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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的冬天,仿佛比往年更早地扼住了汀州的咽喉。北风裹挟着江畔特有的潮湿阴冷,打着旋儿灌进城厢。店头街的青石板路被冻得硬邦邦、灰沉沉,如同蒙上了一层铁锈。街两侧铺面原本五色斑斓的招幌,也大都蔫头耷脑,失却了颜色,在凛冽的风里瑟瑟抖动。挑担的、赶脚的,缩着脖颈匆匆而行,口鼻喷出的白气迅速被寒风撕碎、卷走。远处城墙的雉堞在铅灰色的天空下,勾勒出冷硬而沉默的线,像一道巨大的旧伤疤。 店头街深处,傅宅那扇厚重的黑漆大门紧闭着,门环上的兽首沉默不语,被岁月侵蚀得面目模糊。门楣上原来贴有“光荣军属”红纸早已褪尽颜色,看不出字样的仅剩残片,在风中簌簌作响,如同一声声压抑的呜咽。 门内是另一番沉寂。天井里的金桂只剩虬劲的枝桠,毫无生气地指向阴霾的天空。滴水檐下,冰凌垂挂,晶莹却透骨生寒。厅堂深处光线昏暗,弥漫着旧木家具、草药和若有似无的线香混合的气息。董婉清半倚在一张铺着旧棉垫的藤靠椅上,身上盖着条洗得发白的薄毯。她记不得 这个二儿子上次回来是哪一年,应该还是在武所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眼窝仿佛枯井,盛着两汪浑浊而沉滞的水。她的手搁在毯子上,指节像冬天僵硬的枯枝,微微蜷曲着。屋子里冷得像冰窖,只有火盆里几块吝啬的炭,顽强地闪烁着暗红的微光,徒劳地对抗着四周无边无际的寒意。 傅善庆一早起来,卷起洗得发白的中衣袖子。先从厅堂开始,拿起一把旧竹扫帚,用力扫去地面角落积存的尘埃和蛛网。动作沉稳,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专注。灰尘在微弱的光线下飞舞,如同时间剥落的碎屑。他又找来抹布,浸在冰冷的井水里,拧干,仔细擦拭八仙桌、条案和椅子扶手。冰水刺骨,他的手指很快冻得通红僵硬,动作却丝毫没有停滞。他挪开沉重的旧木箱,清理底下经年堆积的杂物。扫帚划过青砖地面的声音,抹布擦拭木器的声音,在这死寂的宅院里单调地回响,竟成了唯一的生气。 董婉清靠在藤椅里,浑浊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儿子忙碌的身影,那目光复杂难言,有痛楚,有茫然,也有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慰藉——这冰冷的家里,至少还有这身影在动。 清理到靠近里屋门帘处的一个角落时,傅善庆发觉脚边散落着几张揉皱又展开的毛边纸。他弯下腰拾起一张。纸张粗糙,边缘磨损得厉害,上面还残留着写过毛笔字的墨痕,是练字后的废稿。然而就在这黑黢黢的墨字空隙里,赫然用极淡、极细的墨线,勾勒着几笔兰草!兰叶细弱却努力伸展着,姿态竟颇有几分清雅韵味,显然是临摹了画谱又融入了几分自己的观察。傅善庆心头猛地一震,像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漾开一圈涟漪。他认得,这是《芥子园画谱》里兰花的笔意。 他一张张拾起地上散落的废纸团,小心展开。有的画着半片竹叶,笔触尚显稚嫩;有的画着歪歪扭扭的菊花,但花瓣的排列显出几分用心;还有一张,墨色略浓些,画的竟是一株小小的、结着冰凌的枯草,虽简陋,却透着一股冬日里挣扎的生机。每一张,都像是在贫瘠土壤里倔强钻出的小小嫩芽。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帘轻轻掀开一道缝隙。一双乌黑的大眼睛怯生生地露了出来,正是敬娴。