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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的夏天,比往年更添了几分沉重。武所城石板路的缝隙里钻出焦黄的草尖,蔫头耷脑,早已失了生机。空气里浮动着难以言喻的焦糊味儿,不是谁家失火,而是时常从城外某个无人的野地里飘来,带着焚烧纸张、布匹甚至皮肉的怪异气息。那是苏维埃政府“肃清社会民主党”运动留下的、令人心惊肉跳的余烬。偶尔,几声突兀而短促的枪响,会从远处山坳里骤然撕破沉闷的空气,随即陷入更彻底的死寂,只留下山峦间空洞的回音,惊得树梢几只昏鸦猛地扑棱棱飞起,聒噪着盘旋,更添几分不详。 济仁堂药铺那扇沉重的梨木门板半敞着,门槛上磨出的光滑深痕,不知承载过多少求医问药者沉重或蹒跚的脚步。铺子里光线昏暗,高大的药柜顶天立地,在幽暗中投下森然巨大的影子,无数个小抽屉如同沉默的嘴,散发着百草陈年累月积淀下来的、混杂而浓郁的辛香苦气。当归、熟地、黄连……各种气息交织缠绕,平日里是傅鉴飞安身立命的根本,是病患眼中救命的氤氲,此刻却仿佛被门外飘来的那股焦糊味隐隐压制,沉滞得让人透不过气。 傅鉴飞端坐在诊桌后。他不过五十出头,鬓角却已染了浓霜,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凿斧刻,自眉心延展开来,沉甸甸地压住半生操劳与忧患。一身半旧的石青直裰浆洗得干净挺括,此刻却被汗水微微洇湿了肩背。他微微前倾着身子,三根因常年与药草打交道而略带薄茧的手指,稳稳地搭在一个年轻后生的腕脉上。那后生面色蜡黄,形容枯槁得惊人,破旧的褂子下,肋骨根根分明地凸起,像一副蒙着皮的骨架。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都牵动全身,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震出来,咳得久了,嘴角便溢出一丝暗红的泡沫。 “脉象虚弦而数,浮如葱管,中空无力……咳咳……”傅鉴飞凝神细辨,口中低语,眉头锁成一个解不开的结。话音未落,他自己喉头也是一阵翻涌,猛地偏过头去,以拳掩口,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闷咳。咳声在沉寂的药铺里显得格外突兀。他摊开手掌,掌心赫然几点刺目的猩红,如同雪地里落下的梅瓣。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隐忧掠过他眼底,他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拳头,将那片血迹藏进掌心。 “先生……”后生喘息稍定,眼巴巴地望着傅鉴飞,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俺……俺这痨病……还有救不” 傅鉴飞松开紧握的手,仿佛那点血迹从未存在过。他提起案头那管狼毫小楷,饱蘸浓墨,墨香瞬间压住了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笔尖悬在粗糙的毛边纸上方,略一沉吟,便沉稳落下,运笔如走龙蛇:“桑白皮三钱,泻肺平喘;地骨皮三钱,清透虚热;炙甘草一钱半,调和诸药;粳米一撮,养胃和中……”字迹遒劲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肺为娇脏,尤忌燥烈。此方煎服,先止其咳,再图固本。”他放下笔,将药方推过去,“按方抓药,忌辛辣油腻。” 后生脸上的绝望被一丝微弱的光点亮,挣扎着想站起来行礼:“谢……谢先生救命……”话音未落,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莫动。”傅鉴飞温言制止,声音里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敬福,照方抓药。”他抬头唤了一声。 柜台后的学徒敬福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拉开抽屉,熟练地配起药来。傅鉴飞的目光,却无声地越过眼前求生的后生,飘向药铺门外。两名穿着褪色灰布军装、袖口别着红布三角章的年轻男子正经过铺子。他们肩挎步枪,神色警惕如绷紧的弓弦,目光像冰冷的探针,锐利地扫视着街道两侧每一个昏暗的角落和门窗缝隙,仿佛要穿透每一堵墙壁,搜寻出隐藏的毒蛇。那无形的肃杀之气,如寒冬霜风,瞬间驱散了街面上本就稀稀落落的行人。