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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6年的武所县城,山雨欲来。傅鉴飞在济仁堂药铺后堂碾药,石杵与药臼沉闷碰撞的声音,像极了城外隐约的炮响。自1917年冬天蓝玉田带民团与北洋军阀李厚基部激战后,这闽西山野的枪声就再未真正停歇过。硝烟混杂着铁锈与血腥的气息,悄然渗入药铺浓郁的药香里,如同这乱世无法驱散的阴魂。 “先生!”学徒泽生掀开靛蓝门帘,带进一股深秋的凉风,“县党部筹备处挂出牌子了!就在镇东头温家大宅!” 傅鉴飞的手顿了顿,药末轻扬。温秋明被推为筹备处主任的消息,已在坊间传了小半个月。蓝玉田这个名字,再次沉沉压上武所人的心头。傅鉴飞走到临街的支摘窗前,目光越过青石铺就的街面。街角,一面青天白日旗刚刚立起,簇新得刺眼,几个穿灰布学生装的青年正仰头张望,神情亢奋。一个老者缩在墙角,目光浑浊,空洞地穿过新旗,投向更远更深的山影。 “看见了。”傅鉴飞淡淡道,放下支窗的木棍。 “听说蓝玉田司令真的又要回来了带北伐军打回来”泽生年轻的眼睛里跳动着火焰。 “司令”傅鉴飞轻哼一声,拾起石杵继续碾药,“前年是蓝知事,再早是蓝营长……名号罢了。”他想起1919年蓝玉田赴任清流县知事时,县城士绅们曾赠过一块“儒将风范”的木匾。那匾上的字,不知如今还清晰否匾又落于何处 药铺的空气中,硝烟味似乎又浓了几分。 民国十五年(1926年)秋,北伐军的先头部队如一股钢铁洪流,终于撕开了闽西的崇山峻岭。消息传来时,武所县城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瞬间沸腾。傅鉴飞的济仁堂药铺,仿佛成了这沸腾旋涡中心一处奇异的寂静礁石。 “先生!乱兵,不……是革命军!进城了!”泽生几乎是撞开门冲进来的,声音带着变调的高亢,胸膛剧烈起伏,脸上却是不知所措的惊慌与一种被强大外力裹挟的兴奋。 傅鉴飞放下手中正在擦拭的西洋听诊器,沉声道:“慌什么照看好芝姨,紧闭门户。我去前面看看。”他理了理洗得发白的长衫,推开了药铺沉重的门板。 门外的景象让这位见惯生死的老中医也微微倒吸一口冷气。满街都是人,黑压压一片。有穿着簇新却粗糙灰布军服、背着长枪的兵士,步伐带着一种初掌力量的僵硬与亢奋;更多的则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本地乡民,他们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车上堆满了同样是灰扑扑的口粮袋、土布包裹的弹药箱。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汗臭、劣质烟草燃烧的呛人烟气、牲畜的臊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却令人心悸的铁锈与火硝混合的气息。远处,几面青天白日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旗杆下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喊着口号,声浪被庞大混乱的人流切割得支离破碎。 就在此时,靠近药铺街口的喧闹骤然拔高了几个度,汇成一股汹涌的人潮旋涡。“蓝司令!是蓝司令!”有人拼命踮脚喊叫。傅鉴飞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看见一匹健硕的黑骡正被人群簇拥着缓缓行来。骡背上的人,正是蓝玉田。 比起数年前在清流县衙门前远远瞥见的那位略显书卷气的“蓝知事”,眼前之人已然不同。他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北伐军军官制服,肩上军衔的星徽在移动的阴影中时明时暗;脸庞被山风烈日刻下了更深的沟壑,早年眉宇间那点清苦秀才的痕迹几乎被磨净了,代之以一种混杂着疲惫、决断、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的复杂神情。