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瑜篇·二 养在深闺人未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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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初次见到先帝时，只有三岁。 那时她还只是神武一朝的元熹长公主，兼领谏议大夫，许入朝侧坐议政，朝中人人都对她敬而远之，那威风凛凛的模样，颇有几分摄政王的风范。 而我，从小生活在一片宁静的小山庄中，每日唯一的喧闹，只有远处群山寺庙的撞钟声，惊起群鸟一片。 山庄内住着我的母亲和姑母，还有几个负责照顾我母亲的侍从，她们都是我外祖母派来的人，最主要的目的便是防止我母亲自杀。 自我出生以来，我就没有见过她笑，她总是愁眉不展、郁郁寡欢，好像这世间的一切欢乐都与她无关，她也从未因我的娱亲而笑过，只是经常看着我的脸，而陷入忧伤的回忆。 母亲的手腕上有许多道划痕，那些都是她试图自杀的证据，但每一次都被外祖母的人救了下来，每一次外祖母也都会抱着她痛哭一场，渐渐的，母亲放弃了自杀，但同样失去了活着的欲望。 我的外祖母是永安公主，我祖父即你曾祖文皇帝的妹妹。外祖母每隔几天都会来看望我们，但她似乎有些不喜欢我，同母亲一样，她望向我的时候总是拧不开眉，随后苦笑两声。许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作为我父母情意的佐证，若是当年他们没有相爱，我的母亲也不会是这个样子，而外祖母……她是在怨这些。 在我三岁的某一天晚上，我正与姑母玩着鲁班锁，那个会医术的老嬷嬷在为我母亲把脉之后，对我外祖母说，小姐郁结于心、时日无多了。 外祖母抱着我母亲失声流泪，而母亲却倒在外祖母怀里，极为罕见地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内心似乎在为自己即将迎来的解脱而欢呼，当她看向我的时候，目光有一瞬的不舍，对外祖母说道， “母亲，去把元熹找过来罢，我要将两个孩子托付给她……” “好孩子，你昏了不成你和小七……可是我用女犯顶替出来的……” 母亲轻笑两声，“母亲以为，自己做的事……当真是天衣无缝，能够骗过他们吗” “你……你是说，他们知道” “别人不好说，她齐瑜肯定知道，母亲去请就是了……” 过了几天，家里果真来了两个年轻美丽的女子，身着素衣，但仍可以窥见气质脱俗。 其中一个样貌清丽的，从马车上下来，一见到我，便把我揽住怀中，对我嘘寒问暖，言笑晏晏，让我喊她姨妈。 我嘴里塞满了她给我的糕点后，方才看向了她身后的那个人，她已经端详了我许久，眼中是说不出的复杂。 陛下，这两个人你也不陌生，一个，是你的皇祖母孝温皇后，另一个，就是先帝。 她凝视了我许久，方才蹲下身来与我平视，笑道，“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七。” 她似乎是被这草率的名字给惊住了，怔了好一会儿，又问我，“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懵懂地摇摇头，看向她们两个，“你们那么漂亮，是不是神仙” 二人被我的话逗笑，先帝又问我，“那你愿不愿意，跟我们两个神仙回家去” 我这次清楚地摇头，拒绝道，“不行，我走了，母亲就没人照顾了，姑母也没人陪她玩了……” “姑母”她刮了刮我的鼻子，“傻瓜，我才是你的姑母……” 我回头望了望躲在庭下柱子后的姑母，她害羞地站了出来。她比我大八岁，可胆子比我还小。 一旁的外祖母解释道，“这是曹膺的女儿，名唤幼妙。” “是了，这也是咱们小七的姑母，”她笑道，眼里亮晶晶的，“但幼妙是表姑母，我啊，才是小七最亲的姑母，小七，快叫声姑母、姑姑，让我听听。” 我看向外祖母，在她的点头示意下，弱弱地叫了一声，“姑姑。” 随后，外祖母让人把我和幼妙带回屋内玩，她们三个女人则进了我母亲房内。 