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瑜篇·三 碧海青天夜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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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清晨天不亮，我就跟着姑父学武，他先是让我扎马步，基本功练就后，便亲手做了一把小木剑，教我各种招式。白天，殿下请了先生教我诗书和四艺，傍晚回府便要过问我的功课。每日的劳累让我几乎没有时间去悼念母亲，只是偶尔外祖母的登门拜访，才会让想起在母亲怀中的时光，但那些，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殿下也经常带着我去宫中向太后请安，除了幼妙和姨母之外，我总能看见一些太妃和皇嗣的身影，殿下说那些都是先帝的后妃与子孙，那天我问她，我是不是也是先帝的子孙，她沉默了，第一次回答不上我的问题。 幼妙说她在慈宁宫生活得很幸福，每日陪着太后游玩聊天、弹琴作画足矣，我一想到自己“文武双全”的生活，羡慕得想留下来，不想回家了。 在那个时候，我心中最爱的人，一是姨母，二才是殿下。因为姨母总会给我带好吃的，会对我嘘寒问暖，知道我隐藏在深处的失去母亲的恐慌，会像母亲一样把我抱在怀里开导我，而殿下总是很忙，对我也很严厉。 尽管姨母在人前总是温婉贤淑，但我却能感觉到，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忧伤，尤其是在提起的母亲时，嘴角微微扬起，眉眼中却尽是哀伤。 我问她关于父母的故事，她也不肯告诉我。 在公主府的日子过得很快，半年弹指而逝。 神武四年春，帝后大婚，皇帝大赦天下，整个京城都铺满了红缎子，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姨母成了皇后，她再也出不了宫，从此以后，我只能在慈宁宫见到她，但尽管如此，她有了什么好东西，总是会让我去凤仪宫拿一份。 “等等，老师，”小皇帝打断了我，“皇祖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您为何迟迟不提到他是因为私仇吗” “私仇”我微微一愣，随即知晓了他的意思，轻笑道，“或许罢，陛下，你难道就没有‘私仇’了吗” “您是说……父亲” 我不置可否，“陛下不必担心，臣讲的故事，是绕不过武帝的，而您的父亲，也马上就要登场了。” 他无奈，示意我接着讲下去。 在帝后成婚不久的那个夏天，姨母就有了身孕，那一胎，便是你的父亲。 当时群臣以皇后有了身孕不宜伴驾为由，谏言皇帝广开选秀，以为皇家开枝散叶，却被你祖父一通驳回，再不敢提。 “祖父身为帝王，倒是情深。” 我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我还记得，那一年夏天，我同殿下一起去了行宫游玩。太液湖的画舫上，太后、姨母、幼妙、殿下，还有两个太妃都在。 殿下饮了许多果酒，斜倚着在软榻上，痴痴地望着我，竟难得对我讲起了我父母的故事。 讲我父亲与她年少时如何在斜晖阁上吹箫；讲他们在画舫上，他应她之请去拿青蛙吓唬前朝的宠妃；甚至讲起了我父母是如何相爱的故事。 “那年他写了首诡谲阴寒的诗，众人都笑他学李贺却画虎不成反类犬，是你母亲站出来支持他，众人都说他们臭味相投，你母亲也不在乎，就是这次‘英雄救美’，成就了二人的这段姻缘……” 母亲原来年少时那么英勇吗我心想，那为什么她在我出生后，总是那样哀伤的样子是因为父亲的离世吗他又是怎么死的…… 尽管迷雾重重，但我还是从中确认了——我的父亲，就是殿下的三哥。原来她真是我的姑姑。 殿下还要接着讲什么墙头马上的故事，但是姨母却意料之外地打断了她，脸色不是很好。 “公主喝醉，就别讲什么戏文耽误孩子了，戏文若是听多了，学了去可怎么好岂不是耽误孩子一辈子” 殿下被打断后面露不悦，却似乎也知晓姨母的不爽，她沉默下来。 “好了，好了，”太后开口解围，慈爱笑道，“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难道你们还要兑水喝上一辈子不成幼妙，哀家教你的诗，你给咱们念一首吧……” 幼妙点了点头，思索片刻，眼珠儿一转，念了首李白的《长干里》。