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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尚在朦胧与微明间纠缠,青灰色的薄雾贴着岩上镇高低起伏的瓦檐缓缓流淌,将济仁堂药铺那古老的铺面,笼罩在一层湿漉漉的凉意里。空气里浮动着一种混杂的气息,是露水浸透石板路泛起的清冽土腥,是隔夜药渣堆积在墙角发酵散出的微苦,更有那隐隐约约、如同幽灵般无处不在的淡甜腻香——那是罂粟膏,是“福寿膏”,是这年月里抽筋吸髓的毒烟。 林桂生站在济仁堂那老旧的松木柜台后面,脊背习惯性地挺得笔直。他伸出略显粗糙却异常稳定的手,不紧不慢地拨弄着面前那架黄铜药秤的毫厘砝码。幽微的晨光透过高高的、嵌着方形小玻璃的铺板门缝隙钻进来,恰好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也落在他新浆洗过的粗布短褂肩头一个不易察觉的细小补丁上。 “当归尾,三钱半,忌铜器……茯苓片,五钱,选云纹透亮者……”他口中低低念诵着药方口诀,声调不高,却带着一种历经磨砺后沉淀下来的笃定与韵律。药屉在他手下被拉开又合拢,木轴发出吱呀轻响,百种千味药材特有的复杂辛香便在这微凉的晨气里弥漫开来。他抓起一小撮微带淡棕光泽的浙贝母,指尖捻动,感受着那特有的“双鳞瓣”形态和沉甸甸的瓷实感,这是辨识道地“宝塔贝”的要诀。早年跟着师父学艺时烙下的印记,如同刻在骨头上,纵使前些年为了避祸仓皇远走福州,在陌生的码头苦力堆里挣扎求生,那份对药材天生的敏锐与敬畏,也从未真正磨灭。 “师兄,早!”一个清朗的声音打破了药铺内的宁静。 林桂生抬头。师弟钟泽生正提着那个标志性的、角都磨圆了的藤医箱打后堂掀帘子出来。他身着月白细布长衫,浆洗得一丝不苟,面容比几年前清减了些,却愈发显出一种温润如玉的书卷气,唯有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些挥之不去的、与这温润表象不甚协调的东西,像是疲惫,又像是某种沉甸甸的思虑。 “泽生,”林桂生唤了一声,放下手中的浙贝母,习惯性地想去接那藤箱,“这就出诊可用了早点” 钟泽生却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将藤箱换到另一只手,避开了林桂生的动作,脸上漾起温和的笑意:“用过了。江边老篾匠家,昨儿傍晚被梭镖草割了腿,深得见骨。夜里发了热,他婆娘天没亮就来拍门,急得不行。得赶早去清创换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桂生整理过的一排药屉,赞许地点点头,“铺子拾掇得真清爽,自从师兄回来,连那铜药碾子都锃亮了几分,看着就叫人心里踏实。” 林桂生心头微微一暖,随即又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眼前这个沉稳自信、被岩上镇人尊称为“钟先生”的师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跟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连药性歌诀都背得磕磕绊绊的青涩学徒了。岁月和动荡在他身上沉淀出一种从容的权威,那是属于名医的气度。而自己,却成了铺子里一个需要按月支领工银的“伙计”。他脸上的笑容便有些干涩:“份内事。往福州跑船那些年,杂活糙活做惯了,回来摆弄这些药家伙什,反倒像回了家。” 钟泽生笑容依旧温和,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他不再多言,只道:“辛苦师兄照应铺子。今日潮气重,若有湿痹骨痛的病人,当归生姜羊肉汤的方子顶好用。”说罢,提起藤箱,那清瘦却挺拔的身影便消失在拂晓前更显深浓的湿雾里。 济仁堂的日头渐渐喧闹起来。早市的喧嚣隔着铺板门渗入,卖柴禾的、卖酱菜的、卖油纸伞的各色吆喝混杂着牲畜的嘶鸣,还有远处河道上汽船偶尔一声粗嘎悠长的鸣笛,都宣告着这个水陆码头小镇的苏醒。药铺里也陆续有了人影,多是些熟面孔的老街坊。抱着孩子的妇人,低声诉说小儿夜啼惊风;佝偻着腰的老婆婆,絮叨着节气转换带来的腰腿酸痛;脸色蜡黄的苦力,卷起裤腿露出红肿溃烂的脚踝……小小的铺面里,一时间充塞着浓重的汗味、湿衣的潮气,以及各种沉疴顽疾带来的难以名状的气息。 