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水湾耕夫提示您:看后求收藏(阿里小说网novels.allcdn.vip),接着再看更方便。

红烛的火苗在铜蜡台上竭力伸展着红舌,却不似烛芯般坚强,被窗外不时渗入的夜风舔舐得东倒西歪。光晕也随之摇曳,如酒醉般在地面、墙壁和簇新红帐上泼洒下动荡不定的影子。洞房里弥漫着纸炮炸裂后残留的呛人硝磺味,混杂着合卺酒里那几粒沉底的桂花散发出的甜腻微醺,以及浆洗得过分挺括的锦缎被褥散发出的生硬气息。这些浓郁的气味交织、冲撞,塞满了整个空间,沉甸甸地压在钟嘉桐的胸口。她端坐在床沿,穿着那身簇新却硌人的大红嫁衣,像一尊披红挂彩的泥塑木偶,连呼吸都仿佛被那无处不在的厚重气味凝固了。 窗外,隔着一层薄薄的窗纸,济仁堂前院的喧嚣终于如退潮般缓缓平息下去。白日里震耳欲聋的锣鼓喷呐声浪、流水席上觥筹交错的喧闹、宾客们只为讨个好彩头的连串吉祥话……此刻都消散了,只余下一种过度喧闹后的巨大寂静,水一样漫进来。间或爆出一两声酒喝高了的男人豪爽却又模糊的告别,或是妇人刻意压低却难掩疲惫的相互招呼。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由近及远,最终彻底被夜的深沉吞没。 这突兀的安静劈开了钟嘉桐紧绷了一整日的神经。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轻轻吁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那气叹得极轻,只在喉间转了一转,便无声无息地融入了烛火摇曳的空气中。绷紧的肩颈却在这无声的叹息中悄然松垮下来,微微垂落,仿佛卸去了一副无形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重枷。 “明媒正娶……”这四个沉甸甸的字,在她舌尖无声地滚过,带着一种品尝许久才敢确认的、近乎虚幻的甜意。 这念头稍一弥漫,记忆深处某个角落却猛地被撬开。不是眼前这贴着大红“囍”字的洞房,也不是窗外济仁堂那熟悉的药柜和算盘声。 钟嘉桐在济仁堂也有五六年了,后跨院的卧房还浸在药香里。窗台上的铜炉燃着柏子仁,烟缕绕着藏青帐幔打旋儿,把空气染成淡淡的苦甘——那是傅鉴飞熬了半宿参汤的余韵。钟嘉桐倚在床头,那时傅鉴飞健在,多是林蕴芝安排她去陪傅鉴飞。那件素色红衫,领口绣着两枚极小的铜钱,针脚粗拙,却已是她能穿得最“出挑”的衣裳。这衫子只敢在卧室里穿,天一亮就得换回月白的粗布裙,像株藏在药罐阴影里的忍冬藤,连影子都不敢漏出廊檐。 门轴轻响时,药香裹着男人的体温涌进来。傅鉴飞刚解了外袍,月白长衫上还沾着点甘草末,指尖捏着她的下巴抬起来,吻便落下来——带着参汤的温热,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急,像他平日审药方时的利落。他的掌心贴着她后腰,常年抓药磨出的薄茧蹭过布料,热意顺着皮肤往骨头里钻:“今晚熬了百合膏,你睡前喝一口。”话没说完,吻已经顺着喉结往下滑,把她没说出口的“是”咽了回去。 柴垛的粗糙换成了锦被的柔滑,可她的神经仍绷得像晒得发脆的药引。傅鉴飞的手带着掠夺的热度在她身上游走,每一下触碰都像在烧红的铁上烫出印子——她确实贪恋这个。自嫁作傅家“没名分的妾”,除了林蕴芝,其它人并不知晓,或者知道也不会去说。在傅鉴飞这里,他的体温、他的喘息、他指尖带着药渣的粗糙,能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府里任人踩的泥。可恐惧总比快感先窜上来:窗外药童的脚步声,廊下更夫的梆子响,甚至傅鉴飞袖中掉出的药包摩擦床单的轻响,都能让她瞬间僵住——她怕有人听见,怕有人看见,怕这层薄如蝉翼的“恩宠”明天就成了其他人的笑柄。 “放松。”傅鉴飞咬着她耳尖低笑,指节抵在她腰窝揉了揉,像在安抚一头受惊的小兽。她这才敢把指甲轻轻掐进他后背——她从不敢大声,从不敢要求什么,连呻吟都压得极低,像藏在枕头底下的银簪,不敢露锋芒。