一个原本蹲在墙角抽旱烟的老汉,慌忙磕掉烟灰,缩着脖子,贴着墙根,无声无息地溜走了。整条街只剩下他们两人沉重的布鞋踏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嗒、嗒、嗒……敲打在人心上。傅鉴飞端起桌上的粗陶茶碗,啜了一口早已凉透的浓酽药茶,舌尖弥漫开浓重的苦味,他深深吸了口气,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那苦涩仿佛一路坠入心腑深处。 “飞哥!水来了!”一个磁性的女声打破了沉寂。 傅鉴飞回过神。林蕴芝端着个黄铜盆从后堂出来,盆里热水冒着袅袅白气。她三十五六年纪,圆脸盘,眉眼温顺,穿着阴丹士林布的斜襟衫,腰间系着素净的围裙。她将铜盆轻轻放在靠墙的条凳上,拧干里面的热毛巾,走到傅鉴飞身边,目光落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又咳了”声音压得低低的,几乎只有他能听见,一边用温热的毛巾细心地擦拭着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这大暑天的……你当心着凉……善余他娘那边,这些日子心里怕是不稳当,你这旧疾……” 毛巾的温度透过皮肤渗入,带来一丝短暂的熨帖。傅鉴飞接过毛巾,覆在脸上,深深吸了口气,热汽混着干净棉布的气息涌入鼻腔。“不妨事,”他声音隔着毛巾有些发闷,随即拿下,脸色似乎缓和了一些,“老毛病了。善余娘……唉,她性子拗,认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善余这孩子,也是太像她……”提起发妻董婉清和远在汀州的长子董善余,他眉宇间的皱纹似乎又深了几分,眼底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牵挂与隐忧。“只盼着……他们平安就好。”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林蕴芝身上,带着一丝歉然:“这些日子,铺子里外,辛苦你了。” “一家人,说这些做什么。”林蕴芝微微摇头,顺势拿起他刚写好的那张药方,看着上面清劲的字迹,动作麻利地递给那边等候的敬福,“敬福,给这位小哥包好药。” 她转身走向诊桌,自然地收拾起傅鉴飞用过的那套脉枕和小巧的铜脉刀,动作轻柔而利落。 药铺里暂时恢复了抓药的轻微响动和年轻后生压抑的咳嗽声。然而,那两名红军战士走过时留下的无形压抑,如同墨汁滴入清水,并未散去,反而弥漫开来,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傅鉴飞的目光再次投向门外的街道。阳光炽烈地炙烤着青石板,蒸腾起扭曲的热浪,晃得人眼晕。 下午的闷热变本加厉,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济仁堂后堂的天井像个小小的蒸笼,一丝风也没有。傅鉴飞独自坐在一张老旧的藤椅上,膝头摊着一本纸页泛黄、边缘卷起的线装书——是叶桂的《温热论》。然而,书页上的字迹仿佛在水汽里晕开,模糊地跳动,他的视线却无法真正落在上面。 桌上摊放着一张边角磨得起了毛的土纸信笺,那是前几日董婉清辗转托人捎来的。字迹依旧是他熟悉的、带着几分清冷倔强的簪花小楷,内容却沉得压手:大儿媳范新梅的父亲范启明,那个在县苏维埃政府里做事、性子耿直得有些过火的文书,一夜之间成了“匪属”成员,被抓走了,生死不明。信笺的最后几行,董婉清的笔迹明显潦草颤抖起来,墨迹也浓淡不均: “……善余与新梅,数月奉命外出,被国军所俘,后又被旧识卢新明搭救。而后就音讯断绝。闻……闻有风言碎语飘至汀州,竟污他二人‘通敌’已在白鹅山遇难……鉴飞!此等泼天脏水,我断不能信!善余秉性如何,你我深知,新梅亦是赤诚女子!必是途中遭了不测!……我心乱如麻,病榻辗转,只觉天塌地陷,望你速来……” “通敌”!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傅鉴飞的心头。那一刻,他脑中轰然炸响,仿佛被无形重锤狠狠击中胸膛。信笺从颤抖的手中滑落,飘然坠地。他猛地站起身,眼前金星乱迸,一股腥甜骤然涌上喉头,他强忍着咽下,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晃了晃,重重跌坐回藤椅深处。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衫,黏腻冰凉。 