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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琛点头“嗯”了一声,转身就要走:“我去看看她。”
吴非却蓦然叫住他:“我建议你最好先来看看我。”
欧阳琛驻足转身,紧皱着眉头盯视着吴非:“看你”
吴非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于是手一扬掀起他鲜血淋漓的右边袖口,一直隐蔽于衬衣下的医用纱布就这么乍然暴露出来,只是那雪白的颜色却已被大片殷红刺目的血所侵染。
长眉微挑着回眸过来,吴非替他将被血迹糊住的纱布一圈圈拉开,伤口竟然又崩裂了,翻成血肉模糊的惨状。
像看怪物般深深瞥了一眼手臂的主人,吴非禁不住摇头:“真是个怪人,流了这么多的血,你都不知道疼吗”
盯着自己惨不忍睹的手臂,欧阳琛面色缓和了些,淡淡地说:“随便包一下就行。”
手术室里,吴非一面帮他处理着伤口,一面慢条斯理地说:“还记得吗在美国的时候你就经常这样,一脸血一身伤的跑过来找我,有时候我真希望有天再也见不着你。”
明知他是好意,欧阳琛静默了半晌后,却突然嗤笑出声:“等我死了,你就见不着我了。”
吴非缠好纱布后正仔仔细细地收尾,听他这么说,又顿了顿,慢慢敛了脸上的笑容:“欧阳,别怪我多嘴,女人和烟酒,你最好少碰。”
欧阳琛断然收回自己的手臂,斜睨了一眼吴非,冷笑着说:“你一直都挺多嘴的。”
吴非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终于守在叶轻身边,欧阳琛侧首,细细端详着熟睡的她。纤长漆黑的睫毛蝶翼般栖息在眼帘上,为她白皙如雪的肌肤扫下一抹柔和的阴影,原本嫣红的樱唇却泛起浅浅的乌青,仿佛是刚受过什么酷刑般,让人瞧了心中忍不住一疼。
“欧阳,我还是很想最后再多嘴一句。”
“我知道你来中国是为了求死,既然这一生已经到了尽头,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你想拉个垫背的,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可是如今不一样了。你有孩子了。孩子就是生,新生。为了孩子,为了她,你总得变点什么吧”
吴非的话还悬在耳畔,欧阳琛慢慢俯身,在她的唇间蜻蜓点水般地印了一个吻。
他以为此生都不会再有机会了,可是活下来的孩子,却给了他希望。
那天在医院,当他听到叶轻如数家珍地说出自己的喜好时,他的心是那样的温暖。午夜梦回,当她在梦魇里万分惊恐地喊出他的名字时,他的心又是那样的刺痛。
她几乎很少连名带姓地叫他的名字,每次却都是深恶痛绝、歇斯底里,哪怕是曾经看似静好的一段时光,她也从未语带温柔地叫过他的名字,即便是笑,也都带着刻意的讨好。
而她的每一次讨好,他都会假装那是真的,一次次的自欺欺人,就当她是真的吧。可是,连他也不知道,这种欺瞒总有爆发的一天,总有惹火自焚的一刻。
他还记得那天在美国,苏青又执意要飞回首都,见那个女人最后一面,他气得扬手就摔了桌脚的古董花瓶。
“恨了这么多年,我已经恨怕了。难道你不怕吗”苏青蹲下来,捡起花瓶的碎片一片片黏贴好,又扬起头冲他笑,笑得那样粲然而衰弱,“阿琛你看,花瓶碎了,还可以再粘回来。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只想躺在妈妈的怀里安睡,哪怕她并不认得我。请你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和叶轻一个机会。让我们的恨,就此终结在我身上吧。”
花瓶碎了,真的可以再重新黏回来吗
欧阳琛独自回到海滨,当他看到叶轻,看到她像只走投无路的小鹿般歪进自己的怀中,他忽然觉得,这是有可能的。
