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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深秋的闽西,霜意初凝。武所镇狭窄的麻石街道上,石板缝隙里蜷缩的野草已染上枯黄,带着沉甸甸的湿气。天光吝啬,灰蒙蒙地压下,济仁堂药铺临街的两扇厚重乌木门板卸下后,一股浓郁到近乎滞涩的气味便迫不及待地涌出来,它们沉淀经年,如同这药铺里无声流淌的时光,浸透了每一块砖石,每一寸木纹。 药铺后堂通往前堂的暗门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推开,林世才弓着背跨出来,额角还沾着点药粉——方才在后院晒药,他身上那件半旧的深灰长衫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倒像故意要与这药铺里油光水滑的景象划清界限。脚步放得极轻,鞋尖蹭过青石板时总带着点试探,仿佛多响一声,前堂那只盯着账簿的眼睛便会刺过来。 前堂高柜台后,董敬禄正垂眸拨算盘。他不过二十岁,月白缎马褂熨得笔挺,袖口却沾着星点墨渍,显见得是刚批完账。听见动静,他头也不抬,指尖在账簿上点了点:世才哥,师娘晨起翻账,说上杭来的川贝母短了三钱分量。声音清润里带着股子沉潜的力道,像他腕间那串沉香念珠,看着年轻,实则每颗都浸过岁月打磨。 林世才喉结动了动。这声世才哥听着热络,偏生叫得人后颈发寒——董敬禄到药铺也有六年了,如今已是师娘跟前第一得意人。去年老东家病逝,师娘撑着治丧,他熬了七日七夜理清楚二十本陈账;前几日药商闹事,他单枪匹马去码头谈,回来时袖口还沾着血。此刻他虽坐着,腰背却挺得比柜台还直,活似把林蕴芝的威势都担在了肩上。 林世才想了想说,那批货是走水路,潮气重,许是秤杆受潮...话没说完,董敬禄已抽了本蓝皮账册推过来。封皮上林氏药铺内账六个金字刺得人眼疼,内页夹着张泛黄的纸条,正是林蕴芝的亲笔:上杭货需重核,莫要教人钻了空子。 师娘说,董敬禄终于抬眼,瞳仁里映着账簿的墨香,你是跟着师父十多年的老人,该知道哪些事碰不得。他指节敲了敲算盘,去吧,车把式在门口候着。对了——又补了句,让厨房留碗姜茶,夜里凉。 林世才攥着账册的手青筋凸起。那声比任何责备都重,倒像在提醒他:在这药铺里,资历抵不过林蕴芝一句我信他。转身时撞翻了墙角的药臼,碎瓷声惊得梁上燕子扑棱棱飞,他却不敢回头——董敬禄的目光,比师娘房里的那盏琉璃灯还亮,照得人连影子都无处躲藏。 门外青篷马车已备好,车把式老陈缩在辕上打盹,见他过来慌忙起身:管事,走林世才摸了摸怀里皱巴巴的货单,忽然想起今早替师娘煎药时,董敬禄站在廊下替他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衣角。原来这心腹二字,不是穿金戴银,是把主子的忌讳刻进骨头里,连呼吸都替人想着分寸。 马蹄声碾过青石板时,他回头望了眼药铺的招牌。阳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济仁堂三个鎏金大字上,晃得人睁不开眼——就像董敬禄看他的眼神,温和里裹着刀,教他不得不老老实实,把每一步都踩在林蕴芝画的线上。 汀江上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像一层轻纱笼着浑浊的江水。乌篷船吃水颇深,载满了济仁堂要的几大包闽西道地药材——沉甸甸的金线莲、干瘪却药性凝厚的老山七、成捆的巴戟天,还有新下山的金刚藤。空气里弥漫着江水特有的土腥气和药材混杂的奇异辛香。船身随着水流微微起伏,林世才坐在狭窄的船舱里,背靠着粗糙的船板,身体也随着这节奏轻轻晃动。他怀里紧抱着一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小包裹,里面裹着此次采买药材的全部款项——几十块叮当作响的“花边”(银元)和一沓印着复杂图案的“国币”纸钞。这小小包裹的份量,压得他胸口沉闷,那是济仁堂半月的流水,更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林管事,听说没”船尾撑篙的老船工,古铜色的脸膛刻满风霜,声音被江风吹散了又聚拢,“上杭城里头,前些日子闹出大动静了!” 林世才原本闭目养神,闻言微微睁开眼:“哦什么动静” “嗨!还不是那帮子‘剿总’的老爷兵!”老船工啐了一口,竹篙重重一点,乌篷船灵巧地避开一处浅滩,“前儿个,在西门城外头一片荒坟岗子,说是又埋了人……拉了好几板车去呢!呸!这世道,简直不让人活!”