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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西的风已带上了刺骨的寒意,刮过武所县城高低错落的瓦檐和狭窄的街巷,卷起落叶与尘土,也卷动着人心深处那份长久以来积压的惶惑。傅鉴飞紧了紧身上半旧的靛蓝夹袄,推开济仁堂厚重的木门,门轴发出滞涩的“嘎吱”一声,撞碎了清晨的寂静。铺子里,熟悉的草药混合气味——当归的辛、黄连的苦、艾草的沉郁——兜头袭来,这是他安身立命二十余载的根基,也是此刻乱世里仅存的一点安稳。 “师父,早。”泽生的声音从高高的药柜后传来。 “嗯。”傅鉴飞应了一声,目光习惯性地扫向柜台底下那个边角磨损的赊账本子。他抽出来,翻到新的一页,墨痕尚新的一行字刺入眼帘:“东门李记布庄,李掌柜,治痢药三剂,赊银元三角。”他无意识地叹了口气。自从去年北洋直系的“双枪兵”(大烟枪加步枪)孙传芳部溃退过境,又抢又征,这赊账本上的名字和数字就像春天的藤蔓,疯长起来,大多是殷红的欠字,鲜有勾销。如今县里换了新天,可这生计的艰难,并未随着北洋旗号的消失而立刻好转。 “师父,”泽生抬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紧张,“昨儿个夜里,西城那边…又有动静了,人被抓走好几个,听说是…城里暗通北洋的‘坐探’。”他眼睛飞快地瞟了眼紧闭的铺门,仿佛门外就站着那些荷枪实弹的新兵。 傅鉴飞研磨药碾的手顿住了片刻,铜碾子与铁船底发出短促刺耳的摩擦声。“把钩藤、夜交藤再拣选些出来,”他没有接泽生的话茬,转而吩咐,“这兵荒马乱、人心惶惶的时节,夜里睡不着的,只怕更多了。”他眼前闪过蓝玉田那张眉头深锁、眼下青黑的脸,这位新司令的失眠,怕不只是“肝火上扰”那么简单。 话音未落,药铺的门板被拍得山响,急促得如同催命。“傅大夫!傅大夫救命啊!”一个带着哭腔的嘶喊穿透门缝。泽生忙去抽门闩。门刚开一条缝,一个瘦小干瘪得像秋日残叶的老妇人便扑了进来,几乎栽倒,被林蕴芝慌忙扶住。她身后跟着几个同样面黄肌瘦的青壮汉子,脸上满是惊惶和愤怒。 “傅大夫!您快…快去看看我男人!”老妇抓住傅鉴飞的袖子,枯瘦的手指抖得厉害,“天没亮…天杀的保安队,硬说他…说他是‘赤化分子’,抄家拿人…反抗了…被…被枪托砸破了头…就倒在门槛上,血…血淌了一地啊!” 傅鉴飞心头一紧,连药箱也来不及取:“带路!泽生,带上我的金疮散和止血棉纱,快!” 老妇家在城西一条污水横流的窄巷深处。破败的木门前,果然围着一圈沉默而愤怒的街坊。门内昏暗的地上,一个五十开外的汉子蜷缩着,头上一个豁开的血口子,皮肉翻卷,血污糊住了半边脸,已经昏死过去,气息微弱。一个沾满泥污的破布包袱散乱在旁边,几件粗布衣服和几枚舍不得吃的鸡蛋滚落出来——这就是被抄的“赤化罪证”。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怪味。 “无法无天!简直是畜生!”一个街坊老汉啐了一口,低声骂道,“蓝司令才抓了曾玉山几天这帮狗腿子又出来咬人了!” “还不是看老张头领头去县衙喊过一嗓子,告那个管米摊捐的狗税吏”另一个年轻人恨声道,拳头攥得死紧。 傅鉴飞顾不得许多,立刻跪在冰冷污秽的地上,示意泽生递过东西。他先用干净的布蘸着林蕴芝迅速打来的清水,小心翼翼地清理创口周边的血痂泥土。伤口很深,可见白骨,是被铁器重击所致。他迅速地撒上厚厚一层家传秘制的金疮散,再用棉纱紧紧压迫包扎。血,暂时被药粉的涩味和棉纱的吸力止住了。 “抬到我家铺子里去,这里太冷太脏,伤口怕要溃烂!”傅鉴飞果断地说,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几个街坊七手八脚地帮忙,用门板抬起了昏迷的老张头。 刚回到济仁堂安顿好伤者不久,门外又响起节奏沉稳的叩门声。泽生跑去开门,带进一阵裹着寒气的风和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来人正是谢秉琼。他穿着青灰色的旧长衫,领口紧扣,面容依旧清癯斯文,只是眼角那道旧疤在昏暗的晨光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手里提着个小小的藤编食盒。 “谢先生”傅鉴飞有些意外,连忙拱手。 谢秉琼将食盒放在柜台上,揭开盖子,里面是几个还冒着热气的米糕和一包茶叶。“打扰傅大夫了。昨夜城里不太平,想必惊扰了您和老街坊们。蓝司令知晓后,十分挂心,特意让我送点东西过来,给受惊的街邻压压惊。”他的目光扫过药铺后面临时安置老张头的隔间,眼神里带着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多谢蓝司令,多谢谢先生记挂。”傅鉴飞道谢,心头却如明镜一般。昨夜西城的混乱,谢秉琼必定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甚至可能亲自处置了那些无法无天的保安队兵痞。他话锋一转,声音低沉下来,“这位老张,头伤得很重,性命保不保得住,还在两可之间。只为告了个税吏,就遭此毒手…” 谢秉琼走到隔间门口,静静看了昏迷中的老张片刻,眉头微蹙。“蛀虫总是有的,哪里也难免。新枝抽芽,朽木不肯退场,总要挣扎一番。”他转过身,语气转而清晰有力,“傅大夫,蓝司令让我给您带个信,请您,还有城里几位德高望重的耆老、商号主事,务必于今日午时三刻,到县衙前空场一聚。