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念完之后，太后和两个太妃纷纷夸赞，称不愧是蘅儿家的孩子。我心下一动，姮儿与我也有关吗 殿下半醉半醒地听着，待幼妙念完，她也跟着品味起来，眉眼弯弯地望着我，浅浅吟着——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我从来没有见她这样醉酒过。 我能看出，她醉酒之下其实是伤心，却不知道她为什么伤心，下船之后，我悄悄去问殿下身边的兰因。 夜晚，我与她坐在廊下台阶上，庭中流萤闪烁。 兰因说，是殿下又想起三哥，所以神伤。我问，那有什么可以弥补的办法吗 她沉吟片刻，“要是她心里少一些那个人，再多一些驸马就好了……” “姑父我觉得他们挺好的啊……”我不解道。 “好什么……”兰因撇撇嘴，“连个孩子都没有……要是驸马能与公主有个孩子，驸马或许也能拴住公主的心了……” “他们为什么没有孩子是因为他们没有亲嘴吗” “什么” 我仰起头，“我听老嬷嬷跟我说，只要两个人亲嘴，就可以有孩子。” 兰因笑了，弹了一下我的额头，“傻瓜，那群老婆子准是看你还小，骗你将圆房当亲嘴说了……” 我不懂，还是问，“所以他们亲嘴了吗” 兰因点点头，“有，只是很少罢了。他们两个都忙于公务，更何况……公主小时候还中过毒，虽说医治好了，但到底比不得常人易有身孕，却还不抓紧些，唉……” “那他们为何不抓紧些”我问道。 “你……”兰因哭笑不得，“公主心里一半是业，一半是情；情里的一半还分给太后、陛下，剩下的一半里又装着那人，能有多少给驸马呢” “那就把那人挤下去不就行了” 兰因看向我，“小傻瓜，你有办法” “没有，”我托着腮，摇了摇头，“但总会有办法的，对吧” 我与兰因双目相对，眸色狡黠。 …… 盛夏很快过去，离开行宫，我又恢复了从前勤奋的生活，一切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我也曾与兰因旁敲侧击地劝她放下心中那人，也就是我的父亲，可一提到他，殿下就脸色骤变，看着我的脸陷入沉默，再头也不回地离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如此抗拒。兰因却说，殿下对我父亲是有愧的，我为她是什么愧疚，她却支支吾吾，什么也不肯再说下去了。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他们有事瞒着我。 姨母的肚子一日日愈发大了，有一次在凤仪宫，我轻轻抚摸之时，她眉眼弯弯地望着我，说，“姮儿，姨母这胎若是个小皇子，给你做郎君好不好” 周围人皆是一惊，但我却十分镇定，“好看的话我就要。” 姨母笑了，身边的宫人却信以为真，连忙故作镇定地劝说道，“娘娘不可，怎么能同姓而婚呢再者……” 姨母抬手止住了她，笑意沉了下去，冷声道，“本宫不过玩笑一二罢了，这也不能够吗” 宫人闭了声，嘟囔的嘴却像是在说:是不是玩笑，您自己心里清楚。 姨母的心意我已经无法得知，但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作为一个幸运者，她对我母亲的愧怍持续了她短暂的一生，并且竭尽所能地想要弥补到我身上，因此希望我得到这天下最好的东西，然而她也明白，成为储妃、成为皇后，这并非是天下女子最好的命运。 然而无论如何，在后来她薨逝的岁月里，陛下你的父亲既对我无意，我也从不想被困在宫廷一角，最重要的是，武帝他一直对我心有余悸。 偶尔去慈宁宫或是凤仪宫请安的时候会碰见他，除了第一次他盯了我许久之外，其余时候，他都对我视而不见，而我也不在乎。 在那年的除夕夜，家宴正热闹时，姨母发作，不久诞下一个男孩，母子平安。众人都欢喜异常，陛下更是欣喜得不知所措，笨拙地抱着孩子，让太后取名。 太后沉思了片刻，说“恒”字便很好，但陛下脸色瞬间就沉了下去，低声说犯了母讳。 真巧，我也叫齐姮。 太后晃了晃神，这才反应过来，笑说自己老糊涂了，又想了想，这次说道， “《尔雅释诂》中说道，‘绍、胤，继也’，这孩子是陛下的嫡长子，日后定然继承陛下的基业，不如……就用‘绍’字罢” “绍儿……齐绍……”陛下念了两遍，欢喜道，“母后取的，果然是好名字。这是朕与横塘的第一子，朕这就下令，下令立他为太子！” “诶，可别……”殿下和姨母一同拦住了他，殿下道，“孩子还小，福气太大恐折寿呢，等日后百日宴或是周岁宴再封也不迟。” “也好，也好……”皇帝掩饰不住他初为人父的喜悦，“既这样，朕要大赦天下、减免税赋，让天下一同为朕的儿子庆生！” 