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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车在泥泞与颠簸中艰难前行，伤员的呻吟与车厢外呼啸而过的军车噪音交织，构成一首绝望的行进曲。当长沙城郊庞大的伤员接收站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映入佐佐木雄二眼帘的并非秩序与希望，而是一片更加混乱、更加令人窒息的景象。 这里与其说是接收站，不如说是一个被临时圈占的巨大溃烂伤口。无数帐篷杂乱无章地搭建着，更多的伤员直接露天躺在泥地上，身上覆盖着肮脏的毯子或稻草。空气中混杂的气味令人作呕：浓烈的血腥、伤口腐烂的恶臭、消毒药水的刺鼻气味、粪便的臊臭以及焚烧垃圾和尸体的焦糊味。担架兵、医护兵、民夫、还有各种番号的士兵如同无头苍蝇般穿梭呼喊，声音嘶哑而焦灼。不时有载着伤员的车辆试图挤进来，喇叭声、咒骂声、哭嚎声此起彼伏，混乱不堪。 雄二的车队根本无法靠近核心区域，在离入口还有百米远的地方就被一名挥舞着旗帜、嗓子已经完全喊哑的宪兵拦下。“满了！满了！去西边！去三号区域！这里进不去了！”宪兵几乎是在咆哮，脸上满是疲惫和暴躁。 司机试图理论，说明车上都是急需手术的重伤员，但宪兵根本不予理会，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指令，并用旗杆粗暴地指向西面一个更偏远、看起来更加混乱的方向。 无奈之下，车队只能调头，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着向西行驶。所谓的“三号区域”更像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帐篷稀少，大部分伤员直接暴露在初秋依旧毒辣的阳光下和满是病菌的泥地上。这里的医护人员更少，几乎看不到像样的军医，只有几个看起来像是学生志愿者的年轻人在笨拙地处理着伤口，脸上写满了惊恐和无助。 绝望的气息在这里更加浓重。一些伤势较轻或还能动弹的伤员，眼神麻木地呆坐着，等待着渺茫的希望。而那些重伤员，很多已经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生命正在悄然流逝。 雄二和小队成员跳下车，试图找到这里的负责人办理交接。他们喊了半天，才找到一个挂着少尉军衔、却穿着沾满血污和污渍的士兵服、眼睛通红如同疯兔的军官。他正对着几个民夫怒吼，让他们赶紧把几具刚刚断气的尸体拖走。 “长官！第六师团重伤员转运到位！请接收！”雄二上前敬礼，大声报告。 那少尉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雄二，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接收拿什么接收没看到吗地方没了！药没了！人也没了！把他们抬下来放在那边空地上！登记等老子有命活过今天再说！”他语无伦次地咆哮着，挥手指向一片已经躺了不少伤员的泥地，然后不再理会雄二，转身又去吼叫别人。 面对这种彻底的混乱和崩溃，任何规章和程序都失去了意义。雄二知道，和这个人无法沟通。他和小队成员只能自己动手，艰难地将车上的重伤员一个个抬下来，在泥地里寻找稍微平整一点的地方放下。每放下一个，都像是在进行一场简陋的葬礼。一些伤员在被搬动时就断了气。 健一等年轻士兵哪里见过这种地狱般的场景，脸色苍白，动作僵硬，眼神中充满了恐惧和茫然。雄二强迫自己冷静，指挥着他们，但内心同样被巨大的无力感所淹没。他之前所有的算计和平衡，在这片最原始、最残酷的苦难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可笑。 就在他们忙碌地安置伤员时，雄二的耳朵捕捉到了周围混乱声浪中一些零碎的对话碎片，它们像萤火虫一样在死亡的黑暗中闪烁，吸引着他的注意。 几个看起来像是后勤辎重部队的士兵蹲在不远处抽烟休息，低声抱怨着： “……妈的，跑了好几趟，就送过来这点破绷带和消炎粉，顶个屁用！” “知足吧！听说城里野战医院那边，盘尼西林都他妈要用金条换了！黑市那帮孙子心太黑了！” “金条有金条也得有门路啊！现在管得严，听说特高科的人盯着呢……” “扯淡！