傅善庆以往并没有见过这个小侄女,大哥在医院上班总是很忙,也少有起。她穿着臃肿却单薄的旧棉袄,小脸冻得发青,嘴唇没什么血色。那双眼睛在看到叔叔和他手中那些画过的废纸时,猛地睁大了,透出惊慌和一丝羞赧,下意识地想缩回去。 “敬娴,”傅善庆立刻叫住她,声音放得极轻柔,扬了扬手中的废纸,“这些……是你画的” 敬娴躲在门帘后,只露出半张小脸,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像受惊的蝶翼,嘴唇抿得紧紧的,最终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画得很好。”傅善庆认真地说,目光温和地穿过昏暗的光线落在她脸上,“有天赋。” 敬娴的眼睛瞬间亮了亮,不敢置信地看着叔叔,随即又飞快地垂下眼睑,手指紧张地绞着门帘。 董婉清在藤椅上发出沉重的叹息,带着无尽的无奈和心疼:“唉……这孩子……没纸没墨,就拿着写大字的笔头,在废纸上瞎抹……我说她糟践东西,也说怕她冻着手……可她就是痴……拦也拦不住……跟她爹……”提到遇难的长子,她的声音哽咽了。 “依呀(阿妈),”傅善庆走到母亲面前,将那几张画了画的废纸轻轻放在她膝头的薄毯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沉稳,“这不是糟践。敬娴她……心里有片天地。”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依旧躲在门帘后、却明显竖起耳朵在听的侄女,“这冬天太冷,也太闷。我想……我计划到金堂寺去修行,离家也近。往后我每周回来看您,也抽些功夫,教敬娴画画。就……就用这废纸、这笔头也行,总比她自个儿瞎摸索强些。” “画画”董婉清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是更深的忧虑,“这……能当饭吃这年月,女孩家……” “依呀,”傅善庆打断母亲的话,语气温和却异常坚定,“画画,能养心。心定了,日子再难,也总有个光亮照着。敬娴有这份心性,埋没了可惜。再者……”他看了一眼里屋方向,声音更低了些,“家里太静了,让她有点念想,有点……声响。敬时,是男孩子,回头我联系个武馆,或者有没有武师,学学拳脚,对身体更好。” 董婉清不再说话,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如果善庆不回来,她 不知道该如何办了。她看看膝上那几张稚嫩却透着生气的画,又看看儿子沉静而恳切的脸,再看看门帘缝隙里孙女那双瞬间被点燃了星火的眸子。许久,那紧抿的、刻满凄苦纹路的嘴角,极其艰难地、缓缓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竟是一个微乎其微、带着泪光的笑意。她抬起枯瘦的手,颤巍巍地拍了拍儿子的手背,声音轻得像吐气:“好……好……你有心……就……教教她罢……”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沿着她深陷的眼眶蜿蜒流下,滴落在毯子上画着兰草的废纸上,墨色的叶尖洇开一小片更深的湿痕。 傅善庆心头一松,一股温热的暖流悄然升起,仿佛要融化这满屋的冰冷。他转向门帘:“敬娴,听见了吗还不快出来谢谢毑毑?”(音同“jia”) 门帘唰地一下被掀开,敬娴像一只轻盈却胆怯的小鸟,飞快地走了出来。她小跑到祖母的藤椅旁,仰起冻得发青的小脸,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董婉清,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伸出冰凉的小手,轻轻握住了祖母搁在毯子上更加冰凉的手指,用力地摇了摇,无声地传递着巨大的欣喜和感激。 