他并未策马扬鞭,只是沉默地端坐骡背,一手稳稳控缰,另一手不时敷衍地抬一抬,回应着路边那些喊着他旧日军衔“司令”或新称呼“蓝委员”的乡音。他的目光沉凝,穿透喧闹的人潮,投向县城深处,仿佛在丈量这片土地,审视这即将由他重新编织权柄的棋盘。 “蓝司令!玉田叔!还记得我吗我是丰村后头埂的阿炳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奋力挤出人群,声音带着哭腔。 蓝玉田的目光扫过老汉布满沟壑的脸,沉顿片刻,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下了一片嘈杂:“记得。民国六年冬,打李厚基那狗贼,你爹扛着抬枪炮,是条硬汉子。”他略抬高了声,“武所的父老乡亲!北伐,是孙总理遗志!就是要铲除军阀,统一中华!此番回乡,不为别的,只为给武所争个光明的将来!日后县党部成立,望父老们同心协力,拥护革命!”他的话语带着浓重的闽西腔,却字字清晰,充满力量,瞬间引来一片狂热的呼应。 “拥护蓝司令!拥护革命!”声浪如潮。 傅鉴飞站在药铺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当蓝玉田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济仁堂那半开的门板,落在傅鉴飞身上时,傅鉴飞微微颔首致意。蓝玉田也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那眼神锐利如鹰隼,瞬间的审视后便移开了,仿佛方才那一瞥只是扫过街边一根普通的廊柱。傅鉴飞心头却微微一凛。他认得那种眼神——那是惯于在复杂局面中权衡利弊、在血肉漩涡中生存下来的人,才有的审视与评估。这绝非当年汕头法政讲习所里那个愤世嫉俗、满口新学的年轻秀才蓝笋卿了。权力与战争的重锤,已将他锻造成一件全新的、更冰冷的器物。 县党部筹备处设在温家大宅的消息,很快被喧嚣的锣鼓声和满街张贴的布告所证实。这所昔日弥漫着书香与陈旧樟脑气息的深宅大院,仿佛一夜间被注入了滚烫的岩浆,变得灼热而陌生。进进出出的人流骤然复杂起来:有穿着崭新中山装、夹着公文包、步履匆匆、神情严肃的年轻人(多半是蓝玉田从粤军中带回的“党干”,口音驳杂);有本地穿着簇新长衫马褂、笑容谦恭却眼神精明的商绅;还有不少穿着土布短褂、脚踩草鞋、面色黝黑的中堡、章丰一带的乡民,他们往往结伴而来,操着浓重的武所北片方言,在气派的门楼前显得局促不安,目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期盼与敬畏,口中念叨着蓝玉田的旧日名号——“玉田司令”、“笋卿先生”。他们的出现,无声地昭示着蓝玉田在武所北部乡村腹地那盘根错节的宗族威望。 一个冬日的下午,济仁堂药铺的寂静被急促的马蹄声踏碎。两匹快马在门口勒住,一个穿着笔挺军官制服、面容冷峻的年轻人跳下马,对着迎出门的泽生只说了一句:“蓝委员有请傅先生。”语气不容置疑。 傅鉴飞心中疑惑,面上却无波澜,解下围裙,嘱咐泽生看好铺面,便随来人上了停在街角的青布小轿。轿帘放下,隔绝了街景和冬日的冷风,只余下轿夫沉重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荡。轿子没有去温家大宅,而是穿街过巷,停在了县城另一头一座不起眼、却守卫森严的老旧土楼前。这是蓝玉田归乡后临时的私邸,也是他真正运筹帷幄的所在。 土楼内光线晦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桐油灯味和烟草味。傅鉴飞被引入一间简朴却异常安静的书房。蓝玉田正背对着门口,临窗而立,身上只穿一件半旧的灰色棉袍,远看倒有几分当年讲习所学生的影子。但当他转过身,傅鉴飞立刻捕捉到他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以驱散的阴郁,以及深藏在眼底的疲惫。