他语气愤懑,却又带着一种乱世小民见惯生死的麻木,“听说是抓着了‘那边’的人,硬气得很,枪顶着后脑勺都不肯跪下……作孽啊!” 林世才的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缩紧。他放在膝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含糊地“嗯”了一声,重新闭上眼睛,将头更深地埋进了臂弯里,仿佛这样就能隔断那随着江风一同钻进耳朵的残酷消息。船舱里原先那股药材的清苦气味,此刻闻起来竟带上了一股浓烈的、若有似无的铁锈般的血腥气,让他胃里阵阵翻涌。船身单调的摇晃,此刻也成了钝刀子,一下下割着他紧绷的神经。 上杭城的北门城楼在灰蒙蒙的天幕下显出巍峨而陈旧的轮廓,巨大的条石墙基布满深绿的苔藓和水渍,像一张老人沧桑而漠然的脸。城门洞深且幽暗,如同巨兽张开的咽喉。林世才的马车刚驶近,立刻被一种混杂着汗味、牲口粪便、尘土和劣质烟草的浓重气息包围。穿着灰黄军服、斜挎着老套筒的哨兵盘查得异常仔细刁钻,翻检着马车上的药材包裹,粗糙的手指几乎要把每根草药都捻碎,审视的目光则像冰冷的铁钩,一遍遍刮过林世才身上那件半旧长衫的每一寸纹理。 “哪里来的做什么的”哨兵鼻音浓重,带着不可一世的倨傲。 “武所,济仁堂药铺的管事,来办点药材。”林世才递上盖着济仁堂朱红大印的路引文书,脸上早已挂起一副生意人惯有的、唯唯诺诺的笑,腰微微躬着,显得谦卑而顺从,“老总辛苦,行个方便。”他不动声色地将一张折叠起来的法币放到对方粗糙的手心。 哨兵把法币塞进前胸的口袋,鼻子里哼了一声,脸色略微缓和,胡乱挥挥手:“走吧走吧!如今城里风声紧,没事少瞎晃悠!” 马车驶进城门,喧嚣声浪瞬间拔高了数倍,劈头盖脸涌来。狭窄的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旗幡招展,卖土特产的、做小吃的、兜售洋货的摊贩挤挤挨挨,南腔北调的叫卖声、顾客的讨价还价声、黄包车的铜铃声、骡马的嘶鸣声……汇成一片令人头昏脑涨的噪音洪流。穿着各异的行人摩肩接踵,神色匆匆,脸上大多带着乱世里特有的麻木与警惕。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油烟、发酵的酱菜味、新式廉价脂粉的甜腻以及人群身上蒸腾出的汗酸气,各种气息混杂交织,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肺叶上。 林世才坐在微微颠簸的马车里,目光透过晃动的小窗格子,谨慎而快速地扫过街面。墙根处,几张新旧不一的告示重叠粘贴着,被撕掉大半的残角在风中无力地抖动。一张较新的告示墨迹森然,上面“悬赏缉拿匪首刘永生”几个大字如同狰狞的獠牙,“死活勿论”四字更是触目惊心。旁边一张纸色稍黄的布告虽已残破,但“彻底肃清岩连宁苏维埃残匪”的字样依然清晰可见,透着一股不依不饶的狠戾。灰黄的墙壁上,一道道刚涂刷上去的、刺目的新标语如同巨大的伤疤,覆盖着底下字迹模糊的旧痕:“赤化是洪水猛兽!”,“肃清赤患,安靖地方!” 白石灰浆粗暴地抹过,却盖不住那些更深处的、早已褪色却依然顽强存在的印记——“一切权力归苏维埃!”、“打土豪分田地!”,那模糊的字形似乎还在无声地呐喊。 林世才的目光在那新旧交织的标语墙上停留了片刻,随即飞快地移开,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灼伤。他只觉得胸口那口浊气更加憋闷,几乎喘不上来。这喧闹的街市,在他眼中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各种声音、气味、画面都在疯狂旋转,让他感到一阵眩晕。 马车最终驶离了最为喧嚣的城中心,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在一家挂着“顺记”牌匾的药材行前停了下来。顺记的胡掌柜是个精瘦的生意人,眼珠灵活地转动,一边招呼伙计卸货,一边拉着林世才进了光线幽暗的后堂。几盏盖碗茶冒着热气,茶叶算不上顶好,却也足够提神驱寒。 “林老弟,一路辛苦!”胡掌柜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商人特有的谨慎,“你要的那几味冷背货,可费了老鼻子劲了!紫背天葵、金线吊葫芦,眼下这兵荒马乱的,进山的路不好走,货太少,价码也跟着往天上蹿!”他搓着手指,比划了一个夸张的数字。 林世才端起粗瓷盖碗,啜了一口滚烫微涩的茶汤,强压下心头因刚才街市所见带来的烦恶。他深知胡掌柜的性子,也不反驳,只是顺着他的意思叹道:“胡老哥,您也知道我们小地方的难处。