藤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急促地喘息着,目光死死盯住那张飘落在地的信纸,仿佛要穿透纸背,看清那可怕的“白鹅山”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善余……那个幼时聪慧倔强、长大后立志追随红色救国的儿子,会“通敌”这念头荒谬得如同晴天霹雳!新梅那孩子,温婉懂事,亦是真心追随……傅鉴飞猛地闭上眼,手指死死抠进藤椅粗糙的扶手缝隙里,指甲崩裂的痛楚也压不住心底翻江倒海的恐惧和愤怒。是遭了土匪还是……他不敢深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在这闷热的午后,遍体生寒。 “先生!先生!”敬福略带惊慌的声音从前堂传来,脚步声急促地穿过天井的门洞。 傅鉴飞猛地睁开眼,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迅速弯腰拾起地上的信纸,胡乱地塞进袖中。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些:“什么事” 敬福跑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乡下少年特有的、未经过滤的惊惶,气喘吁吁道:“先生!刚……刚在城门口……听人说的!是从汀州那边过来的挑脚夫……说……说……”他咽了口唾沫,眼神躲闪,不敢直视傅鉴飞骤然变得锐利的目光,“说白鹅山那边……前几天……清……清理了好些……好些‘反水’的……埋……埋了大坑……” “反水”“清理”“大坑”!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进傅鉴飞刚刚被信笺灼伤的心脏!袖中那张薄薄的纸片,此刻重若千钧,硌着他的手臂,也硌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他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耳边敬福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一股更猛烈的腥甜再次涌上喉头,他再也无法压制,猛地侧过头,剧烈地呛咳起来。这一次,不再是几点猩红,暗红的血块混着粘稠的血沫,如同败落的梅花瓣,大朵大朵地喷溅在他石青色的直裰前襟和脚边的青砖地上,触目惊心! “先生!”敬福吓得脸都白了,失声惊呼。 “飞哥!”几乎同时,林蕴芝端着个盛满新鲜草药的簸箕,正从天井另一头的小门进来,猛地看到这一幕,手中的簸箕“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晒得半干的草药撒了一地。她几步抢上前,看着傅鉴飞衣襟上的斑斑血迹和地上那滩刺目的暗红,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声音都变了调:“你怎么了!敬福快去拿水!拿干净布来!” 傅鉴飞止住咳,身体脱力般向后靠在椅背上,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如同拉破风箱。他抬起苍白如纸、布满冷汗的脸,对着惊慌失措的敬福和林蕴芝,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模糊的气音。他的一只手,却死死地、神经质地按在胸口藏着信笺的地方,仿佛那里揣着的是千斤巨石,是烧红的烙铁。目光越过天井上方那一方狭窄的、灰蒙蒙的天空,投向不知名的远方——白鹅山的方向。那眼神空洞茫然,如同骤然熄灭的烛火,失去了所有光亮,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和冰冷彻骨的绝望。 夜,深得像一潭化不开的浓墨。济仁堂后堂那盏小小的桐油灯,是这片死寂黑暗中唯一微弱挣扎的光源。灯芯爆出细小的噼啪声,豆大的火苗被窗缝里钻进来的、带着水汽的凉风拉扯得左摇右晃,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巨大而扭曲、不断跳动的阴影,如同潜藏的鬼魅。 傅鉴飞没有躺在里屋的床上。他裹着一床半旧的薄棉被,蜷缩在白天那张老藤椅里。床,那象征着安稳歇息的地方,如今于他,已成了难以忍受的折磨之地。一躺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噩梦中儿子血肉模糊的脸便会瞬间将他吞噬。唯有这方寸之地,这藤椅吱呀的轻响,和眼前这跳动的灯火,能给他一丝微弱的、属于人间的触感。 