有件关乎武所民心风气的大事,要请诸位做个见证。”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剑:“蓝司令说,乱世用重典,有些积弊,不刮骨无以疗毒。该见血的,那就让老百姓亲眼看看,这血,该不该流!” 午时刚过,灰白的日头勉强从厚重的云层里挤出一点惨淡的光,无力地洒在武所县衙前那块不大的空场上。空场四周已被蓝玉田麾下的士兵肃清,他们荷枪实弹,神情肃穆,穿着虽不崭新齐整却浆洗得干净利落的灰布军装,打着绑腿,腰杆挺得笔直,与几个月前那些歪戴帽子、敞着怀的北洋兵痞截然不同。士兵们在外围站成一道沉默的人墙,将越来越多的百姓挡在外面。 人,越聚越多。傅鉴飞在谢秉琼的安排下,和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以及城里几家大商号的掌柜,被安置在靠近衙门口台阶一侧稍高的位置。空气像是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只有压低的、嗡嗡的议论声,像无数只不安的蜜蜂在飞舞。 “听说是要处置那个曾玉山” “天杀的!这狗官可把咱武所刮地三尺了!” “蓝司令真敢动刀子那可是管钱粮的师爷…” “嘘!来了!出来了!” 一阵靴子踏在青石台阶上的清脆声响,压过了所有的嘈杂。蓝玉田的身影出现在县衙大门的高阶之上。他今日没穿军装,一身深青色的粗布短褂,裤腿扎进厚实的山袜里,蹬着双半旧的布鞋,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过全场。他身后跟着的,正是穿着整洁学生装的谢秉琼,手里捧着一叠厚厚的卷宗,神情肃然。再后面,是几名持枪卫兵。 空场中央,已经临时摆下几张粗糙的木桌,权作公案。蓝玉田大步走到案后主位,并未落座,而是站定,双手撑在桌沿上,洪钟般的声音在肃杀的氛围里骤然炸开: “武所的父老乡亲们!”声音不大,却有着金石般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私语,“蓝某人,一个山里闯出来的粗人!以前提着脑袋跟军阀斗,图的是口饭吃,有瓦遮头!如今,托国民革命的福,托北伐军的威势,也托咱们武所老少爷们的心气,把北洋旗号给拔了!可旗子拔了,根子还在!咱武所人想过安生日子难!” 他猛地一拍桌面,震得桌上的粗瓷茶碗嗡嗡作响:“为啥难就因为这些趴在咱老百姓骨头缝里吸血的蠹虫!把咱们武所,吸成了穷山恶水!把咱们老少爷们,逼得卖儿卖女、走投无路!”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刺向衙门口内侧的阴影。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沉重的脚镣声由远及近,“哐啷、哐啷”地响着,像铁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五个人被全副武装的士兵押了上来,推到空场中央最光亮的地方。 为首的,正是曾玉山!曾玉山往日那身象征身份、光鲜亮丽的绸缎长衫不见了,套着一件肮脏破烂的囚衣,沾满污渍。油腻的头发散乱地贴在满是汗水和惊恐的脸上,肥硕的身躯筛糠般抖动着,昔日那副趾高气扬、敲骨吸髓的师爷派头荡然无存,只剩下一条被剥了皮待宰的肥虫模样。他身后跟着的四个,也都是平日里盘踞在县府要害位置,民怨沸腾的税吏、粮官。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空场。曾玉山那双浑浊的眼睛绝望地在人群中扫视,似乎在寻找一丝赦免的可能。 谢秉琼上前一步,站在桌案旁,展开手中的卷宗,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如同冰冷的铁条,一条一条地钉在曾玉山的骨头上: “曾玉山!民国十一年秋,你勾结前北洋县知事,强征‘剿匪特别捐’,实征数额远超省府核定三倍,中饱私囊,计银元一千二百五十块!武所东西两乡,为此卖地卖屋者三十七户,投水自尽者三人!可有虚言” “曾玉山!民国十三年春荒,你伙同粮商,倒卖省府平价赈济粮一百五十石,牟取暴利,至城西窝棚区饿死妇幼十四人!可有虚言” “曾玉山!民国十四年,北伐军兴,你私刻关防,伪造公文,征收‘北伐预支捐’、‘过境费’、‘慰劳费’等名目共十二项,搜刮民脂民膏五千余银元!可有虚言” …… 一条条,一件件,时间、地点、数额、受害者姓名、惨状……铁证如山,罄竹难书!谢秉琼的声音平稳得可怕,仿佛只是在念一本与己无关的流水账,可每念一条,人群中就响起压抑不住的啜泣和愤怒的低吼。那都是血泪浸泡的岁月,曾玉山手指缝里滴出来的,都是武所百姓的骨髓! “冤枉啊!蓝司令!谢先生!饶命啊!是他们…是他们逼我的啊!”曾玉山终于崩溃了,杀猪般嚎叫起来,双腿一软,瘫跪在地,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徒劳地磕着头。 “逼你”蓝玉田的声音如同寒冬腊月的冰凌,猛地截断了曾玉山的哀嚎,“是死在你手里的冤魂在逼你!是武所十万喘不过气来的百姓在逼你!你的儿子,在省城洋学堂里挥霍的,是不是你贪来的血汗钱你的姨太太手上戴的金镯子,够买多少石救命粮!” 他眼中燃烧着毫不掩饰的怒火与鄙夷,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啪”地拍在桌案上——那赫然是一本封面烫着金色“福”字的存折!