您给个实在数,我这趟带的款子有限,还得紧着点回去跟东家交代。”他语气诚恳,姿态放得很低。 两人开始了一轮冗长而细致的讨价还价,每一个数字的出入都锱铢必较。胡掌柜每每提到货源如何紧张、翻山越岭如何危险、关卡盘剥如何厉害。林世才则反复强调济仁堂是老主顾、用量稳定、药材质量等等。唾沫横飞,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最终,一个双方勉强都能接受的价格勉强定了下来。结算时,林世才小心翼翼地从贴身的蓝布包裹里数出纸钞,胡掌柜则拿出一张印着顺记字号、盖上私章的信札,写明所购药材及钱款,权作凭证。 琐碎的交易终于完成。林世才只觉得比走了一天山路还要疲惫,额角沁出细微的汗珠。他谢绝了胡掌柜留饭的邀请,只想尽快离开这座令人窒息的城市。胡掌柜也不多留,将他送到药材行门口。 “老弟,早些回吧!”胡掌柜站在门槛内,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眼神里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这上杭城……如今就是个火药桶子!别瞧街上人来人往,暗地里,眼睛多着呢!听说……永定那边,前些日子又响枪了!”他眼神朝西南方向瞟了一眼,带着忌惮,“说是刘永生的‘白头牯’又下山了,咬掉了保安团一小队人!……还有风声传,旧县那深山旮旯里头,新汀杭县还有一万多人,还在搞什么消费合作社……白沙那边,岩连宁那些没死绝的,也还有人撑着……这些,听听就好,可千万别往外传,招祸!” 胡掌柜语速极快,像竹筒倒豆子,说完又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仿佛怕有看不见的耳朵贴着墙根。他朝林世才拱拱手:“老弟,一路顺风,千万小心!” “白头牯”刘永生还在打!旧县还有合作社!白沙的苏维埃还有人撑着!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一字一句、重重地砸在林世才耳膜上,震得他脑袋嗡嗡作响。他表面上强作镇定,对胡掌柜拱了拱手,含糊应道:“多谢胡老哥提醒,我省得。”转身走向等候的马车时,脚步竟有些虚浮。他钻进车厢,车帘落下的瞬间,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后背重重靠在粗糙的车厢板上。 乌篷船载着新购的药材,顺汀江而下。水流似乎比来时湍急了些。林世才依旧坐在狭窄的船舱里,背靠着凹凸不平的船板。他紧闭着双眼,胸口的起伏却异常剧烈,仿佛里面关着一头凶猛咆哮的困兽,正疯狂地撞击着牢笼! “白头牯还在打……合作社还在搞……苏维埃还有人撑着……”胡掌柜那压得极低的话语,在他脑海里如同洪钟巨鼓,反复震荡、回响,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滚烫的灼热力量,狠狠冲撞着他早已沉寂如死灰的心湖! 尘封的记忆如同被飓风掀开的闸门,呼啸着奔涌而出——不是济仁堂那永远弥漫着药味的柜台,也不是师娘林蕴芝那温润拨动佛珠的手。是连绵起伏、苍翠欲滴的闽西大山!是漫山遍野、如火如荼怒放的红杜鹃!是那杆烈烈飘扬在苏区打谷场上、被风雨洗得有些泛白却依旧鲜红的镰刀锤子旗! 他仿佛又看见了自己。不再是武所镇上那个谨小慎微、低眉顺眼的济仁堂管事。而是一个穿着粗布灰军装(虽然常常打着补丁)、腰间紧束宽皮带、臂膀上缠着一圈鲜艳红布条的年轻身影!那红布条,是苏维埃政府发给每个赤卫队员的,是他们身份的象征,是他们信仰的旗帜!他记得摸着那粗糙布料时,指尖传来的滚烫触感,还有胸腔里那几乎要炸裂开来的自豪与力量!那颜色,比济仁堂柜台里最名贵的朱砂还要红,还要亮! “桂生!跟上!”一声熟悉的、带着浓重乡音的大喝炸响在耳畔。 是张涤心! 那个永远冲在最前面、像一团永不熄灭烈火的身影!那时他还不是叫林世才,叫林桂生。 张涤心扛着一杆梭镖,结实的手臂肌肉虬结,脸上沾着硝烟和汗水,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利刃,直刺向敌人!月光下破寨墙时,他肩头被梭镖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血流如注,他却咧嘴一笑,毫不在乎,声音嘶哑却豪迈:“怕个卵!为苏维埃流血,光荣!” ……分田!那锣鼓喧天、爆竹震耳欲聋的日子!祠堂门口那杆象征地主权威的“千顷牌”被愤怒的农友们合力推倒,砸得粉碎!丈量田亩的红头签插进了世代被地主把持的水田里!