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声都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肺腑都掏出来。咳声间隙,是拉风箱般艰难而短促的喘息。林蕴芝坐在旁边一张小杌子上,眼圈红肿,手里端着一只粗陶碗,碗里是刚煎好的药汁,浓黑似墨,苦气熏人。她用一只小小的白瓷勺子,小心翼翼地舀起半勺药,凑到唇边轻轻吹凉,再递到傅鉴飞干裂发白的唇边。 “来……再喝一口……当心烫……”她的声音嘶哑而疲惫,带着浓重的鼻音,显然是哭过很久。 傅鉴飞紧闭着嘴,摇摇头,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咕哝,抗拒着那苦汁。他神志时而清醒,时而陷入混沌。清醒时,那双深陷下去、眼白发黄的眼睛里,只有一片枯槁的死寂,仿佛灵魂早已被抽离,只剩下一个被痛苦掏空的躯壳。混沌时,他便喃喃自语,语不成句,偶尔会猛地伸出手,在半空中徒劳地抓挠着什么,手指枯瘦如柴,指甲青紫。 “当归……当归不够了……”他忽然嘶哑地开口,眼神空洞地望向药柜的方向,“善余……善余说……”话未说完,又被一阵更猛烈的呛咳打断,肩膀剧烈地抖动着,薄被滑落。 林蕴芝慌忙放下药碗,一手紧紧扶住他嶙峋的肩背,一手抓起毛巾去擦拭他再次咳出的、带着乌黑血丝的口涎。泪水无声地滚落腮边,滴在傅鉴飞冰冷的手背上。“当归……当归还有……还有好些呢……”她哽咽着,胡乱地应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善余……善余他娘那边……许是……许是路上耽搁了……就快有信了……” “信”傅鉴飞浑浊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似乎捕捉到了这个字,随即被巨大的痛苦吞噬。他猛地弓起身子,双手死死捂住胸口,仿佛那里被无形的利爪狠狠撕开,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压抑的、嗬嗬的哀鸣,身体在藤椅里蜷缩得更紧,薄被下瘦骨嶙峋的脊背剧烈起伏着。他不再说话,只是闭着眼,牙关紧咬,额上、颈间的青筋如同濒死的蚯蚓般根根暴起。 林蕴芝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样子,心如刀绞。她强忍着泪水,轻轻抚着他的背,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过了许久,那阵撕心裂肺的痉挛才稍稍平复。傅鉴飞的气息微弱下去,眼皮沉重地耷拉着,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陷入了半昏睡的状态。 林蕴芝轻轻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另一件旧棉袄,小心地给他盖在薄被外面。就在她掖好被角,准备端起已经凉透的药碗重新去热一下时,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藤椅旁的小矮几上。 一盏小小的瓷碟里,燃着一根手指粗细的艾灸条。青白的烟雾如同游魂,细细地、笔直地向上袅娜升腾,在昏黄的灯光里弥漫开艾草特有的、浓郁的、带着焦苦的辛香气息。这是傅鉴飞前两日自己强撑着点上的,说是胸口闷痛难当,艾灸能散寒通络。如今,那艾条已快燃尽,顶端积着长长一截灰白的艾灰,摇摇欲坠。 艾烟缭绕中,矮几上还静静躺着一件小小的物事。那是一枚婴儿手掌大小、边缘已被岁月摩挲得极其温润光亮的银锁片,上面錾刻着模糊的“长命百岁”四字和粗糙的蝙蝠、莲藕图案。这是董善余幼时佩戴的长命锁,是董婉清当年亲手系在襁褓之中的。不知何时,被傅鉴飞从柜子里找了出来。此刻,他那枯槁的手,竟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摩挲着锁片冰凉光滑的表面,指腹一遍又一遍地划过那些模糊的纹路。动作僵硬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依恋,仿佛要从中汲取最后一丝早已消逝的温暖,触摸到血脉相连却已灰飞烟灭的儿子。那锁片在昏暗中闪烁着微弱、冰冷的光,如同一点凝固的泪。 林蕴芝看着这一幕,看着他枯瘦的手和那枚小小的银锁,看着他深陷的眼窝里紧闭的双眼,看着他即使在昏睡中也无法舒展的眉头,听着他喉咙里那微弱却持续不断的、拉风箱般的艰难呼吸……一股巨大的、无法遏制的悲恸猛地攫住了她。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泄露出一点哭声惊扰了他,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摇曳的灯火、缭绕的艾烟,还有那枚冰冷的银锁。 