老子昨天还看见师团部那个会计中尉鬼鬼祟祟地去找那个犹太医生……” “犹太医生红十字那个” “嘘……小声点……别惹麻烦……” 另一边，两个民夫抬着空担架走过，也在嘀咕： “……这些东洋兵也挺惨……” “惨啥他们不来咱们这，咱们能这样……不过说真的，那个洋人开的诊所倒是偷偷收治了一些，听说是花了大价钱……” “哪来的钱当兵的哪有钱”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有路子呗……” 犹太医生黑市药品金条师团部会计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与他来时路上听到的传闻隐隐吻合，并且变得更加具体。在这片巨大的混乱和官方系统近乎瘫痪的背景下，一条灰色的、基于硬通货和秘密渠道的生命线似乎确实存在。 雄二的心跳微微加速。他不动声色，继续安置伤员，但注意力高度集中，捕捉着一切可能相关的信息。他看到不远处，确实有一个帐篷挂着模糊的红十字标志，但进出的人看起来并不全是伤员，也有一些穿着相对体面、行色匆匆的日本人或西方人面孔。那里似乎有着不同于其他区域的、一种诡异的“秩序”。 安置完伤员，交接手续无从办起，雄二让小队成员在原地看护车辆和剩余物资（虽然也没什麽可看的），自己则以“寻找负责军官办理正式交接”为由，向那个红十字帐篷方向走去。 他并没有直接靠近，而是在外围观察。很快，他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在捞刀河检查站有过一面之缘、那个抱怨“军票麻烦”“犹太佬有路子”的后勤军官之一。此刻，他正和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面容疲惫但眼神精明的西方人站在帐篷角落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迅速将一个牛皮纸信封塞进了对方口袋，对方则微微点头，转身进了帐篷。 那名后勤军官松了口气，转身准备离开，正好撞见看似路过的雄二。军官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但很快镇定下来，认出雄二是工兵军官，似乎松了口气（显然工兵不属于他的系统，威胁较小）。 “哦是你捞刀河工兵队的怎么到这鬼地方来了”军官故作轻松地问。 雄二立刻敬礼，拿出早已想好的说辞：“长官！奉命转运重伤员至此，但无法找到接收负责人，情况混乱，特来请示。”他刻意表现出焦急和无助。 军官皱了皱眉，显然不想沾染这个麻烦：“这里都这样！把人放下就行了！自求多福吧！我还有事！”他急于离开。 雄二趁机压低声音，仿佛无意中感叹：“是啊……药品太缺了……我们队里也有弟兄受伤，一点磺胺都没有……要是能像长官您这样有门路就好了……”他这话说得模糊，既像是奉承，又像是绝望的感叹。 军官愣了一下，警惕地看了雄二一眼，但看他一副为手下士兵担忧的基层军官模样（雄二刻意表现出来的），戒心稍减，哼了一声：“门路哪有什么门路！这年头，什么都得靠自己想办法！……不过，看你也是为手下弟兄，提醒你一句，在这里，日本票子不好使，得用硬货……或者……上海那边的票子……”他含混地说了一句，似乎不愿多言，拍了拍雄二的肩膀，匆匆离开了。 “硬货……上海票子……”雄二站在原地，看着军官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那个红十字帐篷，心中那条模糊的路径逐渐清晰了一些。 混乱，是灾难，也是屏障。在这片官方秩序崩塌的废墟之上，灰色的交易正在野蛮生长。他或许没有金条，没有美金，但他有宫崎少佐的那份文件，有一个工兵军官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他有了一个明确的方向。 他转身走回自己的车队，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冷静，甚至多了一丝锐利。伤兵转运的任务看似失败了，但却将他带到了真正可能撬动杠杆的支点附近。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利用这个支点，以及，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