那些脸朝黄土背朝天、祖祖辈辈佝偻着腰脊的老佃户们,捧着写有自己名字、盖着苏维埃朱红大印的土地证,布满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粗糙如树皮的手颤抖着,一遍遍抚摸那薄薄的纸片,仿佛捧着全世界的珍宝!那震天的欢呼声浪,至今仍能穿透岁月的尘埃,在他灵魂深处轰鸣! 识字班!简陋的祠堂里点起松明,烟气缭绕。那位戴着厚厚镜片、从城里来的女先生,用清亮而坚定的声音,教着“打土豪,分田地”、“一切权力归苏维埃”!穿着破旧衣裳的大姑娘、小媳妇,还有半大孩子,挤在条凳上,借着昏暗的光线,用削尖的竹签在沙盘上笨拙地一笔一划……那些字,不再是账房里冰冷的数字,不再是药方上生僻的符号,它们有了温度,有了力量,是开启一个新世界的钥匙! “同志们!”老赤卫队长站在土台子上,挥舞着拳头,声音因激动而嘶哑,“这田,这地,是咱们用血汗浇灌出来的!是咱们用命从地主老财手里夺回来的!谁敢再把它抢走,我们就跟他拼到底!苏维埃万岁!” “苏维埃万岁!共产党万岁!”台下,山呼海啸!他林世才,就在这人潮中,挤在傅鉴飞身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着,胸腔里鼓胀着从未有过的、顶天立地的豪情!那一刻,他不是什么学徒,也不是什么药铺管事,他是一个战士!一个为穷人打天下、争活路的战士! 然而……这席卷一切的赤潮最终还是退去了。中央红军走了,像一条奔腾的巨龙骤然远去,只留下无尽的烟尘和巨大的、令人心悸的空旷。白军像嗅到血腥的鬣狗,疯狂地反扑回来。熟悉的村庄在火焰中哀嚎,农会干部被吊死在村口的老槐树上,分到土地的乡亲们在刺刀和皮鞭下被迫交出土地证……到处都是搜捕、屠杀、白色恐怖!他们的四大队,四支队,现在也不知如何了。 自己是一个逃兵。因为肃“社党”,林桂生不辞而别。他不愿意在那儿坐以待毙。 张涤心、刘克范,还有许多战友,都被杀了。他害怕。 ……火灭了吗胡掌柜的声音在耳边低语:刘永生还在打!合作社还在搞!苏维埃还有人撑着! 一股滚烫的热流,带着辛辣的酸楚和摧枯拉朽的力量,猛地从林世才的心底最深处奔涌而上!它如此汹涌、如此灼热,瞬间冲垮了他这些年用麻木、隐忍、认命筑起的所有堤坝!直冲他的鼻腔、眼眶!他猛地睁开眼,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铁锈般的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他强迫自己将视线投向船外浑浊翻涌的汀江水。 泪水,终究没有落下。但它们在他眼底深处疯狂地打着转,烧灼着眼球。喉头剧烈地滚动着,吞咽下那混合着血腥和巨大悲喜的哽咽。粗粝的船舱木板抵着他的脊背,传递着冰冷坚硬的触感。他蜷在阴影里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的旧茧里,留下月牙形的白痕。那不是恐惧,是另一种更为猛烈、更为狂暴的情绪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几乎要破体而出! 船外,浑浊的汀江水不知疲倦地奔流,拍打着船舷,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哗哗声。对岸连绵的山峦在深秋的暮色中呈现出深黛色,沉默而厚重地矗立着,仿佛亘古如此。 济仁堂那两扇沉重的乌木门板重新合上,“哐当”一声闷响,彻底隔绝了武所镇傍晚的凉意和街道上最后一点人声。药铺里那股沉郁厚重的混合气味——陈年木柜的朽香、药草复杂的辛烈苦涩、冷清空气的尘埃味——再次像无形的藤蔓缠绕上来,紧紧攀附住人的口鼻。 林世才踏进这熟悉的空间,脚步竟有些虚浮。 一天一夜的奔波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四肢百骸,但更深沉的,却是一种自汀江船上听到那些消息后便一直在他血脉深处奔突、燃烧的亢奋与激荡。这亢奋与济仁堂里固有的沉滞、压抑格格不入,如同烈火投入冰水,反而激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回来了”一个平淡得不带丝毫起伏的女声从前堂通往内宅的月洞门处传来。 林世才心头猛地一跳,像被细针扎了一下。他循声望去,只见林蕴芝正站在那里。她穿着一身质地精良、颜色深重的暗紫色锦缎袄裙,衬得脸色愈发白皙,也愈发显得没有活气,如同济仁堂药柜里珍藏多年、早已失了药性的老参。她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素净的银簪,双手拢在袖中,指尖似乎正缓缓捻动着腕上那串从不离身的紫檀木佛珠。