他开始变得温柔,变得想尽办法去讨好她,给她她渴望的温暖。终于他又看到她的笑容,那种栀子花般清雅干净的笑容,他简直喜不自禁,忽然就决定给她温暖之外的东西——一个关于未来的承诺。
他决定要放手了,放弃多年的恨与执,放弃他苦心经营的复仇棋局。若此生不能陪伴,能多给她一些希冀也是好的。
可是那个夜晚,当他醉酒而归,她披衣而起。
她甜美得好似一朵盛开在午夜的栀子花,惹得他心动不已。再也没有犹豫,他拿出准备已久的铂金钻戒,走到月光如纱的窗棂边,他记得导购小姐曾对他说:“钻石的光泽璀璨恒久,代表着永恒的爱恋。”
抬头凝望着漫天星斗,他知道,流星留不下永恒的灿烂,却只能留下伤痕。
他的生命是那样短暂,短暂到犹如流星消逝。他不想伤害她,但他更怕自己,此生都不曾灿烂过。
戒指一寸寸在掌心中握紧,欧阳琛知道,他是在透支幸福,只因他给不了更多。但他也知道,流星,起码灿烂过,而他从来都不是个伟大无私的人。
所以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哪怕是自私也好,他也想拥抱这生命中最后的一切。
那一天,他们联手摧毁远夏的那一天。
在漫天细雨中,他拥着她,吻着她,满心满肺都是无法言明的满足。他以为,自己还会一直满足下去,可是骤然出现的易北辰却摧毁了这幸福的假象。
当北辰嘶吼着朝自己冲过来时,当他因为激动而骤然倒地时,意料之外的,欧阳琛并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快意。
那种感觉,就像是自己的心头血肉被人猛然割掉了一块般,逼得他飞快地跑过去,将易北辰背上了肩头。
到了医院。
叶轻主动要求照顾北辰,她怀着孕,那么大的肚子,也不在乎。就连朱明翠也第一时间赶来了,趴在易北辰的旁边,宝贝儿子宝贝儿子的叫个不停。
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是多余的。
从出生起,到现在,一直都是多余的。
找了个买饭的借口,终于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白色巨塔,欧阳琛放了老钟半天的假,自己驱车在高速公路上毫无节制的狂飙。
“欧阳琛!你能给她什么!你能带给她的就只有痛苦,你明明知道的,为什么还要纠缠着她!你这个混蛋!”
这声音像带着刺的魔咒,嗡嗡地钻入他的耳膜,又溜进周身的血管里,随着血液一同运行的四肢百骸,慢慢地、竟衍生出钻心蚀骨般的刺痛。
心跳随着车速一同飙升,下高速的时候,有辆巨型货车迎面赶来,欧阳琛来不及调转方向,又或者他根本没想到要调转方向,就这么直愣愣地冲撞上去。那一刻,他甚至想,若生命戛然而止,是否还会有依恋
死亡的刹那,时空在破碎,天空像是濯洗在水里油画,在黑洞的瞳仁里布下斑驳的影像——儿时妈妈的打骂,成长历程中苏青的保护,还有前些日子叶轻的微笑,甚至于未出世的孩子啼哭,这一切的一切,一幕接一幕地呈现出来。
那一瞬间,欧阳琛的手已牢牢地抓在方向盘上,伴随着金属划动的刺耳声响,两辆车以毫厘之差擦肩而过。
生命最黑暗的那几年,这样九死一生的逃亡他拥有过太多次,所以根本不担心自己会失误。大不了玉石俱焚,大不了就是一死。
可是当车倏然停立在路旁的警戒线上时,他发觉世界那么静,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响得灼人耳膜。
他怕死,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他竟是这样怕死!
欧阳琛抬起头,看着倒车镜里自己的容颜,蓦地就唇角微弯,露出一抹自嘲似的冷笑。
他忽然想起前几天易北辰来家里找他时,所说的话。
易北辰说,自己并不是朱明翠的亲生儿子。当年他的惨遭抛弃也只是个意外。
易北辰说,这些年来,朱明翠无时无刻不再思念着他,思念着苏青,思念着她曾经狠心抛弃的孩子。
易北辰还说:不要让她们知道这一切,这太残忍。
残忍如果这也算残忍如果让犯错的人得到自己应得的报应也算是残忍!