他的左手,正下意识地揉按着自己的右肩胛骨处。 “傅先生,叨扰了。”蓝玉田的声音有些低沉沙哑,指了指桌边的椅子示意坐下,“早闻先生妙手,不仅精于岐黄,更通晓西法,是武所杏林翘楚。” “蓝委员过誉,乡野草医,不过识得几味草木虫石,略解皮毛,不敢当先生之称。”傅鉴飞拱手坐下,目光落在对方按肩的手上,“委员唤鉴飞前来,可是贵体有恙” 蓝玉田苦笑一声,在傅鉴飞对面坐下,解开棉袍领口,拉下右侧衣襟,露出肩头一大片深紫色的陈旧瘀伤,边缘甚至有些发黑。“老伤了。民国七年春,在长汀北山,被李厚基的溃兵流弹碎片咬了一口,当时胡乱敷了草药止了血,命是捡回来了。这些年随军奔波,时好时坏。近来筹备党务,事繁思虑,寒气一侵,又发作起来,入夜疼痛尤甚,辗转难眠。” 傅鉴飞上前仔细查看、触摸伤处,感受到肌肉的僵硬和深处骨质的轻微异常。他取出随身携带的西洋听诊器听了听,又按脉片刻。脉象沉弦而涩,气血瘀阻之象极显。“是旧创未愈,瘀血阻塞经络,加之劳心劳力,外邪引动宿疾。西医看来,或有弹片细微残留压迫神经,兼有陈旧性肌筋膜炎。”他斟酌着说,“此症需化瘀通络,温经散寒,内外兼治。内服汤药,辅以针灸缓解疼痛,或有改善。若要根治……恐需手术取出异物,汀州福音医院的都还没有这个条件。” “手术”蓝玉田眉头紧锁,旋即摇头,“眼下千头万绪,岂能离得开就依先生,先用汤药针灸吧。”他叹了口气,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这身子,终究是不如从前了。早年读圣贤书,以为天下事不过一个‘理’字,后来入了讲习所,学了些法政皮毛,再后来……”他自嘲地笑了笑,眼中掠过当年汕头法政讲习所意气风发的影子,又闪回护法军司令部里昏暗摇曳的烛光、清流县衙冰冷的公案,“扛起枪杆子,才知这世道,光讲理不行,光有枪也不行。权柄二字,沾上手,就烫得慌,甩也甩不脱。北伐是为求新,可这县党部一立,诸多旧事旧人,桩桩件件又都缠了上来。” 傅鉴飞默默调配着药膏,桐油灯的光在他脸上跳跃。他听懂了蓝玉田话语深处的沉重与无奈。这肩伤,是枪杆子留下的烙印;他口中所谓的“旧事旧人”,恐怕正是武所根深蒂固的宗族、绅权交织的复杂网络。蓝玉田试图用革命的党部机器取代旧日的乡绅治理,又不得不倚靠他当年起家时凭借的乡族力量作为根基。这本身就是一场充满张力的博弈。他开出的药方,不过是对症下药,而蓝玉田此刻面临的困局,却非几剂汤药能解。 民国十六年(1927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寒意砭骨。温家大宅门楼上,“中国国民党武所县党部”的木牌,在料峭的风中挂得端端正正,油漆味还未散尽。筹备处主任温秋明,这位昔日县里以谨慎中庸着称的士绅,如今新制的深蓝色中山装穿在身上,依旧有着几分旧式长衫的拘谨,但眉宇间却添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兴奋与忐忑的精气神。他站在新挂起的牌子下,脸上堆着笑,迎着络绎前来的宾客。 蓝玉田站在正厅檐下,一身戎装已换成熨帖的深灰中山装,胸前别着青天白日的党徽。他神情肃穆,目光缓缓扫过庭院中聚集的人群:有他亲自委任的党部委员们(多为本地接受过新式教育或与中堡蓝氏宗族有密切关联的年轻人);有被“礼请”而来的县城商绅富户代表;更扎眼的,则是那些特意从章丰、中堡等乡赶来的族老,他们穿着崭新的长衫或半旧的绸褂,神情恭敬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矜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鞭炮的硝烟、新漆的气味、人们呼出的白气、以及某种无声的审视与较量的气息。 蓝玉田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诸位同志,诸位父老乡亲!今日,中国国民党武所县党部正式成立!此举乃奉中央之命,亦是吾武所步入革命新途之始!总理遗训‘唤起民众’,吾党之根基在民众。