艾条终于燃到了尽头,顶端那截长长的灰烬无声无息地折断、坠落,摔在瓷碟里,散成一小撮苍白的粉末。一缕最后的、最浓的青烟,带着艾草燃烧殆尽前的焦糊味,挣扎着向上飘了一瞬,随即彻底消散在沉闷的空气中。后堂里,只剩下傅鉴飞那越来越微弱、越来越艰难的呼吸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作最后的、徒劳的拉扯。 天,灰了。 武所县城的秋雨,终于落下来了。起先是细密如针的雨丝,悄无声息地濡湿了青黑色的瓦当、焦黄的草尖和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很快便连成了片,淅淅沥沥,织成一张灰蒙蒙、冷浸浸的网,无声地笼罩着这座疲惫而压抑的山城。空气中弥漫着湿土、朽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挥之不去的阴寒气息。雨丝打在济仁堂紧闭的梨木门板上,发出单调而沉闷的沙沙声。 济仁堂里弥漫着一种比外面更沉重的死寂。药香似乎被雨水带来的湿冷和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彻底压了下去。高高的药柜沉默地矗立着,无数紧闭的抽屉像无数只闭上的眼。柜台上的桐油灯没有点燃,铺子里光线昏暗,只有从门板缝隙和高窗透进来的、灰白色的天光,勉强勾勒出物件的轮廓。 傅鉴飞静静地躺在那张他睡了大半辈子的老式架子床上。两天了,他水米未进,气息微弱得几乎捕捉不到。曾经悬壶济世、为无数人搭脉断症的手,此刻枯瘦干瘪,皮肤蜡黄发暗,松弛地搭在同样单薄得硌人的胸口。深陷的眼窝紧紧闭合着,眼睑下的青黑浓重得如同淤伤。浓霜般的鬓发被冷汗濡湿,几缕凌乱地贴在毫无血色的额角。嘴唇干裂起皮,如同龟裂的河床。 小儿子善承红肿着眼睛,端着一盆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冰凉的清水,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他拧干一块干净的白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傅鉴飞额头的冷汗和嘴角干涸的血迹。动作轻柔得像羽毛拂过,仿佛生怕惊扰了床上之人最后一丝游魂。 善真、善云也站在床边,痛心地看着父亲。钟嘉桐远远地站着,随时等着林蕴芝的招呼。 林蕴芝守在床的另一侧。她整个人也像被抽走了精气神,眼窝深陷,脸上是哀伤过度后的麻木和平静。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封信,信封是粗糙的土纸,上面是董婉清力透纸背、几乎将纸张划破的字迹:“傅鉴飞亲启”。这封信是昨日深夜由一个风尘仆仆、形容枯槁如鬼的汀州同乡,像做贼一样偷偷塞进药铺门缝里的。信的内容,林蕴芝没有拆看,她不敢,也不忍。那里面,想必是董婉清在巨大悲恸之后,对丈夫最后的、也许同样绝望的倾诉。她只是将这封信,轻轻放在傅鉴飞那只枯瘦的手边。那冰凉的信封,触碰着他同样冰凉的手指。 时间在雨声中沉重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傅鉴飞一直紧闭的眼皮,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眼睫,如同被风吹动的枯草般,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细缝。 林蕴芝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丝微弱的、不敢期待的希望:“鉴飞你……你醒了”她甚至不敢问“你感觉怎么样”。 傅鉴飞的目光涣散、浑浊,如同蒙着厚厚尘埃的琉璃珠子。他极其缓慢、极其吃力地转动着眼珠,视线没有焦距地扫过床顶积着灰尘的承尘,扫过敬福悲戚的脸,扫过林蕴芝憔悴的面容,最后,极其艰难地、一寸寸地,落向自己那只放在被子外、枯瘦的手边——那个土黄色的信封。 他的嘴唇开始剧烈地颤抖,费力地嚅动着,似乎要说什么。喉咙里发出断续的、如同气流穿过破旧门缝般的“嗬……嗬……”声。他那只枯槁的手,猛地痉挛了一下,用尽全身残留的力气,极其缓慢地、颤抖着抬起了几寸。 林蕴芝和善承的心都揪紧了,两人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只颤抖的手。 手,并没有去碰触那近在咫尺的信封。