林桂生站在柜台后,动作麻利地应对着。他指关节粗大的手抓药、分药、包扎,动作精准而迅捷,带着一种老药工特有的韵律感。然而他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地聆听,沉默地将那些沾染着生活辛酸和病痛折磨的小额铜钱、甚至几枚温热的鸡蛋、一小扎干瘪的咸鱼收入柜台下的钱屉。师弟钟泽生立下的规矩,在这贫穷的码头小镇,如同磐石:贫者施药,孤寡不收分文。林桂生默然执行着,但每一次打开那个沉重的梨木钱屉,看到里面稀稀疏疏的铜板和几张微薄得可怜的角票,心中总不免沉沉一坠。码头扛大包一日,也顶得上铺子里几日入账了。这药铺,如同逆水行舟,全凭师弟那一手起死回生的医术和济世救人的名声,才在这风雨飘摇的世道里勉强维持着门面不倒。 掌柜的活儿,并不比码头扛包轻省多少。午后,林桂生从钱屉最底层小心抽出一个蓝布面、边角已磨损得起毛的厚册子——济仁堂的账本。他拧开那盏暗淡的桐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将他伏案的侧影投在身后药柜上那些写着“云苓”、“淮山”、“血竭”字样的抽屉上,显得凝重而孤独。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捏起一支笔头磨得发秃的紫毫小楷笔,在砚台里饱蘸了浓墨。笔尖悬在账簿那细密的竖格间,随着他口中近乎无声的默算,时凝滞,时缓缓移动。每一笔支出,每一分入账,仿佛都在这昏黄的灯光下有了重量,压得他眉头越蹙越紧。 “当归尾三斤,价涨了三成……上等川连告罄,次等货色也要比上月贵两分……陈记纸坊的桑皮纸又来催账……”他低声念叨着,笔尖在纸上写下一个个数字,用的是老派商贾惯用的苏州码子,如同一种古老的密码。纸张边缘,用蝇头小楷做着蝇头小楷的注脚:“泽生交代,码头王阿婆寒喘,免资。白纸黑字记上,将来若有闲钱……”“西街李跛脚腿伤换药三次,实收两成,蚀本。” 墨迹未干,药铺后堂通往内院的门帘被猛地掀开。学徒定明气喘吁吁地探进头来,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写得歪歪扭扭的纸条,脸上带着一种乡下少年特有的、未经过滤的激动和惊惶:“桂生叔!快瞧瞧!镇上‘隆昌记’南货铺的伙计刚送来的!说洋码头那边……出大事了!” 林桂生心头一紧,放下笔,接过那张尚带着汗湿气的纸条。上面字迹潦草,显然写得匆忙:“林掌柜:速备钱搭子,多带银洋!今早刚泊下两条洋火轮!‘怡和’、‘太古’联手!胡庆余堂的杭白菊、地道浙贝母,价钱竟比咱们平日拿的……贱了足足三成!码头人山人海,全是抢货的!迟了怕是渣都不剩!隆昌记老王字。” 纸条上的字迹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林桂生指尖一颤。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窗外——远处瓯江方向,隐隐传来一阵阵沉闷而持续的喧嚣,如同无数只巨大的蚂蚁在疯狂地搬运着什么。那喧嚣里似乎还夹杂着几声尖锐的洋人呵斥和本地人哀恳讨饶的哭腔,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依旧透着一种令人心慌的暴戾。洋船!洋药!三成的价差!这消息像一根冰冷的楔子,狠狠凿进了他方才还在为仨瓜俩枣精打细算的脑海里。 他几乎是扑向那只靠在柜台角落、用厚实蓝布缝制的旧钱搭子。手指颤抖着,摸索着钱搭子内层那几处特意加厚、暗藏细铜片防备刀剪的位置,将钱屉里几乎所有的银洋、角票和一些成色尚好的铜元一股脑儿倒了进去。那钱搭子瞬间沉甸甸的,几乎坠手。他一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旧夹袄披上,对定明急促交代:“仔细看着铺子!若有人来抓药,急症缓症都问清了!泽生先生回来,务必把这事告诉他!”话音未落,人已如同离弦之箭,一头扎进了门外那片由薄雾和人声交织成的浑浊市井之中。 越靠近瓯江码头,那股混杂着浓烈罂粟膏甜腻腥气的怪味便越是刺鼻,几乎盖过了水腥、鱼腥和汗腥。空气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粥。