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蓝玉田的声音如同惊雷,“这是你存在福州‘汇丰钱庄’的户头!整整八千块大洋!八千块!你告诉我,一个县衙师爷,不吃不喝几辈子能攒下八千块光洋!”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愤怒的声浪如同山洪爆发: “打死他!” “千刀万剐!” “蓝司令!枪毙他!给乡亲们报仇啊!” 曾玉山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彻底瘫软在地,只剩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拉风箱般的绝望气声。 蓝玉田环视疯狂的人群,缓缓抬起手。沸腾的声浪如同被无形的闸门截断,迅速平息下去,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呜咽。 “父老乡亲们!”蓝玉田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痛后的决绝,“血债,要用血来偿!今天,我蓝玉田,代表武所县政务委员会,代表咱们武所受尽盘剥、活不下去的父老乡亲,宣判:贪官污吏曾玉山,罪大恶极,铁证如山,判处死刑!其余四名帮凶,押入大牢,严加审讯,依律重判!” “好!” “蓝司令青天!” “杀!杀了这条蛀虫!” 狂热的呼喊声再次冲天而起。 “行刑队!”蓝玉田一声暴喝。 几名士兵大步上前,粗暴地将烂泥般的曾玉山拖起,架着往空场旁边早已清出的一块空地走去。曾玉山口吐白沫,裤裆瞬间湿透,一股骚臭味弥漫开来。 “砰!” 干脆利落的一声枪响。曾玉山的哭嚎戛然而止。肥胖的身躯猛地一震,后脑勺爆开一团刺目的红白之物,随即沉重地扑倒在地。鲜血迅速在他身下蜿蜒开来,渗入冰冷肮脏的土地。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空场。所有人都像是被那声枪响冻僵了。几秒钟后,压抑到极致的抽泣声、如释重负的叹息声、带着巨大宣泄感的低语声才如同解冻的春水,开始缓缓流淌。许多人的眼睛红了,死死盯着地上那具曾经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的躯体,仿佛要亲眼确认这头吃人的豺狼真的死了。 蓝玉田站在高处,脸色如同生铁铸就,没有半分波动。他目光缓缓扫过噤若寒蝉的另外四名跪着的贪官,扫过激动的人群,最终落在傅鉴飞和几位耆老商贾身上。 “诸位父老!诸位乡贤!”他的声音沉凝如石,“今日,是给那些冤死的乡亲一个交代!也是给我蓝玉田,给这新生的武所县政务委员会立下规矩!从今往后,凡敢将黑手伸进老百姓饭碗里的,凡敢贪赃枉法、鱼肉乡里的,曾玉山的下场,就是榜样!我蓝玉田在此立誓,与诸位共守此规!若有违者,人人得而诛之!” “好——!”巨大的声浪再次爆开,带着斩断枷锁般的畅快淋漓。 傅鉴飞站在人群中,看着地上那片迅速暗沉下去的血迹,呼吸急促。蓝玉田那铁铸般的身影,那雷霆般的手段,以及曾玉山临死前那卑污绝望的眼神,交织成一幅刻骨铭心的画面,冲击着他数十年悬壶济世、平和处世的心灵。这血,腥得刺鼻,却也滚烫得灼人。他下意识地看向谢秉琼,只见这位共产党的特派员,依旧安静地立在蓝玉田身侧,面容沉肃,只在蓝玉田立誓时,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道认同的锐芒。 公审的血腥气尚未在武所县城上空完全散去,一场无声的较量又在城北蓝氏宗祠那扇厚重的、饱含着岁月与威严的黑漆大门内上演。 祠堂里供奉先祖牌位的神龛前烛火摇曳,香烟缭绕。两侧的太师椅上,坐着蓝氏一族辈分最高的几位长老。族长蓝永年坐在正中最尊贵的位置上,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绷得像块风干的腌菜皮,连一丝褶皱都透着冷硬。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紫檀木的拐杖头,指节发白,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祠堂中央站立的那个身影——他的族侄,也是如今手握兵权、主宰武所的蓝玉田。 蓝玉田依旧是一身半旧的粗布衣裳,与这祠堂里肃穆沉郁、象征着宗族权力与财富的雕梁画栋、红木桌椅格格不入。他身后跟着谢秉琼和一名提着木盒的文书。空气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玉田,”族长的声音又干又涩,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如今你主政一方,威权在手,也算光耀了我蓝氏门楣。族中上下,皆感欣慰。”他顿了顿,拐杖在地上轻轻一顿,发出沉闷的声响,“只是祖宗定下的产业、传下的田地,那是全族老小的命根子,更是祖宗神灵安居的血食所系!动公产,非同小可!这…恐怕不合祖宗成法,也难服族人之心!” “大伯,”蓝玉田微微躬身,态度恭敬,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玉田今日所求,并非为一己之私利。