而焦灼。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光线黯淡的角落,定格在药柜最底层一个落满灰尘的、未曾开启过的木箱上。那箱子式样与传统的药柜格格不入,是西式的、棕色的硬皮箱。这是当年善辉在省城西医学院读书时,装一些贵重器械和药品用的,是他西医之路的象征。儿子曾满怀憧憬地向他展示过里面闪亮的听诊器、镊子和贴着洋文标签的药瓶,眼中闪烁着对“新医理新药术”的热切光芒。后来,儿子决然离去,只留下这箱子,如同一个被遗弃的符号,静静地躺在药柜的最底层,在灰尘中沉睡了三年。 “西药……” 傅鉴飞口中无意识地喃喃念出这两个字,如同溺水者抓住一根虚无的稻草。他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弯下腰,有些费力地从那堆满杂物的角落里拖出了那个尘封的箱子。吹去厚厚的积尘,锁扣竟然还完好。他摸索出钥匙——这钥匙,一直和他药铺的钥匙串在一起,从未丢弃——插进锁孔,轻轻一扭。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盖子被掀开了。一股混合着陈旧皮革、橡胶和干燥化学药剂的气味扑面而来。箱内分成两层,上层是几件精巧的金属器械,在油灯下反射着幽冷的微光:听诊器的圆形胸件,小巧的皮革打诊锤,几把不同型号的镊子和手术剪,还有一支银亮的玻璃注射器。下层整齐地排列着一个个深棕色的、拇指大小的玻璃小瓶,瓶身贴着白色的标签,上面印着密密麻麻、如天书般的德文字母,标注着药品名称、剂量和效期。字迹印刷清晰,透着一种冰冷的、异质的、属于遥远国度和精密工业的气息。 傅鉴飞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陌生又熟悉的物件。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拿起一支注射器,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传来。他仿佛看到年轻时的善辉,穿着整洁的学生装,兴奋地向他解释这些器械的原理和用途,阳光透过窗棂照亮他青春飞扬的脸庞。那时,儿子以为这些闪亮的工具和神秘的化学药剂,是通往解除病痛、拯救生命的捷径。那时的未来,还闪耀着希望的光。然而此刻,这些被精心保存的“利器”,却被遗弃在角落里,与尘埃为伴。而它们的主人,却在那遥远的炼狱中,用着最原始、最惨烈的方式,在沸水、烙铁和崩口的锯条之间,徒劳地与死神争夺着生命。巨大的讽刺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磺胺……阿司匹林……吗啡……” 傅鉴飞凭借着早年接触西学洋商时学得的零星德文,勉强辨认出几个标签上的关键单词。尤其那个画着骷髅头警示标记的吗啡瓶,让他的呼吸为之一滞。这是战争中控制剧痛最后的、也是最无奈的手段。善辉的医院里,还有这些吗还是早已耗尽如果还有几支吗啡,那些被截肢、在沸水浇淋中痛苦挣扎的年轻士兵,是否能少受些折磨 他将那支冰冷的注射器紧紧握在掌心,尖锐的针尖在油灯下闪烁着一点寒芒。他仿佛能感受到当善辉在战地的绝望中,最终也不得不放下这些曾经珍视的西医器械,转而拿起崩口的钢锯时,那种理想轰然崩塌的巨大痛苦和无奈抉择。这箱未曾启封的西药,像一个时代的烙印,更像一个无情的见证:无论中医的“鬼见愁”,还是西医的吗啡针,在这席卷一切的战争风暴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个人的医术、珍藏的秘方、先进的西药,在千万级的血肉磨盘面前,是何等渺小! “哐!哐哐哐!” 一阵粗暴而急促的拍门声猛然炸响,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济仁堂紧闭的门板上,瞬间撕裂了夜的沉静!那声音蛮横无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官家威势,震得门板嗡嗡作响,也震得人心头一颤! “开门!快开门!济仁堂的,听见没有!给老子开门!” 一个粗嘎嚣张的声音穿透门板传来,带着浓重的北方口音和不耐烦的戾气。 佛生吓得一个激灵,从瞌睡中惊醒,脸色煞白地看向傅鉴飞。油灯的火苗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剧烈摇晃起来,将傅鉴飞的影子疯狂地投射在墙壁和药柜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傅鉴飞的身体骤然僵直!他猛地放下手中的注射器,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有惊怒,有警惕,更有一丝深沉的、几乎化为实质的疲惫。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沉重得仿佛吸入了千斤的铁砂。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缓缓地、极其用力地将那个敞开着的西药箱盖合上,发出沉闷的“噗”的一声。然后,他站起身,示意佛生去开门。 沉重的门板被卸下一条缝隙。门外的冷风裹挟着湿气立刻灌入。一个身材高大壮硕、穿着深黄色军装的军官站在最前面,帽檐压得很低,帽檐上青天白日的徽记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身后影影绰绰还跟着三四个背着长枪的士兵,军装湿透,脸上带着长夜行军后的疲惫和漠然。浓重的汗味、劣质烟草味和一种硝烟、泥土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那为首的军官毫不客气地一步跨进门内,皮靴在青砖地上踏出响亮的声音。他扫了一眼昏暗的堂内,目光落在傅鉴飞身上,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不加掩饰的倨傲。他直接亮了亮臂章上的军衔标识,是连长。 “你是济仁堂的郎中” 军官的声音像砂纸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废话不多说!给老子拿药!红伤药!有枪伤刀伤、止血消炎的那种!有多少拿多少!老子队伍里兄弟挂彩了,急用!”他一边说着,一边焦躁地用手套拍打着沾满泥点的马裤裤腿,眼睛像探照灯般扫视着堂内高耸的药柜,仿佛在估量着能搜刮出多少东西。 “红伤药……” 傅鉴飞心中默念着这三个字,脸上竭力维持着医者面对病患时的惯常平静,但胸中早已翻江倒海,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脊椎蔓延至全身。眼前这军官口中的“兄弟挂彩”,毫无疑问,那伤口正是由射向红军、射向善辉他们的子弹和炮弹造成的!他们是为杀人而来,此刻却向自己索要救命的药! “长官,” 傅鉴飞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小店药铺,止血消炎之药确有一些,然而近日伤患众多,药材进项艰难,存留实在有限。贵部所需……” “少他妈扯这些没用的!” 那军官不耐烦地粗暴地骂道。 傅鉴飞并不接话,默默递上药箱。他知道,在这些拿枪的人面前,所有的辩驳,都是无力的,无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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