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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仁堂后堂里,空气像凝固的药材粉末,沉沉压在林世才的肩头。昏黄的洋油灯勉力撕破一隅黑暗,却在他紧蹙的眉宇间投下更深的沟壑。一张张泛黄变脆的账页铺满桌面,墨迹晕染处是含糊不清的盈亏数字,如同枯树皮上布满陈年旧疤。他伸出微颤的手指,指腹抚过那些模糊不清的字迹,仿佛要从中榨出一点确凿的利润来。指尖沾满灰尘,却终究是徒劳。 “世才。” 声音从门口传来,不高,甚至有些平淡,却像一把无形小锤,精准敲碎了室内凝滞的沉闷。林世才猛然抬头,额前微汗。门口逆着光,立着一个清瘦的身影,正是林蕴芝。她穿着一身半旧的青灰色夹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挽成一个利落的圆髻,周身并无多余饰物,只余下一种内敛的沉静。她没进来,只站在门槛内一步之地,目光越过林世才的肩头,落在那片狼藉的账页上。 “师娘。”林世才慌忙起身,椅子腿在青砖地上刮出刺耳的摩擦声。他下意识想遮掩那堆理不清的糊涂账,又硬生生止住了动作,只把手在袍子上蹭了蹭那层账本积灰。“正……正盘着。” 林蕴芝的目光在那堆纸上停留片刻,最终移回林世才略显局促的脸上。“盘出什么了”她问,声音没什么起伏。 林世才喉咙发干,一丝涩意爬上舌尖。“还是……老样子。”他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视线不敢与林蕴芝相对,“水泼不进,针扎不透。进项都写在面上,可这开销,处处是窟窿,填不满,也堵不住。”他指着账页上一处模糊的墨团,“光是上月,山参那笔,账上进了八两货,库房实际收不足七两,差价糊里糊涂抹去了。更别说日常耗损,抓药损耗,伙计们顺手牵羊,都是睁眼瞎。” 他越说越急,声音里透着一股被压抑的焦躁和无奈,仿佛那堆积如山的账目已化作了沉重的负担,压得他喘不过气。“这么下去,济仁堂这块招牌,就悬了!” 林蕴芝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瞧不出什么变化,只瞳孔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考量,如同深潭水面下悄然掠过的一尾暗影。她没立刻回应林世才的急切,目光反而缓缓移开,落在窗外被浓重夜色笼罩的院落里。那潮气滞重的黑暗里,唯有药库方向,一点微弱灯火固执地亮着,像深海中一只孤悬的灯笼鱼的眼睛。 “阿福还在库房”她忽然问,话题跳脱得有些突兀。 林世才愣了一下,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点点头:“是。董师父……说他临睡前总要再清点一遍才踏实。”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刻意的放松,“师娘,用人不疑。董师父是坐堂的先生,手脚干净得很,这些年……没出过大纰漏。” 林蕴芝的目光从那点孤灯上收回,重新落在林世才脸上。她没接他关于“用人不疑”的话茬,只道:“人,终究是人。”声音很轻,却像一枚小石子投入林世才的心湖,激起一圈短暂的涟漪,旋即又沉入更深的静默。她略略颔首,转身,无声地离开了后堂,青灰色的身影很快融入外面的夜色,仿佛从未出现过。 林蕴芝那“终究是人”四个字,带着一种冷冽的回声,不肯从林世才耳边散去。他枯坐在灯下,账页上那些模糊的数字和墨团仿佛都活了过来,扭曲着、嘲笑着他先前那句轻飘飘的“用人不疑”。夜渐深沉,寒意悄然渗入厚重的棉袍,他揉着发涩的眼角,强迫自己重新拿起笔。然而笔尖悬在纸上,思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无从着陆。 “罢了。”他长叹一声,掷笔于桌。再熬下去也是徒劳。 踏出后堂,扑面而来的寒气激得他精神一振。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远处董增堂药库窗棂透出的那点豆大的灯火,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微弱地呼吸着。他裹紧衣袍,下意识地朝前铺走去,想再看看是否都妥帖。 刚绕过月亮门洞,前铺后廊的暗影里,却猝然撞出一个小小的身影,同他结结实实撞了个满怀。 “哎哟!”一声压抑的痛呼。 林世才被撞得一个趔趄,扶住廊柱才站稳。定睛一看,是李裕安。这小学徒不过十四五岁,瘦得伶仃,穿着济仁堂统一的靛蓝粗布学徒短褂,此刻一张脸在昏暗光线里煞白,嘴唇都在抖,手里死死攥着一把油腻腻的抹布——显然是刚忙完擦柜台、洗药罐之类的粗活。 “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林世才稳住心神,低声呵斥,语气里带着工作不顺的余怒,“药铺重地,夜深人静,撞鬼了不成” 李裕安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抹布差点掉地上。他猛地抬头,眼神慌乱地扫过林世才的脸,又飞快地低下头,双手无措地绞着抹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只发出含混的“我……我……”声,像是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 林世才皱着眉,借着廊下远处一点微光,细看这孩子的脸。不仅慌乱,那眼神深处,分明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惧,瞳孔微微收缩着,仿佛白日里撞见了什么极不寻常、令人悚然的东西。 “到底怎么了”林世才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审视。学徒初入药铺,夜里害怕走暗路也是常情,但李裕安此刻的神情,显然不是单纯的胆小。 李裕安猛地一抖,像被针扎了一下。他飞快地抬起眼皮,又飞快地垂下去,目光死死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水渍和油污的旧布鞋尖。他用力地摇头,幅度很小但很坚决,牙齿紧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只从齿缝里挤出几个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字:“没……没什么……东家……真没什么……” 话音未落,他竟不管不顾,猛地一侧身,贴着廊柱边缘,像条受惊的泥鳅般,慌乱地从林世才身边滑了过去,脚步声凌乱地消失在通往后罩房学徒住所的黑暗里。 林世才站在原地,眉头拧成了疙瘩。夜风掠过廊檐,发出低低的呜咽。李裕安那惊惶逃窜的背影和那戛然而止的否认,像一团不祥的迷雾,瞬间驱散了方才账目带来的烦恼,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警惕,压在他的心头。这孩子,绝对看到了什么。而且,是他不敢说、也不能说的事。 接连几日,林世才的心头都像压着一块浸了水的沉甸甸的抹布,那晚李裕安惊惧逃开的背影和仓促摇头的画面,总在夜深人静时悄然浮现。他不动声色地观察过几次那小徒弟。李裕安干活依旧勤快,手脚麻利,只是眼神时不时会飘忽一下,尤其在清扫靠近后门那块偏僻角落,或是偶尔看到董增堂从药库方向走过来时,他那瘦小的肩颈会下意识地缩一下,动作变得格外僵硬,仿佛生怕惊动什么。 林世才心头那点疑虑的阴云,便在这观察中悄然堆积得愈发厚重。李裕安那细微的躲避姿态,与其说是害怕董增堂本人,不如说是恐惧着某种与董增堂紧密相连、却又不便言说的东西。 但这隐约的不安,很快便被济仁堂积重难返的沉疴冲淡了下去。账目的混乱如同乱麻缠绕,那些被刻意抹平的亏空、来历不明的损耗,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药铺的根基。更令人头疼的是采购渠道。原先那几个老主顾,仗着几分交情,送来的药材品相渐次走低,要价却一路攀高。黄芪里夹着陈货,当归切片薄得透光,党参更是瘦弱得可怜,不知掺了多少次品。坐堂的钟发贵老先生捻着那瘦弱的党参须子,摇着头,一脸痛心:“林掌柜,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更别说这等……朽木之炊了。” 这日午后,药铺里难得的清闲片刻。林世才将钟发贵、董增堂两位坐堂先生请到后堂僻静处。桌上摊着几包刚送来的劣质药材样本。阳光透过窗棂纸斜斜射入,在浮尘中勾勒出几道光柱,映着钟发贵紧锁的眉头和董增堂略显疏离的脸。 “二位先生,眼下的光景,实在难熬。”林世才的声音透着疲惫,手指在一包明显掺了沙土的茯苓上点了点,“药材是药铺的命脉,此等货色,如何济人凭白砸了祖宗的招牌。”他抬眼,目光扫过两位先生,“我想着,这进货的源头,怕是非得好好梳理一遍不可了。否则,济仁堂,怕是要成了‘济损堂’了。” 他语气沉重,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钟发贵捋着花白的山羊胡须,沉吟着点点头:“是该动一动了。老朽行医大半生,用药如用兵,药材不精,无异于自断臂膀。只是……”他顿了顿,看着董增堂,“董先生常在库房打理,与那些药贩子交道也多,不知可有稳妥的来路” 董增堂一直沉默地坐在下首,手里捻着一颗生药枸杞,闻言才慢条斯理地抬起头。他约莫五十上下,面容清癯,眼袋浮肿,带着常年熬夜的疲惫,眼神里有种惯见的疏离和不易察觉的精明。他捻枸杞的动作停了停,嘴角牵起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像是早料到会有此一问。 “钟先生说的是。”董增堂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慢悠悠的尾音,像是老旧的齿轮在转动,“这药材好坏,自然是铺子的命根子。旧路子久了,人心易变,贪念就起。”他将那粒枸杞轻轻丢回桌上,“我倒是识得几个樟树药帮的老关系,那边路子正,出货也规矩。只是……”他话锋一转,眼神掠过林世才,“那边讲究个现银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像本地这些老油子,还能挂个账、赊个情面。” “现银”林世才眉头一跳,“现下铺子里……”他想到账面上那可怜的流水和诸多窟窿,后面的话便堵在了喉咙里。 董增堂似乎没注意到他的为难,兀自说着:“货是真的硬。上等的关防风,根条粗壮,色如黄铜;川贝母,粉性足,抱着‘怀中抱月’的型;甚至野山参,也能寻到几支品相不错的‘灵体’。”他慢悠悠地报着名贵药材,每一个名字都像是小锤子敲在林世才心上,“价钱嘛,自然也比本地这些‘烂菜帮子’要高些。但胜在货真,药力强,用起来心里踏实。林掌柜若是信得过,我倒是可以牵个线,搭个桥。” 他话说得客气,姿态也摆得低,却又分明划下了一道门槛——要货好,得加钱,还得现银子说话。这提议本身,挑不出错处。樟树药帮的货,林世才早年也听说过,确实名声在外。然而这“现银”二字,此刻听来却透着股沉甸甸的压力,像一块巨石压在了林世才原本就紧绷的心弦上。 林世才的目光落在董增堂脸上,试图从那平静的神色下捕捉一丝别样的东西。董增堂坦然回视,眼神里除了那点惯有的疏离,便只有一种“我为铺子着想”的笃定。 “董先生有心了。”林世才压下心头的波澜,缓缓道,“此事……容我仔细琢磨琢磨。银钱的事,得从长计议。” 董增堂微微一笑,点点头不再言语,那笑容里仿佛一切尽在掌握。阳光斜斜移动,将他瘦长的影子投在地上,显得有些莫测。林世才的目光再次扫过桌上那些劣质药材,心中那点疑虑和对新渠道的渴望交织翻腾,沉甸甸地坠着。 日子在算盘珠子的噼啪声、药碾的吱呀声和病人断续的咳嗽声中不紧不慢地滑过。林世才终于下定决心,用了董增堂牵的线,与樟树药帮搭上了关系。第一次尝试性的采购量不大,但验货时,林世才亲自盯着。关防风根条浑圆饱满,断面油润,确是上品;川贝母色白如雪,两瓣相合处微微张开,真如“怀中抱月”;至于那几支小小的移山参,芦头、纹路、须根也都透着地道。几位坐堂先生验过,都捻须点头,连最是古板挑剔的钟发贵也难得地露出了嘉许之色。 “这方是治病救人的东西啊。”钟发贵抚摸着那质地坚实的防风片,感慨道。 药材品质的提升,效果立竿见影。济仁堂的方子见效快了几分,口碑悄然回暖。虽是寒冬,前铺来抓药的人气,却比往年此时要旺上一些。林世才看着伙计们忙碌的身影和渐渐丰盈起来的药斗,心头那根紧绷的弦,总算稍稍松弛了一丝。董增堂脸上的那点疏离,似乎也融化了些许,与人说话时,话语也多了几句。只有那小学徒李裕安,目光偶尔与董增堂接触时,依然会像受惊的小兽般飞快闪躲。 这一日午后,日头难得地透出些许暖意,懒懒地洒在济仁堂门口的青石板上。林世才刚送走一位抓完药的熟客,正打算去后院看看新晾晒的药材,门口却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声音虽然含混,但几个敏感的词汇还是钻了进来:“……法币……”“……银元……禁了”“……真的假的……” 林世才心头微动,脚步顿住。他慢慢踱到门口,只见几个常年在街上跑腿讨生活的“黄鱼车”夫正聚成一圈,其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车夫,神色激动,唾沫星子横飞,手里比划着。 “千真万确!我拉客去县政府旁边,亲耳听里头传出来的风声!”老车夫压低嗓子,“说是南京的大令,叫什么……法币!往后市面上,只准用这纸头票子!袁大头、鹰洋、龙洋……统统作废,再使就是犯法!要抓去坐牢的!” “啊!”旁边一个年轻些的车夫惊得张大了嘴,“那……那我攒的那几块银元……” “赶紧藏好!要不就趁早找门路换了!”老车夫一脸凝重,“听说银行那边已经贴了告示,禁止银元买卖。估摸着,就这两三天的事!” 议论声嗡嗡作响,像一群受惊的苍蝇在耳边盘旋。林世才站在那里,初冬那点微薄的暖意瞬间从四肢百骸抽离,只觉得一股冰寒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法币银元禁用他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济仁堂账面上那点可怜的活钱,几乎全是银元!而刚从樟树药帮定下的那批续订药材,已经付了定金,约定的正是用现银结清尾款! 这消息,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精准地捅穿了济仁堂刚刚复苏的那点希望。他扶着门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前一阵发黑。