不知她们交谈了什么，一直到黄昏，几人才从母亲屋内走了出来，外祖母和姨母的眼眶都红红的。 半夜，我去了母亲屋里，她见我来了，难得地对我柔柔一笑。 “娘……” 她把我揽在怀里，郑重地说道，“小七，你从今以后，就叫齐姮，好不好” “齐姮” “对，姮娥的姮。” 母亲将我的新名字写给我看。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我问。 “姓齐，是因为你爹爹姓齐；”谈到父亲，她的笑容又沉了下去，“至于姮字……你以后就知道了。” “我爹爹是谁” 母亲叹了口气，很明显不愿意多提，她闭上双眼，“你以后就知道了……但你要记住，日后旁人问你为什么姓齐，你就说你是你姑姑的养女，随了她姓，在外人面前也不要唤她姑母，你就假装自己是被她领回去无父无母的野孩子，知道吗” “是今天来的那个人吗” “嗯。”母亲点点头。 “娘……我不想去……” 她愣住了，“为什么” 我在她怀里撒娇，“我舍不得你，也舍不得姑母……” “幼妙会随你一同去的，至于母亲……母亲时日无多了，往后都不能再陪你了。” “什么是时日无多” “就是……就是快要死的意思。” “死又是什么意思” “死……就是眼睛闭上了，就再也睁不开了，到那个时候，每个人都要被装在一口棺材里，埋在地底下。” “那多黑多可怕啊，我不想死，娘，我也不想你死……” “姮儿距离死亡还有很久很久呢，”她温柔地哄着我，“但是死亡，是每个人都必须要面对的，母亲只是即将要去这条必经之路罢了，只需要闭上眼，这一切就结束了……” “我不要母亲死，”我难过地哭喊道，“我不许你再闭眼了，也不许睡觉，这样你就不会死了，你不要离开我……” 母亲被我的童言无忌逗笑，轻轻点头，“好，母亲不死，乖……” 我抽泣着点头，泪水纵横，就这样一直躺在她怀里她陪着她，直到那天夜里才撑不住睡着了。在梦里，我还梦见母亲唱歌给我听。 就这样一直过了两三天，当我发现母亲每日睡觉次日还能醒过来，正要为她不死而松口气时，第四天清晨，我才发现母亲再也睁不开眼了。 她苍白的脸上还挂着笑意。 外祖母将母亲葬在山上，旁边便是我的父亲，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 我和幼妙给他们磕了许多个头后，便彻底离开了这个地方。往后许多年，我都没有再来过。 我和幼妙去往元熹长公主府生活，在那里改了称呼，我对幼妙直呼其名，而唤先帝为殿下。 这一唤，就是三十八年。 去往京城之后我才知道，原来那日他们一袭素衣，是因为文孝太后、也就是你的曾祖母的祖母赵太夫人仙逝，太后陛下带头披孝，群臣无有不从，国舅晏渠也以守孝为辞，向皇帝乞骸骨，三辞三让后陛下应允，尊封国舅为安王，允其返乡安居。 太后知道了我母亲病逝的消息，点名要见我。当我站在她面前时，她也同先帝一样明显一怔，而后看向幼妙，凝望许久，眸色变得更为复杂。 “你叫什么名字”太后问我。 “我叫齐姮。” “齐蘅哪一个蘅字”太后愣住了。 我想了一会儿，记起了母亲的话，“姮娥的姮。” 太后随即显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勾起自嘲的嘴角，“你犯了你母亲和祖母的名讳了，你真不知道” 我摇摇头，天真地问道，“我祖母是谁什么是犯讳” 太后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也算是你的祖母，你以后唤我为祖母就是了。” 我乖乖地应了一声，“祖母。” 太后对女儿说，“这两个孩子，就留在慈宁宫罢。” “母后，”殿下她伏在太后膝上撒娇，“这是横波临终前请求儿臣抚养的，儿臣岂能假手于人更何况……” 她看了一眼旁边的姨母，“横塘妹妹明年就要同阿照大婚了，母后还怕没有儿孙承欢膝下吗” 姨母礼貌性地佯装害羞笑了笑，一言不发。 “你啊，”太后刮了刮她的鼻子，“你把小的带去罢，大的留下来，陪我说说话。” 太后看向幼妙，“你愿意吗” 我紧张地看向幼妙，心想她胆子那么小，肯定不知道怎么拒绝，没有我在身边，她肯定也不乐意，本想开口替她说话，谁料，幼妙却行了个礼，娴静地回答道， “幼妙愿意。” 