董婉清感受着孙女指尖微弱的暖意,看着儿子脸上那久违的、带着温度的神情,那被沉重愁苦压弯的脊背,似乎微微地、不易察觉地挺直了一点点。火盆里,新添的炭块终于噼啪一声炸开一小朵明亮的火星。 从那个冬天开始,店头街傅宅那狭小天井的四角天空下,便有了一道独特的景致。 傅善庆履行着他的承诺,金堂寺的法事一有间隙,他便告假回来。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灰的僧衣,只是肩上多了个小布包,里面装着他在寺里用香火钱换来的最便宜的毛边纸和墨头(用剩的小块墨),有时还有几支秃了毛却勉强能用的细小画笔。他将那张缺腿的破茶几重新安置在天井东厢廊下,权作画案。敬娴便成了他唯一的弟子。 起初,教学在沉默中进行。敬娴太害羞,也太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小脸总是绷得紧紧的,捏着笔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傅善庆不疾不徐,从最简单的握笔、蘸墨开始,教她如何让笔尖垂直,如何控制手腕的力度。他不说太多话,只是默默地示范。枯笔在纸上拖过,留下渴墨的痕迹,或如老树苍枝,或似飞白流云。他指着院里冻得硬邦邦的泥土缝隙里钻出的几茎顽强的无名小草:“看这叶,虽细小,叶尖微微上挑,有股子劲。”他拾起一片被寒风刮落的玉兰枯叶,叶脉清晰如刻,“画叶脉,当如写工楷小字,笔笔送到,方显筋骨。” “叔叔……力道……我总是……”敬娴看着自己笔下软塌塌、洇成一团的墨迹,急得鼻尖冒汗,声音细若蚊蚋。 “莫急。”傅善庆的声音如同天井石阶上凝结的薄霜,清冷而稳定,“笔在指尖,力在肩臂,不在腕,更不在指尖。”他轻轻托住敬娴过于用力而颤抖的小手腕,“放松,气沉下来。画一条线,如同走一段路。心不静,眼不凝,气不匀,线便不稳。” 他摊开那本磨得起了毛边的《芥子园画传》,翻到兰草一页:“看这起笔,藏锋含蓄,如燕点头;行笔中正,如锥画沙;收笔回腕,如鸟啄食。每一笔,皆有呼吸。”他用指尖在书页上虚虚划过,动作如同拂过古寺里光滑的经幢。 敬娴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叔叔手指的轨迹,仿佛要将那无形的力道吸入自己的指尖。她学着傅善庆的样子,深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胸中那份焦躁的火焰似乎被这呼吸压下去一些。她再次落笔,屏息凝神,手腕不再那么僵硬。墨线缓缓铺开,虽依旧稚嫩,却不再歪扭如虫,竟隐隐有了点挺拔的味道。 “是了。”傅善庆微微颔首,目光里第一次流露出清晰的赞许,“便是这意思。” 日子在指间墨痕里悄然滑走。1936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踟蹰,但终究还是染绿了汀江两岸。傅宅天井里的老玉兰树,枯枝上悄然鼓胀起毛茸茸的芽苞。春雨淅淅沥沥,敲打着黑瓦,顺着檐角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发出清泠的脆响。阴冷被湿润的暖意驱散。 敬娴的画案便移到了廊下能避雨的地方。墨痕在纸上晕染开来,有了更丰富的层次。傅善庆开始教她观察真实的生机。他指着墙头春雨打湿后愈发青翠的苔藓:“看这颜色浓淡,因水润而不同。湿处浓翠如黛,干处则若隐若现。”他带着敬娴蹲在院角那丛新发的兰草旁,看那初生的嫩叶如何卷曲,如何舒展,“画花草,气韵在生发处,而非僵死摹形。得其意趣,忘其形骸。” 敬娴的小手握住笔,蘸了水,在砚台边缘小心地舔去多余的墨汁,模仿着叔叔的动作在纸上点染。