平日还算宽敞的码头岸线,此刻被两条喷吐着巨大黑烟的铁壳洋轮——“怡和”号的明轮搅动着浑浊的江水,太古洋行灰扑扑的货轮像只疲倦的巨兽——和无数大大小小、挨挨挤挤的木船塞得水泄不通。人声鼎沸,比最喧闹的集市还要混乱十倍。苦力们赤裸着油光发亮的脊背,喊着低沉粗嘎的号子,在摇摇晃晃的跳板上来回奔跑,将一只只沉重的木箱、麻袋、藤筐从洋轮巨大的腹中搬运到岸上临时堆积如山的货场。 货场四周,景象更是触目惊心。一些穿着脏污短褂、形销骨立的人,如同饥饿的野狗般逡巡着,贪婪地吸着鼻子,目光死死盯着那些被苦力不小心磕碰散落在地上、散发着独特辛香的药草碎末,甚至有人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抓起一把就往嘴里塞,随即被维持秩序的帮会打手厉声喝骂着、鞭子抽打着驱赶开。角落里,三三两两蜷缩着更加不堪的人影,面色灰败,眼窝深陷,如同被抽干了精魂的活尸,刚吸食过的瞬间满足还残留在扭曲的脸上,紧接着就是毒瘾发作时无法抑制的痉挛和失禁的恶臭。几个穿着黑色府绸短褂、腰挎盒子炮的汉子,耀武扬威地走来走去,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人群。他们胸前别着醒目的铜牌徽记,那是本地势力最大的帮会“青鱼帮”的标记——这些家伙,向来与烟土、私盐、码头霸市脱不开干系。 林桂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悸和翻涌的恶心,凭着多年药铺生涯练就的敏锐,目光在混乱如沸粥的人群和堆积如山的货堆中急切搜寻。终于,他在人潮汹涌的边缘外围,看到了几张熟识的面孔——几个常给济仁堂供货的小药商和掮客。他们此刻如同被霜打蔫了的茄子,蹲在几捆散发着霉味的破草席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那些被洋行雇工粗暴卸下的药材山,手里的旱烟管半天也忘了吸一口。 “老陈!张老板!”林桂生奋力挤过去,脚下的泥泞几乎让他滑倒,“情况如何浙贝母杭菊” 其中一个叫老陈的中年药商抬起头,蜡黄的脸上满是苦涩和绝望,他指了指不远处一垛垛被打开检查的麻袋:“林掌柜,您自己瞧吧!”麻袋口敞开着,露出里面所谓的“地道浙贝母”。个头倒是肥大,鳞瓣也看似饱满,然而凑近了,一股刺鼻的硫磺熏蒸气味便扑面而来!再看那色泽,全然不是自然风干该有的淡棕微黄,而是被熏得惨白惨白,如同死人的脸。“货色不对!” 林桂生抓起一把,手指用力一捻,那些看似饱满的鳞瓣竟轻易碎成齑粉,毫无地道宝塔贝应有的沉实瓷感,“这是硫磺熏坏的陈货!药性早败了!” “谁说不是呢!”旁边姓张的掮客吐了口浓痰,声音嘶哑,“可架不住便宜啊!三成!足足比咱们往常拿货价贱了三成!那些平常买不起药的乡下土郎中都疯了似的抢!‘怡和’、‘太古’的买办就站在船边,叉着腰指使人往下卸!那些青鱼帮的狗腿子围着,谁敢说个不字谁敢上前细验”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无奈和愤怒,“他们这是要把咱们这些本地药商往死路上逼!压价倾销,卖的都是些毒药!坑死人的玩意儿!” “老篾匠那腿伤又挣裂了,缝了三针,耗了些金疮药……”钟泽生略显疲惫的声音在铺子门口响起时,已是日头西斜。他提着藤箱跨进门槛,话音却在看到林桂生阴沉如水的脸色和桌案上那摊开的、散发着刺鼻硫磺气的所谓浙贝母时,戛然而止。“这是”他眉峰骤然蹙紧。 林桂生没有立刻答话,他沉默地打开那只蓝布钱搭子,将其倒提过来。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几块黯淡的银洋、几张皱巴巴的角票、一堆散乱的铜元,还有几块被压碎的粗劣点心渣子——那是他慌忙奔回途中,一个饿极了的乞儿撞上来塞到手里的——尽数泻落在柜台的粗麻布上。那声音空洞而干涩,与他此刻的心情一般无二。 他这才开口,声音低沉,压抑着翻腾的怒火,将码头所见所闻,洋行的霸道,那熏得惨白如骨的劣药,青鱼帮打手的跋扈,小药商们的绝望,还有那些被低贱价格诱哄着抢购、最终将害人害己的劣药,一一说了出来。 钟泽生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他走到那堆散发着异味的浙贝母前,伸出修长的手指,捻起一点粉末,凑到鼻端极其仔细地嗅了嗅,又用舌尖沾了沾,细细品味。