快感涌上来时,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碎在他怀里,带着点哭腔,可下一秒又被冷汗浸醒:等天亮了,他会穿好长衫去前堂坐诊,她会捧着参汤站在门口候着,连“先生”都不敢叫,只敢说“您的药熬好了”。 事后傅鉴飞靠在床头抽烟袋,烟锅里的火星一明一灭。她蜷在被子里穿鞋子,脚趾碰到他搭在床边的长衫,闻到上面的药香——那是她的“印记”,也是她的枷锁。“明儿让张妈把你房里的棉絮换了。”他突然说,烟圈裹着参味飘过来,“夜里凉。”她愣了愣,赶紧应“是”,心里却明白:这不是疼惜,是他怕她冻出病来,坏了他的“兴致”。 更鼓敲过三更时,傅鉴飞已经走了。她坐在床头理头发,红衫的衣角沾着他长衫上的药渣。窗外的月亮被云遮了一半,像她的人生——半明半暗,半是滚烫的欲望,半是被扒光了暴露在风里的惶恐。她摸了摸枕头底下藏的铜钱,那是傅鉴飞上次给的,刻着“平安”二字。她把铜钱贴在胸口,听着外面的风声,忽然想起早上在厨房,阿菊偷偷说“后街的张姨娘被赶出了门”——原来这隐秘的恩宠,从来都是一根线,牵在别人手里,哪天说断,就断了。 那欢愉是偷来的,带着刀刃舔血的颤栗,每一次靠近都像是在燃烧自己身上仅存的棉絮,只为了片刻虚幻的暖意。 一记沉闷的“乒乓”声骤然响起,仿佛什么东西被笨拙地撞倒。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如针尖刺破气泡,瞬间扎穿了钟嘉桐沉溺于旧日惊悸的思绪。她猛地一惊,背脊下意识地挺直,方才那丝来之不易的松弛感荡然无存,手指下意识地绞紧了嫁衣宽大的袖口,冰冷的丝绸贴在汗湿的手心。 门轴发出悠长而滞涩的呻吟,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一道被拉长的、微微摇晃的身影,被门缝里挤进来的光线投射在新房的青砖地上。影子缓慢地挪动进来,跟随着一个脚步明显虚浮的身体——林世才。 他穿着崭新的藏青长衫,为了今日特意裁剪,浆洗得挺括异常,此刻却在他身上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僵硬。他一手扶着门框,似乎努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另一只手有些茫然地抬了抬,像是想理一理被挤歪的瓜皮帽檐,最终又讪讪垂下。平日里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略显松散,几缕不听话的发丝挣脱了束缚,软塌塌地贴在汗湿的额角。他的脸颊因酒意而泛着异样的潮红,眼神有些涣散地扫过这一片喜庆的红,最终定格在端坐床沿的钟嘉桐身上。 那目光带着一种奇异的陌生感,还有些许无法掩饰的疲惫。他似乎花了点力气才聚焦看清了眼前的新嫁娘,被酒意醺红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像是想说点什么,却又被喉咙里无法控制的、低沉的酒嗝打断。他有些窘迫地垂下头,脚步略显踉跄地走进来,反手带上了房门。那扇门隔绝了外面残存的模糊声响,也隔绝了夜风的最后一丝扰动。 洞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他们两人之间那巨大得令人窒息的沉默。红烛的光晕在无声的对峙中缓缓流淌,仿佛凝固的浓稠血浆。 林世才的目光有些茫然地在满室鲜红中游移。刺目的红帐、红被、红烛,连同端坐床沿、一身红衣、犹如庙里刚开光神像般沉静的钟嘉桐……这一切都裹着一层喜庆吉祥的浮光,却填不满他心底深处某个空洞的角落。酒意如同潮水,退下去时留下满地狼藉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清醒。他拖着步子,几乎是跌坐在离床几步远的那把新楠木圈椅里,椅背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指尖下意识地摸索着光滑冰凉的扶手,那上好的木料沁出沉甸甸的凉意,却压不住心头的燥热。 他抬起眼,视线穿过烛光摇曳的空气,落在钟嘉桐低垂的眉眼上。她的侧影被烛火镀上一层柔和的暖金色,密长的眼睫在眼睑下方投下两弯浓密的阴影。这沉静的、带着新嫁娘羞涩与庄重的姿态,莫名地与济仁堂账房里那尊蒙尘的、刻着“和气生财”的黄杨木雕重合起来——都是摆放在特定位置上、不容置疑的物件。 “明媒正娶……” 这个词像一颗被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混沌的思绪里溅起一圈圈苦涩的涟漪。这并非他少年绮梦里描摹过的模样。他记得几年前,也是这般深秋,在武所镇唯一的“得意楼”外,隔着半开的窗,他看见过她。那时她刚被钟家送到济仁堂学徒不久,挽着袖子,正吃力地将一麻袋新收的黄芪拖进后堂。阳光勾勒出她年轻饱满的额头和倔强紧抿的嘴角,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脸颊因用力而泛起潮红,像一颗沾了晨露的果子。那鲜活的生命力,那毫不矫饰的韧劲儿,一瞬间便刻进了他心底。他偷偷问过济仁堂的老伙计阿福叔,阿福叔压低了嗓子:“钟家幺女,命硬着哩!克亲!她爹娘没了,叔伯才把她送来药铺当帮手,省口饭食罢了。” 世道艰难,命硬克亲的孤女,如何配得上他林世才哪怕他只是林家庶出的儿子。 庶出…这两个字眼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噬咬了他一下。眼前喜庆的红光瞬间扭曲、褪色,仿佛被泼上了一盆洗笔的脏水。记忆的碎片汹涌而来,带着尖利的棱角。 他看见济仁堂后院那间永远光线不足的偏厅,空气里永远浮动着樟脑和旧账册混合的香味。林蕴芝,他那位端坐主位的女主人,穿着昂贵的暗色锦缎袄裙,脸上的表情永远像济仁堂药柜最深处那味炮制了几十年的老陈皮,越来越干硬。她那双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圆润精致的手,正慢条斯理地拨弄着一串冰冷的檀香木佛珠。眼神落在他身上,却少了那种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两个眼神的交流,都有那种暧昧。 “世才,”她的声音不高,平平的调子“以后就好好过日子,来年生几个孩子。日子就这样过起来。” 林世才接不上话,点点头应了好。“谢谢师娘”。 走出那间压抑的偏厅,外面阳光灿烂,落在他身上却感觉到些许暖意。 武所的夜风,带着山区特有的清冽寒意,正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窗纸,发出单调的“扑扑”声,像是在催促着什么。 那扑扑的风声,像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拨动了钟嘉桐心弦深处最隐秘的琴键。一阵莫名的战栗沿着脊椎骨窜上来,激起一片细小的寒栗。她猛地抬起了眼睫,目光撞上林世才正凝视着她的视线。 那视线带着一种深重的疲惫,一种被世事磋磨后的茫然,还有一层她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近乎脆弱的微光。这眼神让她心头微微一悸,方才沉溺于“明媒正娶”那点虚幻安宁带来的些许暖意,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冷却,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清醒。 “明媒正娶……”她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字,舌尖泛起一丝苦涩。这安稳的“名分”背后,是什么是林家庶子的无奈之选是为了堵住武所镇上那些关于她“命硬克亲”的风言风语还是济仁堂药铺需要一个更加名正言顺、能日夜劳作的帮手抑或是……林蕴芝那双掌控一切的手,在不动声色地拨弄着这桩婚事,如同拨弄她那串冰冷的佛珠 一丝无声的笑意几乎要从钟嘉桐的唇边溢出,她垂下眼,目光落在自己搁在膝上的双手。常年炮制药材、洗涤药罐,指节有些粗大,指甲缝里依稀可见难以洗净的草叶汁液留下的淡淡青痕。这双手,能分得清金银花与旋覆花的细微区别,能熟练地捆扎药包、抓取药戥子上的分量,却似乎永远摆不脱那“命硬克亲”的烙印和师娘无形的提线操控。她知道师娘和林世才在偷情,如今又把她推给林世才。显然是为了名声,难道还要和傅鉴飞在世时,两人又一起服侍一个男人 “明媒正娶……”她再次无声地念着,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自我解嘲。