她画那沾着雨珠的苔痕,画那卷曲的兰芽。笔下的世界,一点一点从僵硬变得柔软,从黑白灰变得有了细微的浓淡湿枯。她眼中那种长久以来的怯懦和迷茫,如同薄冰遇到暖阳,正悄然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明亮的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浓缩在笔尖与纸页方寸之间。 “叔叔,这样……对么”敬娴举起一张刚画好的雨打芭蕉叶,叶片上还用淡淡的墨点出了滚动的雨珠。虽然笔法尚显简单,但那份湿润的生机已呼之欲出。 傅善庆仔细看着,手指轻轻拂过纸上未干的墨痕,那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他并未立即评价,而是指着旁边石缸里被雨水敲打的水面:“看那涟漪,圆中带方,层层荡开,永无定形。你笔下的水珠,若能画出它将落未落、欲坠还留那一瞬的‘势’来,便更妙了。”他拿起笔,在敬娴画纸的留白处,极快地补上几个若有似无、形态各异的墨点,那水滴仿佛立刻有了重量和动感,随时要滚落下来。 敬娴看着那神来之笔,眼睛瞪得溜圆,小嘴微张着,仿佛听懂了无声的禅意。她用力地点点头,不再多问,立刻埋头在纸上反复尝试起来,小脸上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亮。 董婉清常搬把旧竹椅坐在厅堂门内。她不靠近打扰,只是远远地望着天井里的叔侄俩。起初,她眼中是浓郁的担忧,仿佛画画是件极奢侈无用又耽误正经营生的事,尤其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然而,渐渐地,她紧蹙的眉头松开了。她看见孙女脸上越来越常出现的、如同春日溪流般清澈明净的笑意,听见她自己未曾察觉的、偶尔哼起的几句不成调的汀州童谣。那长久笼罩在敬娴身上、也笼罩在她心头的阴郁和死寂,似乎真的被那些涂抹在廉价废纸上的墨痕一点点驱散了。甚至当午后阳光斜斜照进天井,落在孙女专注的后脑勺上,落在儿子平和沉静的半边侧脸上时,董婉清那如同枯井般干涸的心底,竟也悄然渗入了一丝久违的、微温的慰藉。虽然依旧愁苦,但那份愁苦里,终究透进了一线光亮。 暑气渐盛,蝉鸣如沸。汀州的夏天,炎热潮湿如同巨大的蒸笼,傅宅的天井被四面高耸的封火墙包裹着,更是闷热难当。然而,东厢廊下的那片小小天地,却仿佛自成一个清凉世界。 敬娴画画的热情随着气温节节攀升。她不再满足于画院中那些看惯的草木。傅善庆带来的那本泛黄的《芥子园画传》成了她的宝藏。她痴迷于临摹那些繁复的山水小景、姿态各异的点景人物。傅善庆也不再局限于基础的笔法,开始引导她感受更深层的东西。 “山水有骨,骨在石。”他敲了敲画谱上一块勾勒嶙峋的山石,“下笔如斫石,要得方硬之势。但山之体,亦有其浑厚圆融,刚柔相济,方成气象。”他蘸了浓墨,在纸上侧峰擦出山石的肌理,笔势苍劲。 “这云,”他又翻到一页烟岚氤氲的远山,“气也。笔要松,墨要淡,轻重相叠,湿笔破开,方得其流动缥缈之态。画云如呼吸,急不得,滞不得。”他画云时,手腕悬空,墨色由浓入淡,笔触轻盈如羽,纸上果然生出氤氲通透之象。 敬娴看得痴了。她的小手握着笔,悬在空中,笨拙地模仿着叔叔手腕的微妙转动,小脸憋得通红。她开始懂得,画画不仅仅是描摹形状,更是捕捉石头里的坚硬,云气里的流动,是赋予死物以生命的气息。她笔下的山水小景,虽然结构稚拙,山峰歪斜,但那些用浓淡墨色堆叠出的石块,那些用湿笔晕染出的云烟,竟也隐隐透出了几分雏拙的“生机”与“气象”。 一天下午,闷热难当,空气沉滞得仿佛凝固。傅善庆正指点敬娴用淡墨染远山的层次。