那串佛珠颜色深沉发暗,圆润冰冷,每一颗珠子都像是浸透了经年累月的寒意。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无波地扫过林世才和他身后伙计们搬进来的药材包裹,仿佛看的不是人,而是几件移动的、无声的货物。 “是,师娘。”林世才垂下头,努力让声音恢复平稳,甚至带上一点刻意的恭顺。他从怀里掏出那个蓝布小包裹,小心翼翼地捧着,又拿出胡掌柜开具的信札,双手递上,动作标准得无可挑剔。“药材都办齐了,这是货单和余下的款子。上杭那边行情紧,有几种冷背货价着实涨了不少,费了些口舌才……”他斟酌着词句,试图解释可能存在的支出差额。 林蕴芝没有立刻去接那包得严实的小包裹和信札。她的目光落在林世才脸上,那双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幽暗、平静,却能轻易将人所有的情绪吸进去,不留一丝涟漪。她的视线仿佛带着某种穿透力,缓慢地扫过他因旅途劳顿略显苍白的面颊,扫过他虽极力掩饰却依旧残留着一丝异常亢奋的眼神,扫过他微微汗湿的鬓角。 那审视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冰水,瞬间浇灭了林世才胸腔里翻腾的热血,只留下一股冰冷的清醒。他能在上杭城哨兵前表演谦卑,在胡掌柜面前展现商人式的精明与无奈,但在林蕴芝这双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眼睛面前,他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孩子,所有的心思都无所遁形。他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捧着包裹和信札的手心渗出冷汗。 “嗯。”林蕴芝终于淡淡地应了一声,算是听到了他的解释。她伸出一只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的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从容,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裹和薄薄的信札。她甚至没有打开包裹点数里面的银钱,也没有瞥一眼信札上的内容,只是随意地捏在手里,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她的目光再次回到林世才脸上,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却像无形的鞭子抽打下来:“账目自有敬禄料理。你既回来了,铺子里的事,多上心。下月几家大药行的‘冬供’份额要定了,这是大事,容不得半点差错。” “是,师娘。”林世才的头垂得更低,声音恭顺得近乎麻木。他听懂了话里每一个字的潜台词:该做的事,一丝不苟地做;不该想的事,一丝一毫都不要想。 林蕴芝不再多言,仿佛交代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她拢了拢衣袖,指尖捻动佛珠的动作细微而规律,转身,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月洞门后那更深的宅院阴影里。空气里只余下那串紫檀佛珠相互碰撞时发出的、极其轻微却冰冷入骨的“哒…哒…”声,如同无形的秒针,精确地切割着这药铺里凝滞的空气,也切割着林世才刚刚升腾起的、不切实际的火焰。 直到那脚步声和佛珠声彻底远去、融入内宅深沉的寂静,林世才僵硬的身体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他缓缓地抬起头,望向那幽深的月洞门,眼神复杂难辨。随即,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药铺里那熟悉的气息,转身走向柜台后堆积如山的药材包裹。还有大堆的活计等着他:药材要清点验看,分门别类入库,账目要初步整理……济仁堂的日常,如同一部巨大而精密的机器,他不过是其中一颗被设定好轨迹的齿轮,此刻必须回到既定的位置上,开始那永不停止的转动。刚才在汀江上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激荡,此刻被强力地、死死地压了回去,沉入心底最幽暗的角落,只余下阵阵余痛在肋骨下隐隐搏动。 夜色沉沉地压下来,笼罩着武所镇,也笼罩着济仁堂深幽的后院。