党部职责,便是领导民众,组织民众,解除民众疾苦,推行三民主义!首要之务,便是肃清地方,铲除军阀余孽、肃清赤化流毒,推行新税制,兴办学校!” “铲除军阀余孽!肃清赤化流毒!”庭院里立刻爆发出整齐划一的口号声,由党部职员和那些年轻学生模样的党员领头喊出,声音响亮,震动屋瓦。口号声中,站在前排的几位长衫老者微微颔首,眼神却飘向别处;后面一些乡绅则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脸上挤出应景的笑容。傅鉴飞作为“地方贤达”(因与教会医院有联系,又在县城行医多年),也被邀请在场,他站在人群靠后的角落,目光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蓝玉田的话语掷地有声,充满了革命的决心,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权。这“肃清”二字,如同一把尚未出鞘的寒刃,悬挂在每个人的头顶。口号声浪里,傅鉴飞敏锐地捕捉到温秋明看向蓝玉田时那复杂的眼神——有敬畏,有依附,也有一丝深藏的被支配的隐忧。 挂牌仪式后不久,济仁堂药铺的平静便被一种隐晦的恐惧所侵扰。先是隔街经营布庄的谢老板,一个老实巴交的中年人,因曾短暂给北洋军李厚基的一个营长做过几天账房,被新成立的“肃反委员会”叫去问话,关了三天,布庄被罚没了一笔相当于半年利润的“特别捐”,才被放回。谢老板回店后就一病不起,傅鉴飞去诊视,见他形容枯槁,脉象惊悸散乱,口中反复低语:“我就记个账……我哪知道他是李大帅的人啊……”布庄的生意就此一落千丈。 接着是城东米铺的王掌柜。他有个侄子在省城念书,据说加入了什么“进步”社团,年初寄回几本宣传小册子,被邻居告发。王掌柜被党部的人带走训话,勒令写下“悔过书”并当众宣告与侄子“划清界限”,还要缴纳一笔“思想清剿费”。王掌柜回来时,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精神恍惚,米铺里再听不到他响亮的算盘声。他的妻子董婉清曾去探望过,回来说起王家婶子哭诉的情形:“……那悔过书,生生要我当家的嚼碎了自己那点老脸咽下去啊!党部那些人……那眼神……”董婉清说着,也忍不住叹息,在胸前默默划了个十字。 这些如冰水浇头的事例,让济仁堂的氛围日渐压抑。泽生抓药的动作变得格外小心翼翼,连说话都压低了声音。林蕴芝在擦拭药柜时,看着那些写着“当归”、“远志”的药匣,常会怔忡片刻,低声道:“当归何处远志何存这世道,人心惶惶,连草木都带了寒意。”傅鉴飞则更加沉默,他深知蓝玉田需要以霹雳手段立威,建立党部权威,扫清障碍,稳固后方为北伐筹款筹粮。这一套“肃清”的打法,与当年他在护法军时对付敌对势力何其相似只是这名目,换成了堂皇的“革命”。党部这架新机器,此刻正依靠着蓝玉田个人的威望和武力后盾在武所隆隆开动,它所碾碎的,不仅仅是几个倒霉的商贩,更是县城中那层脆弱的、基于乡邻情谊和旧有习惯的平静面纱。 这日的雨淅淅沥沥,织成一层潮湿的网,笼罩着武所县城。济仁堂药铺里,药香和潮气混合成一种沉闷的气息。泽生正在柜台前仔细地称量一包党参,店门被猛地推开,冷风裹着湿气灌入,一个浑身泥泞、满脸惊惶的中年汉子跌撞进来。 “先生!傅先生!救救我家伢子!救救泽生啊!”来人竟是章丰村的猎户钟大奎,蓝玉田当年护法军副司令钟大辉的远房堂弟。他一把抓住泽生的胳膊,又扑到傅鉴飞面前,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抑制的颤抖。 傅鉴飞以为泽生尚未回城。原来,泽生说去章丰村送药,顺便回老家看下母亲。回城时路遇大雨,在林家祠堂避雨,恰逢几个青年在里面悄悄聚会,谈论时局甚为激烈,提及“农会”、“减租”等字眼。泽生年轻好奇,听了几句,被巡乡的县党部“清乡队”撞见,不由分说将他和那几个青年一并当作“赤嫌”抓了起来,投入县大牢,罪名是“秘密集会,图谋不轨”。钟大奎在县城做工,得知消息,如同五雷轰顶,立刻想到了与蓝司令有过一面之缘的傅先生。 “先生!那些话,泽生一个抓药的孩子哪里懂啊!他就是避个雨!求求您,求求蓝司令开恩!