他那双素来温和清澈的眸子里,一丝冰冷的寒意缓缓凝结,如同深潭底下浮起的薄冰。 “硫磺熏蒸过度,燥气入髓,非但化痰止咳之力尽失,久服反生燥火,灼伤肺络。”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医者判词般的冷峻,“更混有陈腐霉变之气,此等伪药,形似神非,害命甚于砒霜!怡和、太古……”他轻轻吐出这两个名字,仿佛在咀嚼某种极其污秽的东西,“好一个倾销!好一个断根绝户!” 他猛地转身,目光灼灼地盯着林桂生:“师兄,这些洋药,济仁堂一粒也不能收!一分钱也不能让那些吸髓敲骨的洋行赚去!告诉老陈、老张他们,济仁堂宁肯断货,也绝不用这等腌臜之物!” 林桂生望着师弟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动了动嘴唇。铺子里眼看就要断货的当归、杭菊、还有几味常用药……账本上那几个触目惊心的亏空数字……话到了嘴边,终究被他用力咽了下去,化作喉头一个沉闷的滚动。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 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如同码头上那两条小火轮喷吐出的滚滚黑烟,沉沉地笼罩了济仁堂小小的铺面。药香依旧浓郁,却仿佛混进了一丝铁锈和硫磺的死亡气息。 药铺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几个时辰之后,才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带着哭腔的哀嚎猛地撕裂。 “钟先生!钟先生救命啊!救救我家男人!” 一个披头散发、脸色惨白如纸的妇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铺外冲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同样面无人色的汉子,用一张破门板抬着个浑身抽搐、人事不省的男人。那男人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脸色灰败中透着一层可怕的青气,口角不断溢出混着血丝的粘稠白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响。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鸦片烟膏气味,混合着汗臭和秽物的恶臭,瞬间弥漫了整个药铺。 “是……是东街码头扛包的赵大!”有人认出了病人,低声惊呼。 那妇人扑倒在钟泽生面前,咚咚地磕着头,额角瞬间青紫一片:“钟先生!求您发发慈悲!他……他晌午去洋码头那边看热闹,不知被谁硬塞……硬塞了一口‘烟泡子’!回来就……就成这样了!呜呜……家里就指着他扛包挣口饭吃啊……他要是……我也不活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洋码头”林桂生心头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骤然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看向钟泽生。 钟泽生的脸色异常凝重。他迅速蹲下身,不顾扑鼻的恶臭,一手搭上赵大冰冷湿黏的手腕寸关尺,另一手拨开他紧闭的眼睑查看瞳孔。手指触及脉搏,那脉象竟如游丝般细弱欲绝,又滑又数,是中毒极深、阴阳离决的死脉!他猛地回头,对林桂生疾声道:“师兄!快!备‘通窍解毒汤’!生大黄一两,芒硝五钱(冲服),枳实三钱,厚朴三钱,生石膏二两(打碎先煎)!再取我针囊!快!”声音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随即又对那妇人道,“莫慌!取温水,设法撬开他牙关,多灌!催吐为先!” 林桂生不敢有丝毫迟疑,转身便扑向药柜。抓药、称量、包好,动作快如疾风。定明早已奔进后堂烧水煎药。铺子里顿时忙作一团,药吊子在炉火上咕嘟作响,苦涩的药气迅速压过了那股令人窒息的恶臭。 钟泽生取出银针,在桐油灯火上燎过,手法快如闪电,直刺赵大人中、十宣、涌泉、内关数处要穴。