药铺门口那点嘈杂的议论声,此刻听来如同丧钟哀鸣。 武所城的空气骤然绷紧了。政府的告示,几乎是踩着“黄鱼车”夫们议论的脚后跟,贴满了城门口和主要街巷的砖墙。粗糙的麻纸,盖着鲜红的县府大印,墨迹浓重得几乎要滴下来。 “国民政府财政部令: 为统一币制,整顿金融,自民国二十四年十一月四日起,以中央、中国、交通三银行(后加中国农民银行)发行之钞票为法币。所有完粮纳税及一切公私款项之收付,概以法币为准,不得行使现金(银元)……违者按《妨害国币惩治暂行条例》严厉惩办……” 街面上,恐慌如同瘟疫般无声蔓延。那些曾经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独有温润光泽的袁大头、鹰洋、龙洋,一夜之间成了烫手的山芋,也成了暗地里更加值钱的“硬货”。粮店的米价牌一日三改,上午贴出的法币价格,到了下午就划掉重写,数字像发酵的面团一样膨胀起来。寻常人家攥着刚刚领到的、墨迹未干的法币,看着那飞涨的米价和油盐价,脸上只剩茫然和焦虑。 济仁堂里,气氛更是凝滞如冰。前铺抓药的客人明显少了,偶尔有几个熟面孔进来,也多是忧心忡忡地打听几句关于药价是否会涨,或者抱怨两句外面买米难、买布贵。林世才坐镇柜台后,脸上虽还维持着掌柜应有的镇定,心却早已沉到了冰冷的井底。他手里捏着刚收到的樟树药帮催款单子,那上面白纸黑字写着的“余款银元贰佰圆整,限三日内付讫”,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都在发疼。 店里的伙计们也都噤若寒蝉,走路都放轻了脚步。只有董增堂依旧在药柜间从容走动,抓药、称量、包纸,动作一丝不乱,偶尔抬眼淡淡瞥一下林世才那掩饰不住的焦灼,目光里带着一种旁观者才有的平静。 林世才把自己关在后堂,门紧紧阖着。桌上摊着济仁堂所有的账本和钱匣。他将里面所有的现金都倒了出来。黄的铜元,红的钱票,还有一小卷崭新的、摸上去带着纸浆锋锐感的法币——这是前几天银行强制兑换时,用铺子里半数银元换来的。零零总总加起来,距离那二百块银元所需的法币数目,还差着一大截! 他枯坐着,手指神经质地敲打着桌面。窗外天色一点点暗沉下去。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脚踝,没过膝盖,一点点吞噬着他。樟树药帮绝非善男信女,合同写得清清楚楚,延误付款,不仅定金没收,日后即便拿出法币,也再无交易资格!济仁堂刚刚打开的新渠道,眼看就要彻底断绝。更可怕的是,没了河北这条稳定的供应线,再回头去找本地那些坐地起价、以次充好的药贩子济仁堂的招牌,不用别人砸,自己就得先塌了! 前铺传来伙计们关门上板的声音,沉闷地撞击着耳膜。林世才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后堂里来回踱步,像一头困在笼中的兽。他抓起桌上那薄薄一卷法币,又重重摔回去。难道真的要去黑市可黑市上那些银元贩子,此刻如同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银元兑法币的价格早已一日千里!拿着这点法币去换银元,无异于剜肉补疮,根本填不上那个巨大的窟窿! 他停在窗前,窗外已是漆黑一片。远处街角似乎传来几声模糊的争执和压抑的哭泣,在寒夜里显得分外凄凉。完了。这个念头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济仁堂几十年的基业,或许,就要断送在自己手里了。他扶着冰冷的窗棂,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的窗纸,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就在这时,轻微的“吱呀”一声,后堂那扇紧闭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股清冷的夜风随之卷入,吹得桌上油灯的火苗一阵剧烈晃动。 林世才猛地回头。 门口,林蕴芝静静立着。她依旧是那身不起眼的青灰夹袄,身形在昏黄的灯影里显得有些单薄。然而此刻,她的目光却异常明亮,像是穿透了所有弥漫的绝望,静静地落在林世才那张写满颓败的脸上。 “师娘……”林世才喉咙干涩,只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他想说点什么,辩解,或是求告,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所有的挣扎和无奈,都写在他疲惫的眼底。 林蕴芝没说话,只是缓步走了进来,顺手轻轻带上了房门。那轻微的“咔哒”落栓声,仿佛将外界的混乱与绝望彻底隔绝。她走到桌前,目光扫过摊开的账本、那卷可怜的法币和那张刺眼的催款单,眼神平静无波,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林世才瞬间目眩的动作。