忽然,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打破了天井里的静谧与专注。 “董婶!董婶在吗”一个带着焦急的妇人声音在门外响起,是隔壁杂货铺的老板依呀张嫂。 董婉清闻声,放下手中缝补的活计,起身去开门。张嫂满脸惶急,一进门就拉住董婉清的手:“董婶!快,快请傅师父帮个忙!我家那口子……昨夜起就高烧不退,浑浑噩噩,净说胡话!请了郎中来瞧,说是……怕是惹了邪祟冲撞!这暑天……可如何是好!”她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都说傅先生是金堂寺的禅师,佛法高深……求傅先生赐个镇宅的符吧!求佛祖菩萨保佑啊!” 傅善庆眉头微蹙。他深知自己只是个通晓些佛典、精于绘事的普通僧人,并非能降妖除魔的法师。但看着张嫂惊恐无助的脸,听着门外街面上隐约传来的、关于时气(瘟疫)渐起的议论,他无法拒绝这份寄托于渺茫的祈求。 他起身,走到画案旁。敬娴懂事地让开位置,好奇又紧张地看着。傅善庆取出一张裁好的毛边纸,又从随身的小布袋里摸出寺庙常用的一点朱砂,倒入小碟,用清水细细调开。朱砂在碟中晕开,如同凝固的血,在闷热的天光下泛着幽暗而神秘的光泽。 他没有诵经念咒,只是凝神静气,如同平日里教导敬娴习画一般。狼毫笔饱蘸浓稠的朱砂,悬腕,落笔!笔走龙蛇,大开大阖!一道刚猛凌厉的朱红弧线如刀劈斧削般落在纸上,瞬间破开纸张的素白。紧接着,笔锋转折,迅疾如电,勾勒出钟馗威猛虬髯的轮廓、怒目圆睁的脸庞。朱砂赤红如血,笔力千钧,仿佛带着雷霆万钧的凛然正气。寥寥数笔,一个须发戟张、怒目獠牙、手持利剑作劈砍状的朱砂钟馗跃然纸上! 天井里异常安静,只有笔锋划过毛边纸发出的沙沙声。敬娴屏住呼吸,看着那鲜红的、充满力量的线条在叔叔笔下流淌,那狰狞威武的神只仿佛呼之欲出。一股无形的、肃杀而威严的气息随着那浓烈的朱色弥漫开来,连闷热的空气都似乎为之一震。 最后一笔落下,傅善庆轻轻吁了口气,将笔搁下。朱砂钟馗在纸上散发着灼热的红光。 “将此符贴于病人卧房正门上方,”他平静地对张嫂说,“心正则气正,邪祟自消。若高烧不退,仍需速请良医。” 张嫂如获至宝,千恩万谢地捧着那还散发着浓烈矿物气息的朱砂符走了。傅宅的天井仿佛经历了一场短暂的法事,空气中残留着朱砂特有的微腥气息。 谁也没想到,张嫂的男人竟真的一日之后退了烧,神志也清醒过来,虽仍虚弱,但已无大碍。此事在店头街犹如投入平静水潭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加上暑热难当,城里城外确实时气(瘟疫)渐有蔓延之势,人心惶惶。于是,“金堂寺禅师画的朱砂钟馗能驱瘟避邪”的消息不胫而走。 从那以后,傅宅那扇原本冷清的黑漆大门,开始被人叩响。先是左邻右舍,后来隔着几条街巷的人也寻了过来。所求无非是镇宅符、平安符。所求者,多是些惊惧不安的妇人、满面愁苦的一家之主。无论傅善庆是否在家,董婉清总会小心地收下那些夹杂着几枚铜板、一小捆蔬菜、甚至几个鸡蛋的微薄心意,记下所求者姓名住址。 每逢傅善庆归家画课的日子,这小小的天井便又多了几分肃穆的意味。他依旧先教敬娴画画,待课毕,便在那张简陋的画案上,铺开敬娴习画用的毛边纸,兑好朱砂或浓墨,提笔绘符。他画的依然是钟馗居多,笔法越发凝练雄浑,朱砂如血,墨色似铁,那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威仿佛透过纸背。有时也画些简单的宝塔图样或书写佛号。敬娴便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研磨、铺纸,小手偶尔偷偷学着叔叔手腕的翻转顿挫。 董婉清则忙着将晾干的朱砂符仔细卷好,用红绳系上,再按记下的地址一一送出。她佝偻的腰似乎挺直了些,脸上那挥之不去的愁苦也淡了几分。