前堂药柜高耸的阴影透过后窗,斑驳地投在卧房地上,如同巨大的、沉默的怪兽。白日里那些喧嚣——算盘珠子的噼啪声、伙计们的应答声、捣药杵撞击铜臼的沉闷响声——此刻都彻底沉寂了,只剩下无边无际、几乎能将人吞噬的寂静。唯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遥远模糊的犬吠,或是风吹过老树枝桠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呜咽,更添几分凄清。 林世才侧身躺在雕花木床上,身下的锦缎被褥簇新而僵硬,散发着一股子生涩的浆洗味道。钟嘉桐依偎上来,他好象也没有什么 热情。他睁着眼睛,直直地望着头顶那片沉沉的黑暗。身体的疲惫像铅块一样沉重,每一个关节都在无声地叫嚣,但意识却异常清醒,如同暗夜里的寒星,灼灼地燃烧着。白天在汀江船上听到的消息,此刻如同被点燃的导火索,在脑海里疯狂地嘶嘶作响,火星四溅! “旧县……合作社……刘永生……白沙……苏维埃……”每一个名字,每一个地名,都像滚烫的烙铁,在他记忆的底片上反复灼烧,留下鲜明刺痛的印记!傅鉴飞那血污满面却眼神如炬的脸庞,在黑暗中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那嘶哑的、决绝的“替我们看着!这火……灭不了!”如同惊雷,反复在他耳边炸响!他仿佛能闻到当年打谷场上焚烧田契的烟火味,听到分田时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感受到识字班夜校里松明火把的灼热温度…… 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如同地下奔涌的岩浆,猛烈地冲击着他最后一丝理智的岩层!那念头是如此清晰,如此强烈:走!离开这里!离开这令人窒息的药柜,离开这冰冷的深宅,离开这永远带着审视目光的师娘!回到山里去!回到那些还在坚持战斗的同志们中间去!哪怕像傅鉴飞那样,血染山林! 这念头是如此诱人,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壮烈美感。 然而……他微微侧过头。 借着从窗棂缝隙里艰难钻进来的、一束惨淡的月光,他看见睡在身侧的钟嘉桐。她侧卧着,背对着他,身体在厚厚的锦被下蜷缩成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弧度。月光吝啬地勾勒出她柔和的肩颈线条,几缕散落的发丝贴在颊边。她的呼吸均匀而清浅,似乎已经沉入了梦乡。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寂里,这细微的、代表着生命延续的呼吸声,是唯一的一点暖意。 她也是被命运抛到这济仁堂角落里的,一个穷困又“命硬克亲”的孤女。白日里,她在药铺忙碌的身影总在眼前晃动:低头分拣药材时那专注而疲惫的侧影,被沉重的药碾磨得微红的手掌,还有偶尔在无人处望向远方时,眼底一闪而逝的、同样沉重的茫然。 他若是一走了之……她在这深宅大院、在这济仁堂,该如何自处林蕴芝会如何对她那些关于她“克亲”的风言风语会不会再次将她淹没他林世才固然可以追求心中的“火”,哪怕粉身碎骨。可这“火”,难道就要以另一个同样在冰冷命运里挣扎的人,去作为祭奠的柴薪吗傅鉴飞把他推向生路时,可曾想过自身的结局而自己,又能否心安理得地将另一个同样孱弱的人推向未知的深渊 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他胸中疯狂地撕扯、冲撞!一边是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奔向理想与战斗的熊熊烈焰,那是傅鉴飞用命给他铺下的路,是无数倒下的战友未竟的期盼!另一边,却是身畔这具温热躯体所代表的、沉甸甸的责任与不忍。这责任如同冰冷的锁链,缠绕着他的手脚,也缠绕着他的心。 林世才猛地翻过身,动作带着一种困兽般的焦躁,身下的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背对着钟嘉桐,面对着冰冷的墙壁,身体绷得死紧,牙齿深深咬进下唇,口腔里再次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这不是悲愤,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挣扎。那奔向山林的冲动,如同退潮般,带着不甘的嘶鸣,一点点被强压回去,沉入心底最黑暗的深渊。只留下浑身冰冷的虚脱感和一种被硬生生撕裂的钝痛,在四肢百骸间弥漫。 