她探手入怀——那件半旧的夹袄内侧竟缝着一个异常隐蔽的口袋。她的动作稳定而从容,没有丝毫慌乱。当她再次伸出手时,掌心里赫然躺着一枚袁大头银元!那熟悉的鹰鸟图案和银亮的光泽,在昏黄的油灯光下骤然迸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沉甸甸的质感! 林世才的呼吸猛地一窒,眼睛死死盯住那枚银元,脑子一片空白。 林蕴芝没有停。她的手指灵巧地再次探入怀中,一枚,又一枚……袁大头、成色极好的墨西哥鹰洋、甚至还有几枚边缘带着磕碰痕迹的老龙洋……一枚枚银元如同被唤醒的沉睡精灵,接连不断地从那个不起眼的口袋里滑出,落在她摊开的掌心,然后又被她轻轻地、一枚一枚地摆放在积满灰尘的账本旁边。 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后堂里回荡。叮……叮……声音不大,却像是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敲打在林世才近乎窒息的心鼓上。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堆银元在账本旁越堆越高,在油灯昏黄的光晕下,渐渐汇成一座闪烁着内敛光芒的小山!那些银元散发着陈旧而真实的气息,边缘带着经年累月摩挲留下的温润光泽,那是真正的硬通货的质感,与那轻飘飘的法币截然不同。 “师娘……”林世才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这……这……”他指着那堆银元,又看看林蕴芝平静无波的脸,巨大的震惊甚至暂时压过了那份山穷水尽后的狂喜,只剩下一种强烈的、近乎荒谬的不真实感。她怎么会有这么多银元藏了多久在这风声鹤唳、银元禁令如山压顶的时刻拿出来,又是何等胆魄 “数数。”林蕴芝终于开口了,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桌上的银元堆。 林世才如梦初醒,几乎是扑过去,双手颤抖着捧起那些沉甸甸的银元。冰凉的触感从指尖直抵心脏,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重量。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枚一枚地清点。袁大头特有的锯齿边缘,鹰洋那熟悉的飞鹰图案,龙洋上盘踞的龙鳞纹路……他的手指仔细抚过每一枚银元,触感真实而可靠。整整二百枚!不多不少! “够了……够了!”点完最后一枚,林世才猛地抬起头,眼圈抑制不住地泛红,声音哽咽,“师娘!够了!够了!”那股将他死死勒住的致命绳索,终于松开了,巨大的庆幸和感激如同洪流般冲击着他,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林蕴芝却依旧是那副沉静的模样。她看着林世才激动失态的样子,脸上并无波澜,也没有半分邀功自得的神情。她只是微微俯身,伸出两根手指,从那堆银元中,极其小心地捻起一枚最不起眼、边缘磨损得最厉害的老龙洋。她的目光在那枚古旧的银元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追忆,又像是某种深沉的感慨。随后,她将这枚特殊的银元,重新放回了自己夹袄内侧那隐蔽的口袋里,动作轻柔而珍重。 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看向林世才,目光锐利如刀:“世才。” 林世才一个激灵,立刻挺直了腰板:“师娘!” “这些,”林蕴芝的视线扫过桌上那堆救命的银元,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敲在林世才心上,“是我的底牌。” 她顿了顿,目光定定地锁住林世才的眼睛,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灵魂深处:“也是你的护身符。”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分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警示。 林世才心头猛地一震,看着林蕴芝那双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睛,再看向桌上那堆沉甸甸的银元,狂喜过后,一股更深沉、更凛冽的寒意悄然爬上了他的脊背。 这并非简单的许诺。 这银元有着无法言说的重量,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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