这些微不足道的酬谢,竟成了这贫寒之家一点意外的支撑,更重要的,是那些邻里感激的目光和话语,让她在漫长的孤寂与绝望中,感受到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人间暖意和存在的价值。她偶尔会对着那些朱符喃喃低语,像是在对儿子说话,又像是自语:“佛祖保佑……敬娴有叔叔教……家里……总算有点活气了……” 这年深秋,一个阴雨绵绵的午后,空气带着刺骨的湿冷。傅善庆刚结束画课,准备为隔壁巷子的李木匠家画一道镇宅符。 “咚咚咚”,敲门声再次响起,比平日急促许多。董婉清去开了门,门外站着的竟是街口棺材铺的郑掌柜。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绸面夹袄,面色灰败,眼窝深陷,全无平日迎来送往的精明活泛。 “傅师父!傅师父救命啊!”郑掌柜一进门就差点跪倒,声音带着哭腔,雨水和泪水糊了满脸,“求您……快,快给画道最厉害的符!要朱砂的,要最猛的钟馗老爷!要……要大张的!” 傅善庆心头一沉,放下笔:“郑掌柜,何事如此惊慌” “我那不争气的孽子!”郑掌柜捶胸顿足,涕泪横流,“前些日子……不知被什么狐朋狗友引着,竟……竟私下里跟那些人(指红军)搅和在了一处!昨夜……昨夜听说被……被保安团的人……在城外破庙堵住了!”他痛苦地闭着眼,仿佛说出每一个字都在剜心,“眼下不知死活!我郑家……可就这一根独苗啊!求傅师父的灵符!求钟馗老爷显灵!驱散那些凶神恶煞!保……保我那孽障一条生路啊!”他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卷用油纸包着、沉甸甸的银元,不由分说就往傅善庆手里塞。 “使不得!”傅善庆立刻后退一步,眉头紧锁。外面的风刀霜剑,竟以如此血淋淋的方式劈进了这天井。他心念电转,深知这不是一道符能化解的血光之灾。他沉默片刻,走到画案前,神色凝重地铺开一张最大的毛边纸。 敬娴和董婉清都屏住了呼吸。只见傅善庆提笔,饱蘸浓墨,并未调朱砂。他深吸一口气,悬腕运臂,落笔如风!墨色淋漓,气势惊人!笔下出现的,却不再是怒目圆睁的钟馗,而是一尊闭目垂眉、端庄肃穆的观世音菩萨!菩萨眉目悲悯,衣袂飘然,姿态沉静如深潭古井。他画得极快,墨线却异常沉稳流畅,每一笔都蕴含着一种镇压惊涛骇浪的静气。 最后一笔勾勒完莲花宝座,傅善庆提笔在菩萨像上方,以端肃的楷书,郑重写下“慈航普渡”四个字。墨色深沉,字字千钧。整幅画散发着一种不同于钟馗符的、深沉而悲悯的力量。 “此像非为驱邪,”傅善庆将墨迹淋漓的画像递给呆若木鸡的郑掌柜,声音低沉而清晰,“但求菩萨慈悲,护佑令郎平安归来。心诚则灵。快些回去吧。”他没有收那卷银元。 郑掌柜捧着那幅墨色观音像,看着那沉静悲悯的面容和“慈航普渡”四个大字,如同抓住了一根虚无的稻草,喉头哽咽,说不出话,只是深深鞠了一躬,踉跄着冲入门外凄冷的雨幕之中。 天井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雨丝无声地飘落。傅善庆望着郑掌柜消失的方向,久久伫立。敬娴悄悄拉住叔叔的僧衣袖子,仰着小脸,清澈的大眼睛里第一次充满了对墙外那个可怕世界的不安和迷惑。 时光如同汀江之水,不舍昼夜。傅宅天井里那棵老玉兰树,叶子黄了又落,落了又萌。敬娴的画技在叔叔悉心指点下,如同院角那丛兰草,悄然拔节,日渐清雅。她笔下的小景山水,峰峦虽仍稚嫩,却已有了层叠的意趣;人物的衣纹勾勒,也渐渐流畅生动。那本《芥子园画传》被她翻得更加破烂,上面除了傅善庆早年留下的批注,又多了许多她用细笔、淡墨勾勒的临摹印记和小小的、充满童趣的疑问符号。 傅善庆又一次回到傅宅。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画课。