恰恰是为了蓝氏一族,乃至武所一县子孙后代的百年大计!” 他转过身,示意谢秉琼和文书上前。文书迅速打开木盒,取出一张精心绘制、墨迹簇新的地图,摊开在族长面前的八仙桌上。那是中堡乡一带的地形图,其中一片靠近溪流、沃野平畴的区域被用朱砂笔醒目地圈了出来——正是蓝氏族田中最肥沃的二十亩上好水田。 “如今是什么世道北伐兴师,革命洪流!靠的是什么”蓝玉田的手指点在那片朱砂圈出的土地上,声音陡然拔高,“靠枪杆子,只能打出一个平安;要想长久,靠的是人心,靠的是人才!是睁开了眼睛、明白了事理、有本事有担当的下一代!” 他的目光扫过在座每一位面色凝重的族老:“咱们武所,山多地少,穷了多少代为啥穷一个字,愚!十户人家凑不出一本黄历!子弟们睁眼瞎,只会守着祖宗留下的几亩薄田土里刨食,要么就被那些黑心的财主、巧立名目的官府,骗得倾家荡产!我蓝玉田当年提着脑袋出去闯,为的是不饿死!可咱们的后代,难道还要走这条老路” 他的声音在肃穆的祠堂里回荡,带着一种悲怆的力量:“这二十亩田,是咱蓝氏的公产。把它拿出来,在中堡乡大坪村,就建在这片好水田旁边,办一所高等小学堂!让咱们蓝家的娃儿,还有这十里八乡所有姓蓝、姓石、姓花的穷苦孩子,都能有书读,有明理的机会!让他们识字、懂算、知国事!这田出的粮,不再是供在祖宗灵前的祭品,而是种在娃娃们心田里的种子!这种子长出来的是啥是咱们武所人未来的脊梁骨!是咱蓝氏一族在新时代里能挺直腰杆的根基!这笔账,划算不划算” “什么!”一位白发族老猛地站起来,失声叫道,“姓石的姓花的也…也能来读白读!”这简直彻底颠覆了宗族观念的根基!蓝氏的族田,怎能供养外姓子弟 族长蓝永年的脸色已经不是发青,而是彻底变成了死灰色。他握着拐杖的手抖得更厉害,嘴唇哆嗦着,却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蓝玉田描绘的前景,那“武所脊梁”、“蓝氏根基”几个字,如同重锤,敲打着在场每一个老人固守了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宗族藩篱。 “不错!”蓝玉田斩钉截铁,声音洪亮如钟,压下了所有的惊疑,“学堂一旦建成,取名‘大坪高等小学堂’。凡中堡乡及周边村落,年满七岁至十五岁的孩童,不论蓝、石、花三姓,家贫无力者,皆可免费入学!蓝石花三姓,世代比邻而居,通婚嫁娶,打断骨头连着筋!若只教蓝姓子弟,石姓、花姓的娃娃只能继续当睁眼瞎,这武所的山,能高起来吗这三姓共处的乡里,能真正和睦吗这学堂办起来,就是要打破这姓氏的隔阂,让咱们三姓的后辈从小一起读书明理,将来才能同心同德,一起把咱们这穷山沟,变成能养活人、养好人的地方!” 他目光灼灼,逼视着族长和几位族老:“这二十亩田,是蓝氏祖产。办这学堂,我蓝玉田自任董事长,一力承担!但办学是千秋大事,非一家一族之力可全功。因此,玉田在此斗胆倡议,”他环视全场,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恳请蓝、石、花三姓,各族各姓,量力而行,捐资兴学!无论银元铜板,不拘多少,皆为善举!所捐之款,专款专用,全部用于学堂建设、延聘良师、购置书籍!我蓝玉田,愿带头认捐大洋八十元!” 说着,他竟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粗布小袋子,“哗啦”一声,将里面雪白锃亮的八十块银元倒在了桌案上!银元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在安静的祠堂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此外,”蓝玉田的目光最后落在谢秉琼身上,“政务委员会谢先生,深明教育救国大义,已代为联络省城及广东方面,争取书籍、教具支持!并承诺,将亲自参与学堂章程制定,确保其为新式学堂,教授实用之学,开启民智!” 族长蓝永年看着桌上那堆刺目的银光,又看看蓝玉田那张因激动而泛红、充满不容置疑力量的脸,再看看旁边几位族老眼中不断闪动、明显已被“三姓同进”、“开启民智”等宏大话语撼动的心思,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一声如同老旧风箱般的、长长的叹息,颓然跌坐回太师椅中。那根紧握的紫檀木拐杖,也无力地滑落在冰冷的水磨青砖地上。顽固的堤坝一旦被凿开了一道口子,汹涌的潮水便再也无法阻挡。蓝玉田这一番话,一件实事(带头捐钱),加上谢秉琼那无形的、代表“新潮”与“省城关系”的力量背书,彻底瓦解了宗族势力的核心堡垒。 一直沉默旁观的傅鉴飞,心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看见蓝氏族长那瞬间垮塌的脊背,也捕捉到了旁边几位石姓、花姓乡绅代表眼中骤然亮起的、名为希望的光。当蓝玉田那句“三姓子弟皆可免费入学”砸出来时,那几位外姓乡绅身体都微微前倾,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激动。这武所县的天,真的要变了,从这最顽固的宗祠里开始变。教育,这原本深锁在朱门大户里的千金小姐,被蓝玉田以近乎蛮横却也无比务实的方式,硬生生地拖到了穷苦大众的门槛前。蓝玉田,这个看似粗豪的军人,其眼光和手腕,远超乎他的想象。 蓝玉田以霹雳手段整肃官场、以破釜沉舟之势推动新学,如同在武所这潭沉寂的死水中接连投下巨石,激起的不仅是浪花,更是汹涌的暗流和新生的活力。