那点因“名分”而生的短暂轻松,此刻剥落了所有幻想的糖衣,露出了内里坚硬冰冷的现实核心——在这乱世的棋局里,她和林世才,都是执棋人林蕴芝眼中,两枚位置稳妥、能发挥固定作用的棋子罢了。所谓“归宿”,不过是从一个劳作的角落,挪到了另一个同样需要劳作的、多了一张婚床的角落。甚至这张婚床本身,也是这“归宿”的一部分,是这“体面”不可或缺的证明。 红烛的火焰猛地跳动了一下,发出一个微弱的“噼啪”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这细微的声响如同一个信号,打破了两人之间那近乎凝固的僵持。 林世才像是被这声音惊醒了,他扶着圈椅的扶手,有些困难地站起身。藏青长衫的褶皱在他动作间加深,勾勒出他略显单薄的身形。他脚步有些虚浮,但眼神里的迷茫似乎消退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沉甸甸的复杂情绪。他走向床边,脚步踏在青砖地上,声音很轻,却每一步都踩在钟嘉桐紧绷的神经上。 他在床沿的另一侧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界限,空气仿佛凝滞了。红烛的光晕只照亮了两人靠得很近的下半身——簇新的绣花鞋并排挨着,藏青长衫的下摆和红嫁衣的衣角几乎碰触到一起。然而上半身,尤其是两张面孔,却各自隐没在烛光投射下的阴影里,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沉默像浓稠的粥,在两人之间缓慢地熬煮着。只有烛火燃烧的微响和林世才略显粗重的、带着酒意的呼吸声在空气里微弱地流动。 “你……”林世才终于开口,嗓音干涩,如同许久未上油的旧门轴,只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就卡住了。他清了清喉咙,手指无意识地搓捻着长衫的衣角,“……累了一天了。” 这近乎笨拙的开场白,落在钟嘉桐耳中,却意外地卸去了她肩上最后一丝紧绷的力。她微微侧过头,目光从自己交握的双手移开,第一次真正地、仔细地看向近在咫尺的林世才。烛光下,他因酒意而微红的脸颊上,清晰地透出一种极度的疲惫。那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深深浸入骨髓里的,一种长久挣扎、不被认可、又不得不强撑起一份“体面”所带来的心力交瘁。这神情如此熟悉,几乎是她自己在镜中无数次看到的倒影。 “嗯。”她轻轻地应了一声,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奇异地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坚冰。她顿了顿,伸出一只手,动作带着一丝迟疑,却异常稳定地探向旁边红漆描金的小几。小几上,那对盛过合卺酒的锡杯还歪斜地放着,残留着几滴暗红的酒液。她拿起旁边温在热水里的白瓷酒壶,手指触到壶身,温热的感觉顺着指尖蔓延开。她小心地提起壶,清澈微黄的水流注入旁边空着的白瓷杯中,发出汩汩的声响。 “喝……点水吧。”她将那只倒满清水的白瓷杯递向林世才,目光微微低垂,落在杯沿细腻的釉色上。递出的动作略显生硬,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林世才愣了一下。他看着她递过来的水杯,那清澈的水面微微晃动着,映着红烛跳跃的光点,也映出她低垂的眼睫和一小片苍白的脸颊。一种陌生的、混杂着酸楚和微弱暖意的情绪,毫无预兆地冲撞着他的胸口。他伸出手,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端着杯子的手指。她的手指微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他迅速接过杯子,冰凉的瓷壁入手,指腹却仿佛被她指尖残留的那一点凉意烫了一下。他仰起头,喉结快速滚动了几下,将那杯温水一饮而尽。温水流过干渴的喉咙,带来一种奇异的安抚感,仿佛也冲淡了胸中淤积的某些块垒。 “你也……”他放下杯子,声音依然有些沙哑,却顺畅了些。他学着钟嘉桐的样子,拿起另一个空杯,笨拙地提起温热的酒壶,也倒了大半杯清水。当他将水杯递向钟嘉桐时,动作同样显得拘谨而生涩。 钟嘉桐抬起眼,目光与林世才短暂地交汇。他的眼神里不再有最初的陌生和审视,那沉淀下来的疲惫中,似乎透出一丝笨拙的善意和尝试靠近的意愿。她伸出手,接过了杯子。两人的指尖又一次在杯壁边缘短暂地擦过。这一次,那凉意似乎不再那么刺骨。她小口地啜饮着温水,温热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仿佛也悄然融化了某种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坚冰。 放下杯子,两人之间的气氛微妙地变化了。紧张感并未完全消失,但那份生硬的隔阂和尴尬,却像被温水泡软了的硬壳,出现了一丝松动的裂纹。沉默重新弥漫开来,却不再令人窒息,反而多了几分不知所措的茫然。下一步该做什么这问题如同一个巨大的谜题,悬在两人头顶,由那跳跃的红烛无声地映照着。 还是林世才先有了动作。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像是纯粹被这诡异的气氛驱使。他抬起手,动作笨拙得像要解开一个极其复杂的绳结,开始摸索自己长衫领口紧系着的盘扣。那盘扣是新缝上的,针脚细密紧实。他的手指因为酒后的微颤和心底的紧张而显得格外不灵光,努力了几次,那扣子仿佛与他作对般,纹丝不动。额角上,方才因饮酒而渗出的细汗,此刻又密密地沁了一层。 钟嘉桐默默地注视着他笨拙的动作。那藏青长衫的领口紧束着,衬得他本就偏瘦的颈项有些脆弱。看着他与一颗小小盘扣搏斗的狼狈模样,看着他眉宇间那越来越浓的焦躁和窘迫,一种奇异的、混杂着怜悯的酸涩感涌上心头。她想起了傅鉴飞。那人身上永远带着硝烟、尘土和汗水的浓烈气息,动作总是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干脆利落甚至有些粗暴的力量感。他从不会为解一颗扣子如此为难。他会…… 林世才猛地吸了一口气,似乎被那颗顽固的扣子彻底激怒了,手上骤然加了力道,想要强行扯开。布料发出细微的、令人心惊的呻吟。 “……我来吧。” 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钟嘉桐的手伸了过去。她的手指细长灵活,常年处理药材,对于精细动作有着近乎本能的娴熟。指尖触碰到他领口冰凉的盘扣,也触碰到他颈侧皮肤因窘迫而滚烫的温度。 林世才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僵住,停止了所有动作。他的呼吸瞬间屏住,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带着一种被意外触碰的惊疑。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低垂,落在她那双正在灵巧地解开盘扣的手上。那双手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掌心和指腹却有着薄薄的茧子,是常年劳作的痕迹。看着这双陌生的、此刻却在自己最脆弱处动作的手,一种混杂着羞赧、局促和一丝微弱依赖的复杂情绪冲刷着他。他不再试图挣动,只是僵直着,任凭她的手指在那方寸之地动作。 她的动作很轻,也很稳。指尖偶尔会不可避免地擦过他颈部紧绷的皮肤。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像投入死水潭的微小石子,在他僵硬的躯体内激起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一股暖意,带着草药般微涩的气息,随着她的靠近悄然弥漫开来。那不是傅鉴飞身上那种浓烈到几乎灼人的男性气息,而是一种淡淡的、属于济仁堂的、混合了甘草微甘和某种干花清冽的独特气味。这味道钻入鼻息,奇异地安抚了他紧绷的神经,让他僵硬的身体一点点、几乎难以察觉地松弛下来。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放松。 