他陪着母亲董婉清在厅堂里坐了很久,听她说湘水湾的旧事,听她说着街面上的闲闻琐事,也说起敬娴越发沉静懂事,每日习字画画不辍,还有敬时在武馆习练,整个人也精神了。 董婉清的精神头确实比半年前好了许多,眉头舒展了,皱纹似乎浅了些深,眼中那份死寂的绝望已被一种带着韧劲的平和取代。她看着儿子沉静的侧脸,心里清楚,他回来的次数虽然不少,但每次离开时,那望向金堂寺方向的目光,那份虔诚与归属感并未因尘世的牵绊而消减分毫。 “庆儿,”她终于开口,声音苍老却清晰,“家里……如今都好些了。敬娴大了,也懂事。敬时也练习也是很吃苦。你……不必总挂念着依呀。”她顿了顿,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背,“寺里……才是你的归处。安顿好该安顿的,就……回吧。不用每周回来。”她浑浊的眼中盈着泪光,却努力维持着笑容,“佛祖跟前,才是你的大道。” 傅善庆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母亲的手。这双手,曾将他抚育长大,又在他离去的岁月里撑起了这个破碎的家。他默默注视着母亲,似乎要将她的模样刻入心底。 午后,天井里阳光正好,带着初春的微暖。敬娴已早早将画案擦拭干净,铺好了纸,砚台里磨好了墨,安静地坐在小竹凳上等着。看到叔叔走出来,她立刻站起身,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期盼。 “敬娴,”傅善庆走到画案前,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指点技法。他放下一直随身携带的粗布包袱,从里面取出一个用素布包裹得整整齐齐的长方形物件。他一层层打开素布,露出了里面那本纸页早已泛黄、边角磨损严重、封面题着《芥子园画传》的旧书。这是他视若珍宝的法典,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他和当年方丈的批注。 “叔叔……”敬娴看着那本无比熟悉的画谱,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傅善庆将画谱郑重地放在画案中央,如同当年初设画案时一样。他翻开扉页,指着自己早年写下的一句批注:“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字迹清瘦劲挺。 “敬娴,”他抬起头,目光温和而肃然地落在侄女脸上,“叔叔……要回金堂寺了,以后就不一定每周回来。但一个月肯定回来一次。你的习作我要检查的。” 敬娴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那双黑亮的眼睛迅速蒙上了一层水雾,像被雨水打湿的墨点。 “这本《芥子园》,”傅善庆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托付意味,“还有叔叔这些年教你的东西,今日都留给你。”他轻轻抚过那卷曲的书页,“习画之路,如同修行。造化无穷,在心不在眼。笔中丘壑,源于胸中丘壑。气凝则神聚,意到则笔随。莫因外物枯荣而移志,莫因世道纷扰而乱心。”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敬娴蓄满泪水的眼睛,放缓了语气:“叔叔虽回寺中,但你画的每一笔,叔叔的心……都能看到。若有疑惑,或有进益,可托人将习作稍至寺中。记住,‘守拙’二字,抱朴守一,笔下方能见真性情。” 敬娴的眼泪终于碎玉般滚落,砸在画案雪色的毛边纸上,洇开一片淡墨似的痕。