然而,底层百姓最迫切的渴望,依旧是活下去,是眼前那一口吃食。当这最根本的生计被触动时,沉默的火山终会爆发。 万安乡以出产韧滑爽口的米粉闻名四里八乡。这米粉不仅是当地百姓的重要副业收入,更是赖以活命的口粮。深秋干燥少雨,正是赶制米粉、换取过冬粮盐布匹的黄金时节。乡民们天不亮就起身,磨浆、蒸粉、晾晒,空气里弥漫着米浆特有的清甜气味。然而,一纸由县府新设的“地方建设委员会”发出的布告,如同冰水浇头,贴在了乡公所斑驳的土墙上: >“…现值农忙,颗粒归仓乃第一要务。为确保冬粮丰储,严禁占用壮劳力、耽误农时,从事粉干、豆腐等手工副业…即日起,万安全乡粉坊一律关停,违者重罚!…” 落款处盖着鲜红的印章。 “关停!”老石匠石根生瞪着通红的眼睛,粗糙的手指几乎要戳破那布告上的字,“不让做粉我家六口人,就指着这点粉钱换米下锅!田里那点收成,交完租子连糊口都不够!这是要绝我们的生路啊!” “哪个王八蛋定的规矩!”旁边一个壮汉猛地一拳砸在土墙上,簌簌落下尘土,“农忙稻子早收完了!麦子还没下种!这叫哪门子农忙分明是那新来的狗屁建设委员,想卡咱们的脖子捞好处!”有人私下打探到,这位委员似乎与城里某家新开张的、意图垄断米粉买卖的大商号,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压抑的愤怒如同干柴,瞬间被点燃。消息像野火一样烧遍整个万安乡。先是几个血性汉子冲进乡公所理论,被几个持着警棍的新“民团”推搡出来,还扣上了“聚众闹事、妨害新政”的帽子。这下,彻底捅了马蜂窝。 第二天清晨,万安乡通往县城的小路上,汇起了一支沉默的队伍。打头的是石根生几个老人,他们身后跟着扛着锄头、扁担、甚至晒粉架子的青壮年,最后面是抹着眼泪的妇人,抱着懵懂无知的孩子。没有人喊口号,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队伍越来越庞大,如同一条伤痕累累却执拗前行的河流,涌向武所县城。恐惧被逼到绝境的愤怒压倒,他们要讨一个说法! 消息如同插了翅膀,飞进济仁堂。傅鉴飞正在给一个咳嗽不止的老妇人诊脉,泽生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师父!万安…万安的人进城了!好多人!把县府前面的街都堵了!说…说要砸了那个狗屁建设委员会!” 傅鉴飞的心猛地一沉,匆匆写下药方,让林蕴芝抓药,自己疾步走向县衙方向。刚拐过街角,震天的嘈杂声浪就扑面而来。县府门前那条不算宽的街道,已被黑压压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愤怒的喊声、妇孺的哭声、混杂着维持秩序的士兵和警察的呵斥声,乱成一锅沸粥。 “我们要吃饭!” “还我粉坊!” “打倒狗委员!” 人群的最前方,石根生老汉被推搡着跌倒在地,又被愤怒的乡民扶起,他花白的头发散乱,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悲怆的力量:“乡亲们!今天是死是活,就这一锤子买卖了!不让我们做粉,就是要把我们活活饿死啊!” 几个穿着崭新绸缎马褂、显然是建设委员会的人,躲在士兵身后,脸色煞白,还在色厉内荏地叫嚣:“反了!反了!刁民聚众作乱!快!快把这些领头的抓起来!蓝司令绝不会轻饶你们!” 就在这剑拔弩张、眼看就要爆发更大冲突的当口,一声沉浑有力的断喝猛地响起: “都给我住手!” 如同惊雷炸响,混乱的声浪居然被硬生生压下去一瞬。人群下意识地分开一条通道。只见蓝玉田带着谢秉琼和几名贴身卫兵,大步流星地从县府侧门走了出来。他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粗布短褂,神色冷峻如铁,目光如同实质的钢针,扫过那几个躲在士兵后面、吓得往后缩的建设委员,也扫过群情激愤的乡民。 那几个委员如同见到救星,刚想上前诉苦告状,蓝玉田却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径直走到了跌坐在地、正被儿子扶起的石根生老汉面前。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这位刚刚还在公堂上处决贪官、在祠堂里威压族长的司令官,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举动。 他弯下腰,伸出那双布满老茧、握惯了枪杆子的大手,稳稳地将石根生老汉扶了起来,然后拍了拍老人身上沾的尘土。接着,他旁若无人地走到旁边一户被临时充作粉坊的人家门口,那里支着一个闲置的大石磨盘。蓝玉田一撩衣襟下摆,竟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磨盘上! “老乡,”蓝玉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来,老哥,坐近点说话。”他竟从怀里摸出一个油亮的烟荷包和一杆磨得发亮的铜烟锅。 石根生老汉完全懵了,木偶般被儿子搀着,迟疑地走到磨盘前,在蓝玉田身边不远处的条石上坐下,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疑和茫然。 蓝玉田熟练地捻起一撮烟丝,塞进烟锅,划着火柴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旱烟味立刻弥漫开来。