而是颤巍巍地、固执地抬起,伸向床侧不远处的虚空——那里,是药柜的方向。那排如山峦般沉默矗立、承载着他一生技艺与心血的巨大药柜。 他的目光,执着地、死死地投向那片昏暗中的轮廓,嘴唇翕动得更厉害,喉结上下滚动,拼尽全力,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两个破碎不堪、几乎被喘息彻底淹没的音节: “善庆……善涛……善辉……”他们都天隔一方,杳无音信。 声音轻得如同游丝,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最后的呼唤和托付。那浑浊的眼底,仿佛在这一刻,极其短暂地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亮,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锥心刺骨的痛是无边无际的憾抑或是对那熟悉药气的最后一丝眷恋——在那光亮中一闪而过,快得如同幻觉。 林蕴芝和善承同时一震。善庆……善涛……善辉是他们远走他乡、杳无音讯的儿子、兄长还是眼前这沉默如山的济世药堂 “大伯先生!”敬福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滚落。 傅鉴飞的手,在唤出那几个字后,仿佛瞬间耗尽了支撑它的所有生命。它猛地一僵,随即颓然坠落,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鸟,重重地跌落在冰冷坚硬的床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微不可闻的撞击声。 那伸向药柜方向的手臂,凝固成一个绝望而永恒的姿势。他依旧看着那个方向,似乎要将药柜的轮廓烙印进灵魂深处。那刚刚凝聚起一丝光亮的眼睛,如同燃尽的烛芯,那微弱的光点迅速地、无可挽回地暗淡下去、扩散开去,最终彻底凝固、溃散。只剩下空洞的、映照着窗外灰暗天光的瞳孔,茫然地对着虚空。一直艰难起伏的胸膛,在最后一次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颤动后,彻底归于沉寂。 雨,还在下。沙沙的雨声是天地间唯一的哀鸣。后堂那方小小的天井里,雨水从瓦檐汇聚,滴落在下面的接水石缸中,发出单调而清晰的滴答声,一声,又一声……如同为逝者敲响的、永无尽头的丧钟。 林蕴芝定定地看着那张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气的脸,看着他凝固的、望着药柜的眼神,看着他跌落的手……仿佛整个世界都凝固了。过了许久,或许是弹指一瞬,或许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颤抖不止、冰冷得如同铁石的手指,轻轻拂过傅鉴飞犹自微张的、冰冷的唇,将他永远无法闭合的眼帘,温柔地、一点一点地阖上。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他那只跌落的手上。在那枯瘦的手心里,紧紧攥着的,并非那封来自汀州的信。而是一枚小小的银锁片——董善余幼时的长命锁。锁片冰凉,边缘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微弱、冰冷、死寂的光泽。 雨,不知疲倦地下着,从灰白天光一直落到暮色四合,将武所县城拥入一片湿冷的昏茫之中。济仁堂那两扇沉重的、油光沉郁的梨木门板终于被从里面缓缓推开,发出滞涩悠长的“吱呀”声,在这片沉寂的雨幕里显得格外刺耳。 门楣下方,一盏粗糙的、用竹篾和白纸糊成的长方形灯笼被小心翼翼地挂了出来。雨水瞬间打湿了纸面,晕开了墨迹。那上面的墨字,是林蕴芝颤抖着手写下的: “严制” 两个浓黑的大字,在白纸湿透后显得格外沉重而模糊,如同饱蘸了泪水和绝望写就。灯笼里,一支新点的白蜡烛怯怯地燃着,昏黄的火苗在湿冷的穿堂风里剧烈地摇晃、挣扎,将那两个巨大的墨字影子投射在门前被雨水冲刷得光亮却冰冷的青石台阶上。那光影也在风中扭动、变形,像一个悲伤而无助的幽灵。 灯笼在风中打着旋,纸面被风吹得呼啦啦作响,烛火更加狂乱地跳动。幽幽的白光,穿透浓密的雨幕,映照着门前湿漉漉的街道,也映照着济仁堂那沉默的、紧闭的门户。那光,惨淡,微弱,摇曳不定,如同一点即将被无边寒雨和浓重黑夜彻底吞噬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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