众人纷纷祝贺，皇帝似是想起了什么，对殿下笑道，“阿姊，这些年怎么不见你的好消息朕还等着与你结为亲家呢！” 殿下的笑容不失礼貌，却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然，“别说是臣还没有，即便是有，也或早和别人定下了，陛下只羡慕去罢……” 说罢，她深深望了我一眼。 后来的事，我也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那天我看多璀璨的烟花，把天际照亮了半边，最后却乏得睁不开眼。临了太后要留殿下歇息，殿下以驸马是外男的缘故婉拒，称明日再来。 回府的马车上，我倒在殿下膝上睡得迷迷糊糊，却意外听到殿下夫妻二人的谈话。 殿下轻轻抚着我的脑袋，低声道，“这一年多来，多谢你了，肯用心教导这孩子，假以时日，她定能成才。” “这是我应该做的，”姑父答，声音听不出语气，“她既是你的养女，便也是我的养女。” 二人一阵静默，殿下率先打破了僵局，“其实……我偶尔在想，要是我们也能有个孩子，就……就能……” 见她停顿，姑父追问道，“就能什么” “就能给姮儿找个伴了。” 殿下简短的答复像是被逼到了角落的反击，而姑父只是淡淡的“哦”了一声，听起来有点失望。 没一会儿，他又不知是为他自己还是为妻子找补道，“子嗣之事，不必强求，何况你我已经有了姮儿。” “是吗前几日去你们家，你那几个长辈还话里有话的说呢，她们没嘱咐你”她微微挑眉，盯着他道，“再者，这是三哥的孩子，你不介意吗” “只要公主不介意，我有什么可介意的”姑父依旧是淡淡的，“再者，我与秦王无冤无仇，他的女儿，我也无需忌惮。” 很久，殿下没有再说话，似乎是在回忆什么，我猜应该是在回忆我的父亲，直到过了很久很久，她终是叹了口气。 “他已经不是秦王了，只是庶人齐瑾，什么怀瑾握瑜也都通通过去。他走那日告诉我要向前走，可是……这些年我忍不住地边走边回头看，可是五年了，我如今才意识到，即便我回头，那里也没有人再等着我了……” “他以前就在等你吗”姑父的话有些生硬，似是在为妻子感到不值。 殿下凄然笑了一下，“没想到谢将军也有这般刻薄的时候。” 他为她感到不值，她却以为他在调侃揶揄她，姑父没有多分辩，“如果他让你向前走，别回头；如果你还在乎他，你就应该听他的，不要活在过去，齐瑜。” 殿下点了点头，“我知道……” 良久，她又酝酿着开口道，“这几日新春各处送来帖子，你陪我走动走动吧……” 他点点头，“应该的。” “新春过后，你还忙吗”殿下低声道，“若是不忙，夜间咱们能够一块儿用膳。” 姑父听了一怔，随即道，“新春过后，兵部那边要拟羽林军革新章法，我怕是忙，不必等我，你自己用膳就好。” 我的傻姑父啊傻姑父，你难道听不出她语气中的示好之意吗还是你同她一样，是个拧巴的人呢……我当时听了简直想停止装睡，坐起身子将这些话直接告诉他。 但姑父似是也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他于是连忙补了一句，“我尽力赶回来。” 殿下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一语双关道，“谢将军不想公事公办，也没人敢为难你。” 我本以为凭借姑父的榆木脑袋，他听到这话肯定真没折了，但谁知他直接握住了殿下的手，温柔地说道， “公主说的是，外头的公事我能辞就辞，但与你之间，绝非公事，而是家事。” 殿下抽出手，轻轻拍了他一下，嗔怪道，“小声点，孩子还在这呢，把她吵醒唯你是问。” “是是是，”马车渐停，已到了公主府外，姑父道，“将这孩子交由我抱吧，你且先回房洗漱休息。” “不了，一块儿罢，”殿下刚一开口，就意识到了不妥，补充道，“我和你一块儿送姮儿回房。” 我仍旧是紧闭双眼，却在心中暗喜，甚至已经脑补到了他们回房后抱在一起的画面，嘴角也忍不住轻轻上扬。 姑父抱我下马车的时候，兰因迎上来，看见我道，“这孩子肯定是做了个好梦，还在笑呢……” 我更是得意，在没人在意的角落，向她眨了眨眼，表示旗开得胜。 虽然我并没有做什么。 当时的我想着，他们若是日后好好过日子，或许明年这个时候我就能有个伴了，再不济，后年也该有了。 但是我忘了一句话—— 世间好物不牢靠，琉璃易碎彩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