他将烟锅朝石根生递了递:“老哥,地道的本地烟叶,试试” 老汉下意识地摇摇头,嘴唇哆嗦着,不知说什么好。 蓝玉田也不勉强,自顾自又吸了一口,吐出浓浓的烟雾,沉默了片刻。这短暂的沉默,却莫名地让原本沸腾的、一触即发的愤怒情绪,像被戳破的气球,慢慢泄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坐在磨盘上、像个普通老农一样抽着旱烟的司令身上。 “我知道,”蓝玉田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闽西客家口音,“你们怕。怕啥怕饿死。”他手中的烟锅指向人群,“你们拖家带口,天不亮起来磨浆,日头底下晒粉,手指头泡得发白起皱,腰杆累得直不起来,就为了换那几升米,几斤盐,扯几尺布给孩子过年!你们不是懒汉!你们是在拼命!拼一家人的活路!” 这话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不少妇孺再也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可是,”蓝玉田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缓,却带上了不容置疑的份量,“今天你们堵了县衙的门,嚷嚷着要砸了委员会,这就对吗这就解决问题了吗我蓝玉田今天把话撂这儿,谁要是真敢动手打砸,那就是犯法!我第一个抓他!和那个被枪毙的曾玉山一样,犯了法,天王老子求情也没用!” 人群一阵骚动,那几个被点名的委员脸上刚露出点得意,蓝玉田的目光却如冰锥般刺了过去:“但是!”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炸雷,“这禁令,是谁下的依据是什么调查过没有万安乡的稻子是不是已经颗粒归仓冬麦是不是已经按时下种粉坊的活儿,是不是真的占用了所谓的‘主要壮劳力’你们拍着胸脯,问过万安的乡亲吗还是坐在衙门里,一拍脑门,就想当然” 那几个委员的脸色瞬间煞白如纸,冷汗涔涔而下。 “谢先生!”蓝玉田转头看向谢秉琼。 “在!”谢秉琼沉声应道。 “你,立刻带着这位老哥的儿子,”蓝玉田指了指石根生旁边那个壮实的青年,“还有他们万安乡自己推举出来的三个人,马上去乡里!挨家挨户给我查!查清楚,现在这个时节,地里到底还有什么活计没干完粉坊的活儿,都是谁在做一天做几个时辰耽误了农活没有查清楚了,给我写个报告!” “是!司令!”谢秉琼眼神锐利,立刻点头。 蓝玉田的目光再次扫向那几个噤若寒蝉的委员,眼神冰冷:“你们几个,也给我听着。这报告出来之前,那条禁令,作废!万安的粉坊,照常开工!要是有谁敢再拿这个禁令出来说事,干扰乡亲生计,老子认得他是委员,老子的枪可不认得!听明白没有!” “听…听明白了!蓝司令!”那几个委员忙不迭地躬身应诺,声音都变了调。 蓝玉田这才转向呆若木鸡的石根生老汉和周围情绪已经明显平复下来的乡民们。“乡亲们,”他的声音放缓了几分,“政府办事,有规矩。可规矩,是为了让大家过得更好,不是为了把大家往死路上逼!这事,是我蓝玉田没管好下面的人,我给大家赔个不是!”说着,他竟然真的从磨盘上站起来,对着人群,抱了抱拳! 这一下,石根生老汉和周围的乡民彻底慌了神,纷纷作揖回礼,口里喊着:“使不得啊!蓝司令!”“是那些狗官坏啊,不怪司令!” “都回去吧!”蓝玉田挥了挥手,重新坐回磨盘上,又吸了一口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容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粉坊该开就开!等谢先生查清楚了,要是这禁令本身就有问题,老子亲自撕了它!要是真有耽误农活的情况,咱们再坐下来商量,怎么改!办法总比困难多!堵衙门,除了被人当枪使,除了把小事闹大,除了让自己吃亏,还能有啥用都散了!该晾粉的晾粉去!” 人群在一种奇特的、混杂着敬畏、庆幸、感激的复杂情绪中,开始缓缓散去。石根生老汉被儿子搀扶着,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那个坐在磨盘上继续默默抽烟的身影,浑浊的老泪终于滚落下来。 傅鉴飞站在远处的人群边缘,目睹了这惊心动魄又峰回路转的一幕。蓝玉田没有动枪,没有抓人,甚至没有一句严厉的呵斥。他就那样坐在冰冷的石磨上,抽着旱烟,听着老农的诉说,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将一场足以动摇新政权根基的风暴,消弭于无形。这是真正的力量,一种深谙乡土民情、源于底层、又带着铁腕与柔韧的力量。它比公审曾玉山的枪声更震撼人心。 日子在武所这座闽西山城,如同汀江浑浊的流水,裹挟着沉渣与新芽,打着旋儿向前奔涌。公审的血腥味渐渐淡去,宗祠对峙的硝烟也暂时平息,万安乡的米粉作坊,在蓝玉田那坐在石磨上的一番话后,重新飘起了米浆的甜香。城里似乎真的多了一份难得的、因秩序初定而带来的平静。 济仁堂的生意,也似乎随着这平静而悄然回暖。赊账本上勾销的红字,终于零星地多了一些。傅鉴飞偶尔会应召去给蓝玉田诊脉。这位司令的失眠症依旧顽固,傅鉴飞能诊出他肝火旺盛、心脾两虚,但更深处的忧思与重担,远非几味安神草药所能纾解。