最后一颗盘扣被解开。藏青长衫的衣襟松垮地向两边敞开,露出了里面洗得发白的中衣领口。 林世才感到一阵微凉,同时也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解脱。他干涩的喉咙动了动,仿佛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咕哝。他下意识地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钟嘉桐脸上。这一次,他的视线带着一种全新的探索意味,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与自己共处一室、即将共度一生的女人。烛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线条,鼻梁挺直,嘴唇微抿,带着一种沉静的韧劲。她的眼神低垂着,专注地看着他的衣襟,那专注的神情里,褪去了白日里新娘的仪式感,显出一种近乎温顺的疲惫。 这画面,这气息,这沉默中滋生的微妙联系,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头,激起了一圈圈扩散的涟漪。那涟漪深处,一个模糊的、被刻意尘封很久的画面,挣扎着浮上意识的水面。那时大师娘还没有去汀州,...... 钟嘉桐解开最后一颗盘扣,正欲收回手,却瞥见林世才骤然转开的侧脸,下颌线绷得死紧,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虽然只是瞬息之间,但她捕捉到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浓烈得化不开的痛楚。那眼神,她太熟悉了——是那种被命运反复捶打后,习惯性地将伤口藏起来的隐忍。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攥了一下,涌起一阵尖锐而又模糊的酸楚与怜惜。她忽然明白了,眼前这沉默寡言、带着酒气、努力维持着新婚丈夫体面的男人,内里大概也和她一样,背负着难以言说的过往,被所谓的规矩和世道挤压得伤痕累累。在这乱哄哄的世道里,谁又不是拖着一身旧伤在泥泞中跋涉呢 一种奇异的冲动攫住了她。那冲动超越了羞涩,超越了彼此间尚存的陌生,甚至超越了对未来的迷惘。它像一股温热的泉水,源自于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悯,悄然涌了上来。 她伸出去解扣子的手,没有立刻收回。反而带着一种近乎安抚的、试探的意味,动作轻柔地向上移动。不再停留于冰冷的盘扣,而是越过了中衣的领口,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全新的探索和勇气,轻轻搭在了林世才的肩膀上。掌心隔着薄薄的中衣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肩膀的瘦削,以及那层布料下紧绷肌肉的僵硬。 这突如其来的触碰,带着一种陌生的温柔,让林世才的身体猛地一颤。他像受惊的动物般瞬间绷紧,肌肉坚硬如铁。但这一次,他没有躲闪,也没有退缩。他依旧侧着脸,目光死死盯着地面摇曳的烛影,仿佛要将那光影盯穿。她能感觉到他肩胛骨下方那片单薄的中衣衣料下,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起伏着,那是他压抑到极致的、混乱奔涌的呼吸。 钟嘉桐的手,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耐心和坚定,没有退缩。她的掌心温热,带着一种柔韧的力量,在那紧绷的肩背上极其缓慢地、一下一下地、轻轻地抚动。那动作笨拙而纯粹,与其说是情欲的挑逗,不如说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慰藉,一种试图抚平对方和自己内心惊涛骇浪的笨拙努力。 一下,又一下。掌心熨帖着他微凉的衣料,传递着微弱的暖意和一种奇异的镇定。这无声的抚慰,如同缓慢融化坚冰的暖流,一点点渗透进林世才紧绷的身体。