她死死咬着下唇,贝齿将那抹柔润咬出月牙状的血印,小身子绷得像张拉满的弓,唯余攥着画谱一角的手在轻颤——指节白得几乎透明,仿佛要将这方寸纸页捏进骨血里,当作浮沉世间最后的锚。抬眼时睫毛上还悬着泪珠子,她望着叔叔,脖颈梗得笔直,重重点了两下头,那力道几乎要撞碎肩胛间的酸涩。 傅善庆喉间泛起涩意,指腹轻轻揩去她颊边水痕。温热的液体沾在指端,烫得他心尖发颤。他不再言语,转身取案头那支养了十年的湖笔,笔锋饱蘸宿墨,在被泪水润过的纸上缓缓落墨。这次不画层峦叠嶂,不绘钟馗捉鬼,只写几竿墨竹:竹干似青铜剑脊,劲瘦中藏着千钧力道;竹节处凝着焦墨,如铁铸的痕;竹叶却润得很,或仰或俯,疏可走马,密不透风,倒似把半世清峻都揉进了这尺幅之间。 收笔时笔杆轻叩案几,余墨在纸上晕开半枚浅黄的印。他凝视那竿墨竹片刻,又望向泪眼朦胧却咬着唇不肯哭出声的小侄女,转身往厅堂去。董婉清已立在门槛边,月白衫子上沾着星子般的线头——定是方才赶工时扎的。她手里捧着靛青粗布包袱,另一只手托着用桐油纸裹得方方正正的度牒,见儿子过来,只抬眼笑了笑,指节却悄悄攥紧了帕子。 “依呀……”傅善庆声音发闷,像浸了水的棉絮。董婉清摇头,替他理了理微乱的衣领:“去吧,金堂寺的师父该等急了。”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深深一揖。门帘掀起时,穿堂风卷着墨香扑来,敬娴突然挣开毑毑的手扑过来,小手攥住他袍角。傅善庆蹲下身,替她擦净脸上泪痕,从袖中摸出颗糖塞进她手心:“等叔叔回来,教你写更大的字。” 话音未落,他已直起身。门扉闭合的轻响里,敬娴攥着糖块追了两步,却被毑毑拉住手。透过糊着米纸的窗,能看见傅善庆的背影渐远,青布僧鞋踩过青石板,像一片被风卷走的竹叶。案头那幅墨竹静立着,竹枝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恍若谁无声的挽留。 檐角铜铃忽然叮咚作响,惊得梁间燕子扑棱棱掠过,翅尖扫落几点雨星子——原是不知何时,天又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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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北之南
二十年前,当朝天子朱厚照好逸乐,贪女色,因荒淫过度死于正德十四年。武宗崩,无嗣,慈寿皇太后与大学士杨廷和定策,遣太监谷大用以遗诏迎王于兴邸。王一十有三,自囚于..
军史 连载 4万字
遗失的小村

遗失的小村

小兵哥
远离喧嚣都市上百公里的山沟中,有一个赛过桃园仙境的小村!这里没有现代化车辆,但是代步工具真不少,比如猪猪牌山地车;这里没有大鱼大肉,但是能让世界各地的商贾..
军史 连载 1万字
都市修仙APP

都市修仙APP

风心幡.QD
室友用我的手机上不可描述的小网站中毒了!还自动下了一大堆垃圾APP!诶,这什么APP,怎么还能让人飞起来啊……哇,成仙啦!!!
军史 连载 1万字
杀仙尊

杀仙尊

飞飞飞龙
陈飞御剑九天,剑斩红尘。一人为上。纵横九万里疆域,沉浮千万年岁月,烽火四起,强者争霸,弱者苟且,唯有争锋,方可称雄。
军史 连载 32万字
三界钱庄

三界钱庄

碧蕊白莲
仍由神仙佛陀,妖魔鬼怪,无论谁欠了老子的钱,都得还!
军史 连载 8万字
金腰楼

金腰楼

王道三
为了生存与复仇。她从一个温婉,贤良的少女,逐渐变成了阴险狠毒,心机深重的恶妇。她视生命为草芥,栽赃嫁祸5,诟病下毒,残害许家子孙。她里应外合,欺上瞒下,贪取许氏..
军史 连载 2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