银针落下,赵大剧烈抽搐的身体似乎微微一滞。钟泽生又迅速取出一只青瓷小瓶,挑出一点朱红色的粉末(苏合香丸粉),强行塞入赵大紧闭的牙关舌下。时间在紧张的救治中缓慢流淌。终于,在一番艰难的撬齿灌水催吐后,赵大“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大滩黑绿色的、散发着浓烈异臭的秽物。他的抽搐渐渐平缓了一些,灰败的脸上似乎渗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生气,但依旧昏迷不醒,气息微弱如缕。 “毒入心络,险之又险!”钟泽生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专注,“定明,药煎好了没快!” 就在这生死悬于一线的关头,铺子门口的光线陡然一暗,几个人影堵在了那里。为首一人身材高大,穿着丝绸马褂,手里盘着两颗油光水滑的核桃,正是青鱼帮在岩上镇码头的头目,人称“花面鲨”的彭彪。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横眉立目的打手。 彭彪那双三角眼在铺子里一扫,目光掠过地上尚未清理干净的秽物,落在昏迷的赵大身上,嘴角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哟!挺热闹啊!钟先生,您这‘济仁堂’可真是悬壶济世、妙手回春呐!”他踱前一步,皮鞋踩在污秽的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不过嘛,我听人说,您这儿……好像出了点事儿有人喝了您铺子抓的药,差点送了命”他慢悠悠地说着,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墙角那堆被林桂生弃置在角落、散发着硫磺味的劣质浙贝母。 一股寒气瞬间从林桂生的脚底板直冲头顶!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诬陷!赤裸裸的栽赃!这分明是将洋码头上赵大吸食强塞“烟泡子”中毒的事,硬生生栽到济仁堂头上!那堆被弃置的劣药,此刻成了他们沾血的借口! 钟泽生的动作停顿了。他缓缓站起身,背对着门口,面对着昏迷的赵大。桐油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挺拔而僵直的背影,如同风雪中孤绝的山崖。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慢慢摘下沾染了秽物的布手套,动作依旧沉稳,但那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汹涌的惊涛骇浪。 铺子里死一般寂静。只听得见药吊子里滚沸的药汁咕嘟声,以及赵大那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在场人的心头。彭彪脸上那虚假的笑容越发显得狰狞,他盘着核桃的手停了下来,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快意,等待着钟泽生的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个心跳的时间,钟泽生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愤怒,只有一种冰封般的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他没有看彭彪,目光却越过他,落在了铺子外那片被夕阳染成一片诡异暗红的天际上,如同凝视着无底的深渊。 “彭管事,”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清晰地刺破了凝固的空气,“人命关天,毒入膏肓,正待救治。有何见教,不妨直言。”他没有辩解一句关于那堆劣质浙贝母的话,那平静如水的态度里,蕴含着一种比雷霆暴怒更令人胆寒的不屑与蔑视。 彭彪脸上的假笑僵了一下。他似乎没料到钟泽生会是这种反应,准备好的咄咄逼人的话头被这无形的冰壁生生挡了回去。他干咳了一声,三角眼中凶光闪烁:“钟先生是明白人!