我就这一个伢子啊!”钟大奎扑通跪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您当年在章丰救过我爹的命!求您再发发慈悲!” 傅鉴飞的心,随着钟大奎额头磕地的闷响声,猛地沉了下去。他扶起钟大奎,对方粗糙的手冰冷,带着绝望的力度。林蕴芝闻声出来,看到此景,眼中却满是焦急与哀求:“老爷!泽生这孩子老实巴交,断不会做那等事!定是冤枉!” 傅鉴飞走到窗边,推开支摘窗。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打在青石板上,响声沉闷而单调。远处,县党部所在的温家大宅方向,在雨幕中显得轮廓模糊,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蓝玉田那张在土楼书房里揉按肩伤、流露出复杂疲惫的脸,和他在县党部成立仪式上宣布“肃清赤化流毒”时那威严冷峻的面孔,在傅鉴飞脑海中交替闪现。钟大奎的绝望、钟大辉的面子、县党部的肃杀铁律……这些无形的线瞬间缠上了他。他深知,蓝玉田正在竭力将他一手建立的党部打造成铁板一块,任何对“肃反”权威的质疑或干预,都可能被解读为对党部力量的挑战,甚至被视为“立场动摇”,尤其是在这“清党”风声越刮越紧的当口。为一个学徒奔走,代价几何 他猛地关上窗,隔绝了外面的凄风苦雨,转身对钟大奎沉声道:“起来!哭有什么用备伞,此刻随我去温府。”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林蕴芝立刻找来两把油纸伞,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默默递过一件厚实的夹袄,眼中满是忧虑和无声的祈祷。 温家大宅门庭肃穆。雨水冲刷着新描金的“党部”牌匾,水珠顺着冰冷的石阶流下。傅鉴飞和浑身湿透的钟大奎被拦在门房。穿着崭新制服的卫兵眼神锐利,语气冰冷:“蓝委员有要务,不见外客。” 钟大奎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下去。傅鉴飞深吸一口气,从袖中取出一张名帖,上面只写了“济仁堂傅鉴飞”六个字,字迹清隽。他平静地对卫兵道:“烦请通禀蓝委员,就说故人来访,为其旧疾之事。”他刻意加重了“旧疾”二字。 卫兵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傅鉴飞沉静的面容和那张名帖,转身入内。等待的时间被雨声拉得分外漫长,钟大奎的身体在微微发抖。终于,卫兵出来,语气缓和了些:“傅先生,委员请您书房叙话。这位请留步。” 傅鉴飞递给钟大奎一个安抚的眼神,独自跟着卫兵穿过几重院落。比起挂牌那日的喧嚣,此刻的党部内宅显得异常安静,脚步声在回廊里发出空洞的回响,只有白墙上的革命标语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目。书房的门虚掩着,推开,里面却不止蓝玉田一人。温秋明和一位穿着笔挺中山装、佩戴着“肃反委员”臂章的陌生年轻人(显然是蓝玉田的心腹)正站在书桌前,似乎在低声商议着什么,神情严肃。桌上摊着几份文件。 蓝玉田看到傅鉴飞,眼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意外。他挥手示意温秋明和那位肃反委员:“你们先出去,按议定的去办。” 温秋明经过傅鉴飞身边时,目光复杂地瞥了他一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书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界。室内只剩下傅鉴飞和蓝玉田,以及书桌上那盏亮着的台灯投下的光影。蓝玉田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慢慢踱到红木椅边坐下,右手习惯性地又按上了右肩胛的位置,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比起上次在土楼私邸,他似乎又瘦削了些。