那么这些年他和苏青所承受的一切,又何其残忍!
“先生!先生!您没事吧”
耳畔,蓦地传来别人焦急的呼唤,记忆被霎时间纷乱,欧阳琛回头,看到方才那个货车司机,还有他背后的交警:“驾照让我看一看!”
欧阳琛把驾照掏给他,在确定没有酒后驾车后,交警给他开了一张罚单,又叮嘱他不要疲劳驾驶,才放他走。
回去的路上,欧阳琛顺道去饭店打包了点饭菜。刚推开病房的门,他就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心脏也跟着一僵,仿佛坠入冰寒的深潭。
“你回来了”朱明翠抬起疲惫的双眼,语气冷冰冰的,不同于以往的客气温和。
“嗯。”
太阳穴不受控制般地跳动着,欧阳琛却没有过多的言语,甚至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就拎着饭菜径直走进来。
也是这时,他才发现叶轻居然发烧了。他扭过头,发现朱明翠对这边的情形浑若未觉,只是握紧易北辰的手,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眼底的那丛光蓦地冷峻下来,欧阳琛抿唇,只觉得胸口有什么东西软软的堵在那儿,就要喷薄出来。
忍着一股气,他看着她,倏地就嗤笑一声:“她是个孕妇,为了照顾你儿子,连自己的健康都不顾了,你却对她漠不关心。”
他说着,一把抱起叶轻,临走时,又讥讽似地回头:“你的眼里就只有你这个宝贝儿子吗”
朱明翠被他瞪得有些怔然,她这半生养尊处优,还从未被谁用那种犀利讽刺的目光瞪视过,那种感觉,就像是被人照头浇下一斛彻骨的冰水。
身子不由得颤了颤,她终于松开自己的儿子,霍然而起:“你站住!”
听她叫住自己,欧阳琛的心脏有瞬息的松软,脚下的步伐也猛然顿住。
“我问你,你是不是给我们北辰下了个套已经有人告诉过我,为龙腾注资的那家公司,已经受不了金融危机的冲击,破产了。你是不是故意这么做的”
抱在叶轻腰间的手忍不住紧了紧,欧阳琛没有说话,只是回眸,狠狠剜了朱明翠一眼,病房里那么静的,他们就那样隔空对视着。
没有亲情,只有厌恶和仇恨。
这就是他的母亲,多么可笑过去的二十余年,他和苏青想尽一切方法活下来,只为见一见他们的母亲。那时,他们甚至都想好了,如果母亲依旧过着贫穷的生活,他们将会给她能给的一切。可终有一天,他见到她了,他才发觉她是那样的高贵、富裕、幸福,根本不记得他们的存在。
虚空中,仿佛有人正操着一把刀,狠狠狠狠地戳进他的心窝,连带着五脏六腑都牵连着锐痛,欧阳琛迟缓地扭过头,大步大步地向前迈去。
而后有女人的嘶喊,像是锐利的箭矢急急地追射在他的脊背:“欧阳琛我告诉你,我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如果你敢对他有什么伤害,我一定跟你血拼到底!”
她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她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仿佛还是那一年,他跋涉千里来到首都,只为寻找自己失散多年的母亲,却只看到他们母子那份外人根本融不进去的舐犊情深。他心有不甘,试探性地问她,北辰还有兄弟吗她是不是对自己的儿子们都这么好
那时她笑得温柔而富足,那双漆亮的眼眸,在阳光下是那样闪耀:“我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当然要全心全意只对他一人好啦。”
一瞬间,无法抑制的愤怒和不甘在胸臆里四处游荡着,满涨着,终于还是冲破了他承受的极限。
刚一回到家,他就发觉自己的身体有些不对劲,头部疼得仿佛就要炸开了般。他知道,他又病发了。
偏偏叶轻还在纠结方才的事情,面对她的质问,他只想快速的逃开,他宁愿独自舔舐伤口,也不愿让别人看到他病发虚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