咱们岩上镇码头兄弟们的平安,还有这地面上的‘规矩’,都得仰仗大家伙儿一起维护不是您这铺子开在这儿,生意兴隆,大家伙儿可都看着呢!这年头,兵荒马乱,力夫脚客们讨口饭吃不容易,帮里兄弟们也得养家糊口啊……”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那堆劣质药材,意有所指:“听说您店里进了不少时兴的好货这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保不齐有个磕碰闪失。我们青鱼帮,就是专门替街坊铺面消灾解难的。这样吧,看在钟先生您也是体面人的份上,这月的‘码头安抚捐’,还有帮里兄弟的‘辛苦茶钱’,凑个整数,三十块‘袁大头’,保您铺子这月顺风顺水,如何”他那盘着核桃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柜台光滑的梨木台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如同催命的更鼓。 三十块银元!这几乎是济仁堂一个多月纯利的总和!简直是明火执仗的敲骨吸髓! 林桂生的血,轰的一下冲上了头顶。怒意如同岩浆在他胸中奔突,几乎要冲破喉咙嘶吼出来。他猛地抬头,双眼赤红地瞪向彭彪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他下意识地跨前一步,手臂上的肌肉瞬间贲起——那是多年码头扛包、与人角力留下的本能反应,一个准备拼死相搏的姿态! “师兄!”钟泽生略显清冷的声音,如同兜头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林桂生即将爆发的怒火。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力。钟泽生的目光终于从昏红的天际收回,平静地落在林桂生紧绷的脸上,微微摇了摇头。那眼神里没有斥责,只有一种深沉的无奈和……隐忍。他随即转向彭彪,脸上依旧是那副冰封般的平静:“彭管事的意思,泽生明白了。三十银元,数目不小。济仁堂小本经营,容我筹措两日,届时自当奉上。”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务事。 彭彪显然对这个结果很满意,三角眼里掠过一丝得意,咧开嘴笑了笑,露出几颗黄牙:“钟先生果然爽快!识时务者为俊杰嘛!两日就两日!静候佳音了!”他又装模作样地环视了一下药铺,目光在那昏迷的赵大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残忍的戏谑,“啧啧,钟先生真是菩萨心肠,忙吧,忙吧!”说罢,带着两个如狼似虎的打手,趾高气扬地转身离去。 铺门外的天光随着彭彪几人的离去似乎又暗淡了几分。那沉重的梨木铺板门,在刺耳的吱嘎声中缓缓合拢,将门外喧嚣的市声和那片暗红的夕阳彻底隔断。小小的济仁堂内,瞬间陷入一片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昏暗与死寂。只有炉火上药吊子里滚沸的药汁还在不知疲倦地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咕嘟声,以及赵大妻子那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如同细弱的游丝,在这令人绝望的寂静中飘荡。 钟泽生依旧背对着门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昏黄的桐油灯光将他清瘦的身影拖得长长的,投在身后那排巨大的、沉默如山的药柜上。柜面上那些写着“黄芪”、“党参”、“熟地”等药名的标签,在光影中显得模糊而遥远。过了许久,久到定明端着煎好的药汁小心翼翼走过来、不知所措地停在他身后时,他才极其缓慢地、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般,转过身来。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屈辱,没有悲伤。那是一种彻底的、近乎虚无的平静。眼神却空洞得可怕,仿佛灵魂被刚才那场赤裸裸的敲诈和威胁生生抽离了躯壳。