空气中弥漫着紧张过后的沉寂。 “傅先生冒雨前来,总不会真是为了我这把老骨头吧”蓝玉田开口了,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我那肩伤,承蒙先生妙手,近来倒好了许多,夜里也能睡个囫囵觉了。”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傅鉴飞脸上,“是药铺里那个叫泽生的学徒章丰钟家的” “是。”傅鉴飞坦然迎上他的目光,没有迂回,“一个老实本分的后生,随我行医,略识草药。前日去章丰村出诊,回程遇雨,在林家祠堂避雨,恰逢乡人闲谈,不慎卷入,被清乡队误作赤嫌抓了。蓝委员明鉴,此子心思单纯,唯知侍奉药炉,断无他念。” 蓝玉田沉默着,手指在光滑的红木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单调的嗒、嗒声。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些。这敲击声仿佛敲在傅鉴飞的心弦上。他知道蓝玉田在权衡。泽生无足轻重,但关涉到钟家。钟大辉虽已故去多年,但在章丰、中堡一带的钟氏宗亲中仍有遗泽。更重要的是,钟大辉当年在护法军中与蓝玉田并肩作战,互为“猗角”,是过命的交情。蓝玉田起家之初,倚仗的正是武所北部蓝、钟等大族的青壮子弟和他们的鸟枪土炮。 “误抓”蓝玉田终于开口,嘴角扯出一丝极淡的、近乎冷笑的弧度,“先生可知,就在刚才,温秋明他们还在向我报告,说林家祠堂那几人,已初步查实,确与汀州那边流窜过来的赤化分子有染!‘肃反’无小事,宁可……错查一千!”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股凌厉的肃杀之气,眼神锐利如刀锋,“党部初立,威信第一!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有多少人盼着我们出错,好借机生事此风若开,日后队伍还如何带还如何肃清地方、推行新政” 书房内空气骤然凝滞,台灯的光晕在蓝玉田脸上投下明暗分界的阴影,他右肩下那道贯穿军阀混战与革命烽烟的旧伤疤,似乎在灯下隐隐作痛。傅鉴飞没有退缩,反而踏前一步,语速不快,字字清晰,如同沉稳的鼓点敲在凝滞的空气里:“蓝委员所言,是党国大局,鉴飞不敢妄议。然泽生确系误入,拘押无益,徒损党部明察秋毫之声誉。更有甚者……”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直视蓝玉田眼中那无形的威压,“其父乃钟大辉司令之堂弟。钟司令当年与委员并肩护法,章丰、中堡子弟闻委员号令,持鸟枪土炮前赴后继,血洒北门坡,为的正是武所一地之安宁,乡梓父老不受军阀蹂躏。若今日,钟司令泉下得知其族中清白子侄,因避雨之微末小事,竟受此无妄牢狱之灾,甚至……恐寒了武所北部万千曾追随委员征战的老兄弟们的心。委员如今坐镇党部,推行新政,根基在民心,在乡土情谊。武所人,终究还是要救武所人。” 最后一句“武所人救武所人”,傅鉴飞说得格外重,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沉甸感。这七个字,像一枚无形的针,精准地刺破了蓝玉田刻意筑起的威权壁垒,刺向他权力根系最深处那片滋养他的土壤。蓝玉田敲击扶手的手指骤然停住,僵在半空。他深陷的眼窝里,那锐利如鹰隼般的目光,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骤然波动了一下,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飞快掠过——有被触动根基的警惕,有对往昔峥嵘岁月的刹那追忆,有对那早已化作尘土的老战友钟大辉的复杂追思,更有对眼前傅鉴飞这份沉静胆识的重新评估。书桌上的台灯发出滋滋的微响,光晕微微摇曳,将他脸上瞬间变幻的纹路照得更加深刻。 