他僵硬如石的肩膀,在钟嘉桐手掌持续的、温和的按压和抚动下,开始出现一丝极其微小的松动。那紧绷的、仿佛随时会断裂的弦,在温水的浸润下,悄然松弛了毫厘。 他沉重的呼吸,之前如同压抑的风箱,此刻也渐渐变得缓慢、悠长了一些。虽然依旧带着浓重的酒气,但那份几乎要窒息的混乱感,正在被一种深沉的、疲惫的平静所取代。他依旧侧着脸,视线低垂,但紧抿的嘴唇边缘,那如同刀刻般生硬的线条,似乎也柔和了那么细微的一点点。 钟嘉桐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继续着那笨拙的抚慰。她的指尖沿着他肩胛骨的轮廓,无意识地向下滑落了几寸。指腹下的中衣布料柔软而单薄。忽然间,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处异常的起伏。那并非骨节的棱角,也非肌肉的纹理,而是一种细微的、凹凸不平的、略显粗糙的触感。像是一道被时间磨平了许多、却依旧顽强存在的瘢痕。 她的动作戛然而止,指尖微微一顿。像是不敢置信,又像是被某种直觉驱使,她的手指带着更深的探寻意味,在那片粗糙的皮肤上极其轻柔地摩挲了一下。那触感无比清晰——一道狭长、坚硬、微微隆起的旧疤,横亘在他瘦削的脊背上。 这意外的发现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钟嘉桐心中那片同病相怜的迷障。这疤痕……绝非意外所致。它带着一种刻意的、残忍的印记。她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的猜测:前几年,他和革命党人一起奔波,后面又加入了赤卫队,再后来,......她只能装着不知道。 指腹下那道坚硬而粗糙的凸起,带着岁月磨砺后的沉钝感,却远比最锋利的刀尖更能刺穿人心。钟嘉桐的手指如同被烫到般微微蜷缩了一下,随即又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想要确认什么的冲动,重新按了回去。指尖在那道旧疤的纹理上细细描摹着它的长度、走向。每一次细微的触碰,都仿佛直接叩击在她自己心口那道看不见的伤疤上——那道被刻上“命硬克亲”、被视作不祥的烙印。它们质地不同,成因迥异,却都深深刻入了骨血,成了灵魂的一部分。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梁,眼眶瞬间变得灼热,视线立刻被一层模糊的水汽笼罩。眼前摇曳的烛火晕染成一片朦胧闪烁的红光。她猛地吸了一口带着硝磺和甜腻桂花气息的空气,喉咙却被那突如其来的哽咽死死堵住,只能发出一个破碎的抽息。 林世才的身体在她指腹停留在疤痕上的瞬间,猛地绷紧了一下,如同惊弓之鸟。他下意识地想要缩起肩背,将那片承载着痛苦印记的皮肤藏匿起来,如同受伤的野兽本能地蜷缩起伤口。然而,钟嘉桐指尖那微微的颤抖,和身后传来那一声极力压抑却依然清晰的、带着痛楚的抽气声,却像两根无形的针,刺破了他试图包裹自身的硬壳。 他没有动。那瞬间的僵硬之后,他绷紧的肩背反而奇异地松弛下来。一种更深的疲惫,如同沉重的潮水,席卷过他的四肢百骸。他依旧侧着脸,视线低垂,落在自己紧握成拳、搁在膝上的手上。那手上骨节分明,青筋微凸。他没有转身,也没有解释,只有一声极轻、极哑的叹息,从他喉间逸出,消散在烛火摇曳的空气里。 就这样静静地坐了几分钟,他吹熄了蜡烛,搂着钟嘉桐躺下。济仁堂偏远的床终于又不停歇地响了起来。 林蕴芝站在角门边,似乎听到了动静,终于放心地离开。

军史穿越推荐阅读 More+
大明最强皇太子

大明最强皇太子

未见骄阳
大明最稳最强最有能力的太子是谁?朱标当然有话说。朱棣:爹,再来点粮草军资,我们要打到斡难河畔!朱元璋:找你大哥去!朱橚:爹,我修着的医术利国利民,还差点经费,您看看……朱元璋:找你大哥去!朱元璋:标儿啊,这天有点冷了,要不你把这龙袍披上?朱长龄魂穿朱标,所求第一件事居然是让老朱掐死朱棣!父见子不仁,皮带抽断魂。既然如此,那就看我革除弊端,刷新吏治,开疆拓土,创立万世基业。让这日月所照之处,皆为大明
军史 连载 134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