不知僵持了多久,直到窗外的月光都偏移了几分。一种近乎偏执的念头,如同幽暗处滋生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林世才的心。他需要一个确信,一个证明,证明胡掌柜的话不是虚幻的泡影,证明那“火”真的未灭!证明他此刻的隐忍、挣扎、痛苦,并非毫无意义! 他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再次翻过身,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飘落。他屏住呼吸,凝神细听着身畔钟嘉桐的动静。她的呼吸依旧平稳悠长,没有丝毫变化。他这才稍稍放下心,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他极其缓慢地掀开身上沉重的锦被一角,冰冷的空气瞬间侵袭了暴露在外的皮肤,激起一阵细密的鸡皮疙瘩。他像一个经验老道的窃贼,动作谨慎得近乎诡异,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一寸一寸地挪动身体,坐了起来。 黑暗如同浓墨,淹没了房间的一切细节。但他对这间屋子每一寸角落都熟悉异常。他赤着脚,踩在冰凉光滑的砖地上,那寒意顺着脚心直窜上来。他摸索着,悄无声息地挪到床尾靠墙立着的那口深棕色檀木大柜前。这柜子厚重结实,是当初成亲时林家体面的陪嫁之一,散发着淡淡的、陈旧的木头气味。 他蹲下身,手指在黑暗中精准地寻到柜门下方那处小小的、不起眼的凹痕。那是柜子某一角一道极细微的开裂,只有他知道。他深吸一口气,手指用力,以一种奇特的角度和力道探进那缝隙里。指尖传来木头粗糙的刮擦感,伴随着一声沉闷轻微的“咔哒”声——里面一个极其隐蔽的薄木暗格被他巧妙地拨弄开来。 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樟脑丸和久远尘埃的气味从暗格缝隙中逸散出来。林世才的心跳骤然加速,擂鼓般撞击着胸腔。他的指尖在黑暗中急切地探入、摸索,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颤抖。 终于,他触到了! 那熟悉得刻入骨髓的触感——粗粝的棉布纹理,带着岁月沉淀的厚实感,边缘处早已被无数次摩挲得微微发毛、甚至有些破损。它静静地躺在暗格最深处,像一颗沉睡多年、等待唤醒的心脏。 林世才的手指猛地蜷缩,将那物件紧紧攥在手心!一股巨大的、带着强烈酸楚的热流瞬间冲垮了他的眼眶!他死死咬住牙关,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哽咽强硬地压了回去!他几乎是踉跄着,一步、一步,又退回到冰冷的床边,跌坐下去。他死死低着头,蜷缩着身体,额头紧紧抵着自己紧握的拳头,那拳头里,包裹着他失而复得的、最滚烫的信仰凭证——那条褪色的红袖章。 在这死寂的黑暗里,在这冰冷药铺的最深处,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那粗糙布料紧贴掌心的灼热温度。白日在胡掌柜处听来的每一个字,此刻都化作汹涌的潮水,在他脑海中奔腾呼啸:“……刘永生的‘白头牯’又下山了……咬掉了保安团一小队人……旧县那深山旮旯里头,还有人在悄悄搞合作社……白沙那边,岩连宁那些没死绝的,也还有人撑着……” 黑暗中,林世才紧紧攥着那褪色的红袖章,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那粗粝的棉布纹理永远烙进自己的掌心。他无声地、大口地喘息着,如同离水挣扎的鱼,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刀割般的疼痛。那奔涌激荡的情绪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封锁,化作嘶吼或恸哭,却最终被他死死地扼住,只在喉咙深处留下铁锈般的血腥味。 床榻的另一侧,钟嘉桐似乎依旧沉睡着,发出均匀而细微的呼吸声。月光吝啬地移动着,终于从窗棂的缝隙溜走,卧房彻底沦入纯粹的黑暗,浓得化不开。 不知过了多久,如同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鏖战,林世才紧绷到极致的肩背终于一点点松弛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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