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足有半盏茶的功夫,窗外的雨敲打着院中的芭蕉叶,声音密集如鼓点。终于,蓝玉田极其缓慢地靠回椅背,他并未看傅鉴飞,目光投向角落里一座半旧的西洋自鸣钟,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费力地碾磨而出:“先生精通医术,想来也明白,‘病’也有轻重缓急。有些人,病入膏肓,药石罔效;有些人,不过偶感风寒,调理即可。”他抬起眼,那目光里的凌厉已被一种深重的疲惫取代,“泽生……年轻懵懂,避雨撞见,确也情有可原。但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他伸手,从笔架上取下一支小楷狼毫,在一张便笺上快速写了几个字,然后拿起桌上一个私用的牛角小印章,呵了口气,用力盖下。 他将那张墨迹未干的便笺推至桌沿:“去找温秋明。让他亲自带你去办。记住,”他盯着傅鉴飞的眼睛,一字一顿,“要具结!要保!要让他父母严加管束!此事,下不为例。” 傅鉴飞上前一步,拿起那张带着蓝玉田体温和印章印泥气息的便笺。上面只有一行极有筋骨的字:“傅先生有旧,泽生年少失察,着温秋明即办具保释放。玉田。”他心中绷紧的弦骤然一松,巨大的疲惫感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涌上心头。他知道,这薄薄一张纸的背后,是蓝玉田在党部铁律与乡土人情、在现实威权与过往恩义之间的一次艰难权衡与妥协退让。 “谢委员明断。”傅鉴飞郑重拱手,将纸条仔细收入袖中。 当他转身走向门口时,蓝玉田低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傅先生,这药……还得按时吃。我那肩膀,偶尔还会提醒我,这世上的‘旧疾’,最难断根。”这话语意双关,带着深深的无奈与警告。 傅鉴飞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沉声应道:“委员保重。药方随症候变化,当适时调整。”他拉开门,带着一股雨气的冷风涌入,吹得桌上便笺微微卷角。门外走廊暗影里,似乎有人影一闪而逝。 泽生最终被温秋明亲自从阴冷潮湿的县牢里带了出来。当这个面色苍白、浑身散发着霉味和恐惧气息的少年扑进父亲钟大奎怀中放声痛哭时,傅鉴飞立在济仁堂的屋檐下,看着屋檐滴水在青石板上砸出的小小水坑。雨势已收,天空是洗过般的灰白。温秋明那张总是带着标准笑容的脸转向傅鉴飞,语气是恰到好处的客气:“傅先生,人交还给您了。蓝委员开恩,但该有的章程不能废。具结保书,我已让人送到钟家,烦请傅先生做个见证,督促其父母严加管束,万勿再生枝节。”他特意强调了“蓝委员开恩”和“章程不能废”,眼神里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与疏离。傅鉴飞明白,与蓝玉田的这次私下交涉,虽换回了泽生的自由,却也无形中将自己暴露在了党部某些人审视的目光下,划入了一个微妙的位置。 林蕴芝忙着给泽生清洗换衣,熬煮安神汤药。济仁堂的药香里,终于暂时驱散了牢狱的阴森气息。然而,傅鉴飞的心并未真正轻松。蓝玉田那句关于“旧疾”的暗喻,那书房里瞬间闪过的复杂眼神,温秋明那略带疏离的审视,连同钟大奎感恩戴德背后那无法消除的惊悸,都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他清晰地看见,那青天白日的旗帜下,新生的县党部如同一株迅速生长的怪藤,它的根系深深扎入武所这片古老的土地,贪婪地汲取着宗族、乡情、甚至过往流血牺牲凝结成的养分,同时,又不断伸展出名为“革命”、“肃清”、“组织”的藤蔓,试图绞杀一切它认为的“旧疾”和“异端”。蓝玉田本人,既是这株巨藤的栽种者和守护者,也日渐被这藤蔓缠绕得步履维艰,透出沉沉的暮气。 初夏的傍晚,残阳如血,将县城低矮的屋脊染成一片凄艳的红。傅鉴飞独自登上济仁堂后院的矮墙。从这里,可以望见温家大宅那高耸的飞檐一角,也能眺望西边连绵起伏、被暮色染成深黛色的群山。