这下谁也没有理由反对了，太后见我担忧，还安慰我说，“以后只要你想，随时可以来宫里找她玩。” 我难过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想着，坏太后，坏幼妙，我再也不要找你们玩了。 日暮，我随殿下出宫回府，姨母搭上我们的马车。马车内，姨母看向我，却对殿下开口说道，“这孩子很聪明，殿下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真相” “再等等罢，”她酝酿着开口，“等说出真相她也不会恨我的时候。” “真相是什么东西”我一头雾水。 “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只怕是还没等到那日，她就先从旁人口中知道了。这孩子那么像她父亲，殿下以为能瞒多久” “我会堵上他们的嘴。这孩子年岁大后，自然会忘了小时候的事，等到合适的时候，我自会亲自告诉她，到时候她恨不恨我，权由她自己做主。” “是吗……”姨母的声音有些冷淡，“臣女拭目以待。” “横塘，你也该多想想自己才是，明年大婚之后，你就是大晟母仪天下的皇后了。” “皇后……”姨母喃喃低语道。 “别告诉我，这么多年，你都还没有准备好” 姨母冷笑一声，视线移向窗外充满人烟的繁华街道，“早在我三岁的时候，一言一行，就都是以皇后的准则来培养，这么多年，哪里会忘” “你不情愿当这个皇后” 姨母疲惫地摇了摇头，却什么都没有说。 那时我还很小，却也知道皇后是这个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可那时我还太小，理解不了姨母为什么不愿意做这个皇后，也理解不了她身上的层层枷锁和她眸中的悲哀。 “既来之则安之，其他的路未必比眼前的好走，你只看看这孩子的母亲，就知道了。” 两个女人纷纷转过头看向我，我不知道母亲从前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自我出生以来，她就活得不快乐。 “那也比我好，起码姐姐她坚定地为自己而活过。” 姨母刚说完，马车停了下来，窗外的大门气势恢宏，门上牌匾刻着“宁国公府”四个金字，帝王御笔亲题。 “殿下，我就先去了。” 殿下她微微颔首，马车临走前，她望着那牌匾，颇有深意地感慨了一句，“真好看呐，比舅舅家的牌匾新多了。” 我也嘟囔了一句，“确实好看。” “走，小姮儿，咱们回家喽……”殿下抱起我逗弄道，“咱们不光家门口有一块陛下亲笔的牌匾，就连书房、寝房、花园等等的牌匾都是陛下亲笔，姑姑这就带你回家去看看……” 回到元熹长公主府，殿下带我逛了府内一大圈。公主府确实很大，大到中央还有一个湖泊，殿下告诉我，夏天的时候，可以带我去上面泛舟赏荷。 那天在府中，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了殿下的夫婿——谢贞观。 在神武门之变后，谢家得到高升，谢贞观之父谢靖被封为魏王，谢贞观自然也成了世子，另居正三品上都护一职，尽管如此，他还是居住在公主府中。 “这是他的孩子”谢贞观打量着我说道。 “一目了然，”殿下嘱咐道，“你在她面前，别提她的身世，等生米煮成熟饭，我自然会告诉他的。” 我也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未等他开口，我便糯糯地唤了一声，“姑父好。” 他那冰山一样板着的面庞松动了一下，似乎是已经接受了我的存在，开始蹲下身来询问我的姓名和喜好。 殿下看见我们和睦，放心地笑了笑，说道，“从今以后，就有劳谢将军你来教她武术了，我负责文治。” 谢贞观仰起头看着妻子，玩笑打趣，“若我教会了这些，你是想让这孩子复仇的时候更轻松些吗” 殿下挑眉道，“有谢将军你保护我，我怕什么” 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在想，他们一定很恩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