谢秉琼依旧忙碌,行踪不定,只是隔段时日会来药铺坐坐,有时讨杯清茶,有时带来几份省城印行的新式学堂课程纲要让傅鉴飞参详。大坪高等小学堂的筹建,在蓝氏公田捐出、三姓八十银元基金筹措到位后,已进入实质阶段,选聘教员、购置建材的文书往来频繁,谢秉琼是其中最主要的设计者和执行者。 这一日傍晚,秋雨初歇,空气中带着凉意和潮湿泥土的清新。药铺里没什么病人,傅鉴飞正指点林蕴芝辨识新收的几味草药胎菊和野决明的细微区别。泽生则安静地在角落里碾着药末。门被轻轻推开,带着一股湿冷的潮气。谢秉琼走了进来,长衫的下摆沾了些泥点子,脸上带着一丝少有的、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谢先生,快请坐。这天湿冷,喝杯热茶驱驱寒。”傅鉴飞忙招呼林蕴芝沏茶。 谢秉琼也不客气,在柜台旁的长凳上坐下,接过茶杯暖着手。“傅大夫,”他喝了一口热茶,驱散了寒意,声音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大坪学堂那边,初定的几位先生,差不多都谈妥了。都是些有真才实学、愿意扎根乡下的进步青年。房子地基也打好了,木料石料备齐,过了这个冬天,开春就能起屋。” “好啊!这是功在千秋的大善举!”傅鉴飞由衷赞道,“蓝司令和谢先生,为武所做了一件大好事。” 谢秉琼微微笑了笑,那笑意里却藏着更深的东西。他放下茶杯,目光落在傅鉴飞脸上,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探究:“傅大夫,您悬壶济世,阅人无数,又亲眼目睹了蓝司令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依您看来,国民党也好,我们共产党也好,这国共合作下的政务委员会,在武所,是‘虚有其表’,还是能‘扎下根来’” 这问题来得突然而尖锐,直指傅鉴飞这个游离于权力核心之外却又洞若观火的旁观者内心。傅鉴飞心中微微一凛。谢秉琼的“我们共产党”几个字,几乎已是不加掩饰的表明身份。这正是先孙中山倡导国共合作的时期,都在明面上活动了,听说一些共产党还以个人名义加入了国民党。他看着谢秉琼那双锐利却坦荡的眼睛,沉吟片刻,缓缓道: “谢先生这是要考较老朽的眼力了。我一个开药铺的,只懂得望闻问切。可这治病的道理,和治国治县,有些地方倒也是相通的。”他目光扫过药铺里摆放整齐的药柜,“曾玉山横行多年,是附骨之疽,蓝司令以重剂猛药剜之,去腐生肌,这是‘破’。办大坪学堂,犹如培植元气,扶植根本,开启民智,这是‘立’。万安乡那回,风波骤起,蓝司令不镇以威,而纾解以情,稳住了人心,这是‘和’。有破有立,有刚有柔,这方子,虽不敢说能包治百病根除沉疴,但至少,它是对症的,是下了猛药也用了温补的。”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洞察世事的老练:“至于能不能扎下根…就看这方子,能不能持续下去,能不能挡住那些反扑的邪风。就像这草药,再好,也得能熬得过严冬。” 谢秉琼认真地听着,眼中异彩连连。他没想到傅鉴飞竟用医道来比喻时政,如此贴切而深刻。“傅大夫高见!”他由衷地赞叹,“这‘破立和’三字,真是一针见血!蓝司令有魄力破旧,有远见立新,心中亦有百姓。只是…”他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忧虑,“破旧易,立新难。立新学堂容易,立新秩序、新人心,难如移山。这武所的冬天,恐怕比往年更冷些。根基未稳,旧势力不会甘心退场,新的挑战也必接踵而至。”他话没说完,但眼神中的凝重已说明一切。蓝玉田并非完人,其根基和力量,还远未到掌控全局的地步。 两人一时沉默下来,药铺里只有泽生碾药末那单调而规律的“沙沙”声。 这时,门外石板路上传来一阵脆生生的童音,由远及近。那是几个半大的孩子,挎着捡柴的竹筐,蹦蹦跳跳地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用稚嫩的、带着闽西腔调的嗓子,唱着一首腔调简单却异常清晰的新歌谣: “打倒列强,打倒列强 除军阀,除军阀 努力国民革命,努力国民革命 齐奋斗,齐奋斗 ……” 这首歌是《国民革命歌》,军营里的兵经常唱,学校也唱,孩子们自然学会了,但那个曲听说还是法国人的。 歌声如同清亮的溪水,流进寂静的药铺。傅鉴飞猛地抬起头,看向门外暮色渐合的街巷。孩子们的身影在远处跳跃着,那充满希望和力量的童谣尾音,久久回荡在湿冷的空气中。 林蕴芝听得出了神,眼中带着新奇和向往——那是困惑中夹杂着一丝被触动的光亮。泽生碾药的手也停了下来,侧耳倾听,脸上露出除了刻板麻木之外的表情,这个外国人的调也和我们一样唱啊。 傅鉴飞的目光缓缓收回,落在谢秉琼的脸上。这位共产党员的眼眸深处,也映着夕阳最后一点余晖,亮得惊人。傅鉴飞的心头,如同被一道闪电照亮,又如同被一股温热的泉流冲荡而过。过往数月的一幕幕在眼前飞速闪现:公审曾玉山时那令人窒息的肃杀和血光;祠堂里蓝玉田力排众议、捐田办学时蓝氏族长那张死灰般的脸;石磨盘上,蓝玉田叼着旱烟袋与老农石根生沉默相对的剪影;还有此刻,这街头巷尾,连懵懂孩童都在传唱的、充满了全新希望的歌谣… 这些看似孤立的事件,此刻被这首童谣奇妙地串联起来,织成了一张清晰的、指向未来的图景。炮火硝烟固然能扫荡看得见的敌人,但真正能涤荡人心、重塑一方水土魂魄的,是那朗朗的读书声,是那石磨盘上被倾听的诉求,是那破开宗族藩篱、为所有穷苦孩子敞开的知识大门! 