他默默地接过定明手中的药碗,走到赵大躺着的门板前,半蹲下去,用小小的瓷勺,极其耐心地、一点一点地将那救命的药汁喂进赵大微微张开的嘴里。昏黄的灯光下,他的侧影显得异常单薄,又异常倔强。 林桂生站在原地,紧握的拳头无力地松开,垂在身侧。方才那股几乎要撕裂胸口的怒火,此刻被一种更深沉、更粘稠、更令人窒息的绝望所取代。三十块银元!像一座无形的山,压得他脊梁骨都要断裂。他死死盯着墙角那堆散发着刺鼻硫磺味的伪劣浙贝母,那是祸根,是耻辱的标记!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屈辱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猛地转身,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踉跄着扑向柜台。他粗暴地拉开那只沉重的梨木钱屉,手指颤抖着在里面疯狂地翻找、掏摸。冰冷的铜板、微薄的角票、一些垫在抽屉角落的旧药方纸头……被他胡乱地拨弄着,发出哗啦哗啦的、空洞而绝望的声响。仿佛在这方寸之地,能翻找出救命的稻草,或者,能找到一个足以击碎眼前这绝望现实的支点。然而,除了零碎的钱币和那些承载着无数贫病故事的药方,他一无所获。最终,他颓然停手,额头重重抵在冰冷坚硬的梨木柜台边缘,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一个在码头风浪里摸爬滚打、在异乡艰难求生的汉子,从未像此刻这般感到无力与屈辱。 昏暗的桐油灯光下,钟泽生喂完最后一口药,手中的瓷碗轻轻放在地上,发出微不可闻的磕碰声。他站起身,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向铺子深处那架沉重的紫铜药碾子。他没有点灯,借着仅有的微光,俯身,用他那骨节分明的手,异常用力地、近乎粗暴地将一把墙角那堆散发着硫磺异味的劣质浙贝母捞了起来,狠狠地、一把一把地塞进冰冷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紫铜碾槽里。 然后,他抬起脚,蹬在碾轮那沉重的踏板上。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布鞋底传来,带着沉甸甸的、属于金属的顽固与冰冷。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腔起伏,仿佛要将这药铺里浓稠的、混杂着药香、秽臭和绝望的空气尽数吸入肺腑。接着,腰身猛地一沉,全身的重量和那股积压在心头无法言说的悲怆与愤怒,尽数灌注于脚下! “嘎吱——!”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与坚硬骨质剧烈摩擦的锐响,骤然撕裂了药铺里死水般的寂静!那声音如此尖锐,如此刺耳,仿佛连空气都在痛苦地呻吟!沉重的紫铜碾轮被这股沛然大力催动,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冷酷地、缓慢地、不可阻挡地碾压过碾槽中那些惨白脆弱的贝母颗粒! 一下!两下!三下! 最后一记碾压震落槽底残粉,药铺里的闷响骤然消弭。钟泽生伏在碾轮旁,胸膛仍在剧烈起伏,冷汗顺着下颌砸进青石板缝,洇出个模糊的圆。 他望着碾槽里堆成小丘的贝母霜,惨白得像月光凝成的霜。硫磺的辛辣散了,余下淡淡的苦香,倒似当年师父熬参汤时飘满药庐的气息。指尖无意识摩挲过碾轮木柄——这双手曾翻遍百子柜抓药,也曾握着手术刀在野战医院血污里抢命,如今偏要日日与这些草木金石较劲。 “吱呀”一声,门轴轻响。他抬眼,见暮色漫进门槛,把案头那盏煤油灯的影子拉得老长。灯芯上跳动的火苗,像极了方才碾轮下迸溅的星屑。 钟泽生撑着膝盖起身,月白衫子后背洇透的汗渍已半干,紧贴着脊椎凸起的骨节。他伸手拢了拢垂落的药铲,声音哑得像浸了水的棉絮:“明儿……该晒参了。” 外头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一下,两下,撞碎夜色里的寂静。药铺门重新合上,将那堆雪样的贝母粉、将满室挥之不去的苦香,连同他脊背上未褪的滚烫,都锁进了这方寸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