那里是更深的闽西腹地,消息闭塞,却也酝酿着未知的风暴。他想起蓝玉田在党部成立时的宣言,想起牢房里泽生惊恐的眼睛,想起钟大奎额头的青紫,想起那些在“肃清”名义下悄然消失的小商贩…… 他知道,自己依然只是一个药铺的主人,只想守住这方寸济世之地。然而,蓝玉田书房里那番“旧疾难断”的警语,已如一根无形的刺,深深扎入他的生命。他站在这矮墙之上,脚下是浸透了硝烟与药香的故土,眼前是即将沉入黑夜的起伏山峦。历史的洪流正裹挟着武所轰然向前,奔向一个更加混沌、更加莫测的黎明。他和他深爱的家人,连同这小小的济仁堂,真的还能置身事外,独善其身吗 夜幕四合,万家灯火在暮色中次第亮起,温家大宅的方向,灯火显得格外明亮而孤悬。傅鉴飞转过身,一步一步走下矮墙,身影沉入药铺温暖的灯火之中。这微光,在这乱世的无边暗夜里,又能照亮多久那青天白日旗下新生的权柄巨藤,在未来的风雨中,又会长成何等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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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里寻珠的胖橘
武德七年。轰动大唐的太子李建成与并州杨文干密谋谋反一案,以一个李世民怎么也想不到的结局收场。太极殿上的那把龙椅似乎越来越遥远了。救贫先生,你看我此生,还能更进一步吗?李世民目中带着渴望之色,望着徐风雷。徐风雷微微一笑,伸出手掌道若殿下独自打拼,胜负在五五之数。若先生帮我呢?李世民一脸期待,我愿奉先生为师!请先生出山襄助!我若为殿下规划,且殿下言听计从……徐风雷笑道,则必胜也!秦王大喜而拜,曰:我得
军史 连载 267万字
我的偶像是吸血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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款急用
在追星的途中被队友卖掉的沐漓嫣在森林里遭受到不明生物的攻击,一觉醒来却发现救下自己的竟是当下炙手可热的当红偶像天团。血族与狼族曾经签订契约,不得吸食人血杀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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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我负天下人,重生躺平你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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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最帅作者
为了将女儿捧上帝位我坏事做尽,可到头来,她却为了一个臭书生亲手将我捅死……如今重生回来,什么帝位,什么权利,爱咋咋吧,我只想躺平了!女帝:“朝堂全是你的党羽,你告诉我你就这样甩手不管了?”女儿:“你既然答应我跟刘郎在一起,就给他谋个一官半职呗!”我:“吃火锅的时候,别跟我谈什么公事!”
军史 连载 51万字
一路轻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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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飘然
现实是离开美图软件的真实素颜,饱含太多沉重和伤痛。而世上最好的爱情,莫过于势均力敌,棋逢对手,在各自的领域大放异彩。漫漫人生路,你有你的使命,我有我的抱负,只..
军史 完结 28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