蓝玉田的枪杆子打下了地盘,而谢秉琼所代表的新思想,连同蓝玉田那源自乡土本能的务实与魄力,正在尝试着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种下真正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种子。 傅鉴飞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顿悟般的激荡。他活了半辈子,行医看诊,自以为已看透世情,不过是在这乱世中随波逐流,求个苟安。他原以为,世道之变,不过是城头变幻大王旗,换一批人来征粮收税、作威作福。蓝玉田初入武所时,他亦作如是想。然而,这数月来发生的一切,彻底颠覆了他的认知。 这世道,是真的要变了!不再是换汤不换药的轮回,而是有一股摧枯拉朽又润物无声的力量,正从这闽西山区的腹地,从武所这小小的县城,倔强地、艰难地破土而出!它或许还很弱小,前途必定布满荆棘,但它的方向,指向了光!一种让“穷娃子也能写名字”的光! 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中那股积压已久的沉郁与茫然,似乎也随着这口气被缓缓吐出。晚风带着寒意从门口涌入,吹动了柜台上油灯的火焰。那灯火摇曳着,却终究没有熄灭,反而在渐深的暮色中,显得更加明亮而温暖,映照着药铺里那张饱经风霜、此刻却焕发出一种奇异光彩的脸庞。 这闽西的天光,在经历漫长的黑暗与血腥之后,似乎真的被一只无形而有力的巨手,撕开了一道口子,透进了前所未见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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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七年。轰动大唐的太子李建成与并州杨文干密谋谋反一案,以一个李世民怎么也想不到的结局收场。太极殿上的那把龙椅似乎越来越遥远了。救贫先生,你看我此生,还能更进一步吗?李世民目中带着渴望之色,望着徐风雷。徐风雷微微一笑,伸出手掌道若殿下独自打拼,胜负在五五之数。若先生帮我呢?李世民一脸期待,我愿奉先生为师!请先生出山襄助!我若为殿下规划,且殿下言听计从……徐风雷笑道,则必胜也!秦王大喜而拜,曰:我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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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偶像是吸血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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款急用
在追星的途中被队友卖掉的沐漓嫣在森林里遭受到不明生物的攻击,一觉醒来却发现救下自己的竟是当下炙手可热的当红偶像天团。血族与狼族曾经签订契约,不得吸食人血杀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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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我负天下人,重生躺平你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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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最帅作者
为了将女儿捧上帝位我坏事做尽,可到头来,她却为了一个臭书生亲手将我捅死……如今重生回来,什么帝位,什么权利,爱咋咋吧,我只想躺平了!女帝:“朝堂全是你的党羽,你告诉我你就这样甩手不管了?”女儿:“你既然答应我跟刘郎在一起,就给他谋个一官半职呗!”我:“吃火锅的时候,别跟我谈什么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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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轻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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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飘然
现实是离开美图软件的真实素颜,饱含太多沉重和伤痛。而世上最好的爱情,莫过于势均力敌,棋逢对手,在各自的领域大放异彩。漫漫人生路,你有你的使命,我有我的抱负,只..
军史 完结 28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