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十问裂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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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阜城头的“仁”字金光尚未散尽，瓮城之下已成人间炼狱。泗水混着血水在残冰间蜿蜒，折断的秦军战旗与破碎的儒生麻衣纠缠着陷入泥泞。蒙恬的青铜战车深陷在“和为贵”三字金文凝成的泥潭里，辕马倒毙，车轮碎裂。残存的秦军甲士在混乱中后撤，留下满地呻吟的伤兵与冰冷的尸骸。通往瓮城敌台的青石台阶，被粘稠的血浆、碎裂的甲片和散落的简牍覆盖，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暗红。 踏…踏…踏… 沉重的脚步声穿透了战后的死寂。韩非身着玄色深衣，袍角已被血污浸染成暗褐色，步履沉稳，踏过这由杀戮与守护共同浇筑的血阶。玄色官靴踩碎了一柄斜插在石缝中的断戈，青铜碎片没入血泥。他每一步落下，都溅起细小的血珠，如同踏在未干的血色墨池之上。 血阶尽头，伏念独立于敌台边缘。素麻白袍的下摆沾满尘灰与褐色的血点，散发在寒风中拂过苍白的面颊。他背对着城下的疮痍，目光投向城内袅袅升起的炊烟，以及孔庙方向传来的微弱诵经声。嘴角那道淡金色的血痕尚未干透。 韩非在最后一级血阶停下。两人相隔不过十步。一人玄衣如墨，渊渟岳峙，周身弥漫着未散的硝烟与铁血法度之气；一人白袍染血，身形萧索，却依旧挺直如风中修竹，残存的仁和之气如微弱的烛火。 “伏念先生。”韩非的声音不高，却如金铁交鸣，瞬间撕裂了短暂的平静。他抬手，并非行礼，而是直指城下那片修罗场，指尖凝聚着无形的锋芒： “敢问夫子——” 第一步踏出！玄靴碾碎一片染血的竹简，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野有饿殍，易子而食！稚子啼哭于釜镬之前！彼时彼刻——”韩非目光如电，刺向伏念，“仁在何方！” “嗡…”伏念头顶那顶象征儒家正统、由古玉与丝绦精心编织的儒冠，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哀鸣。冠体左侧，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痕凭空显现！ 第二步！韩非踏过一具蜷缩的儒童尸体旁散落的《礼记》。 “乡绅豪强，侵田夺产！妇人持状，哭诉公堂！官绅勾结，反诬其刁！公堂之上，众目睽睽，受辱杖责！彼时彼刻——”韩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诘问，“礼存何处！” 咔！ 儒冠右侧，第二道裂痕炸开！玉色瞬间黯淡！ 第三步！指向被焚毁的村落残骸。 “盗匪横行，夜破村寨！老弱填于沟壑，妇孺掠为牛羊！乡约族规，形同虚设！彼时彼刻——‘义’在何方！” 第四步！踏碎一方蒙尘的“克己复礼”木匾。 “官吏贪墨，灾粮成秕！饿殍载道，朱门酒肉臭！彼时彼刻——‘信’在何方！” 第五步！掠过被秦军铁蹄践踏的孔子像基座。 “强秦虎狼，裂我衣冠！毁我宗庙！诗书付之一炬！彼时彼刻——‘智’在何方！” 第六步！第七步！第八步！ 韩非步步紧逼，如惊雷炸响！每一问都直指儒家理想在乱世血火中的苍白无力，每一问都伴随着伏念儒冠上新的裂痕爆开！忠、孝、悌、恕…一道道承载着儒家核心精神的裂痕，如同蛛网般在古玉冠冕上蔓延！伏念脸色愈发苍白，身体微微摇晃，却依旧挺立，唯有嘴角的金色血丝不断渗出，滴落在白袍前襟，晕开刺目的花。 第九步！ 韩非已至伏念面前！两人鼻尖几乎相触！他染着秦军与儒生混合血污的手指，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几乎要戳进伏念的胸膛！最后一声诘问，如同九天落下的审判之锤，砸向伏念摇摇欲坠的道心： “今日曲阜，金墙或可暂阻蒙恬铁蹄！” “然则——” “天下滔滔！九州血孽！苍生倒悬！易子而食、公堂受辱、村寨焚毁、灾粮成秕、衣冠扫地！此等血海孽障，滔天浊浪——” 韩非染血的手指猛地指向伏念身后那面正在消散、曾显化“仁”字的城墙，吼声震得敌台砖石簌簌： “你曲阜这一面仁墙，可能挡得住！可能洗得净！” 轰——！！！ 随着这最后的、凝聚了所有血与火、绝望与质问的咆哮，伏念头顶那早已遍布裂痕的儒冠，再也无法承受！冠顶那枚象征着“忠恕”之道的羊脂白玉簪，应声崩碎！化为齑粉！ 整个儒冠如同失去了最后的支撑，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眼看就要彻底解体、坠落尘埃！ 就在这儒冠崩碎的边缘！ 伏念染血的手，猛地抬起！并非格挡韩非的手指，而是狠狠按向自己头顶那濒临破碎的冠冕！五指收拢，竟将那些即将崩飞的、带着裂痕的玉片与丝绦，连同渗出的金色血液，死死按在了自己的头顶百会穴上！ 碎片刺破头皮，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染红了斑白的鬓角，更染红了冠冕的裂痕。剧痛让他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眼神却在这一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澄澈与坚定！ 他迎着韩非几乎戳到胸口的染血手指，迎着那双燃烧着法理之焰也翻涌着无尽悲悯的眼眸，用尽残存的力气，一字一句，声音嘶哑却清晰无比地穿透了血色的战场： “仁…” “在人心！” “非在砖石…非在冠冕…更非…在一墙之隔！” 话音落，他按着破碎儒冠的手缓缓放下。掌心满是鲜血与玉屑。头顶，那顶遍布裂痕、浸透鲜血的儒冠，却奇迹般地未曾散落，依旧歪斜而固执地戴在散乱的发髻之上。每一道裂痕都被鲜血填满，在冬日寒阳下，折射出一种悲壮而永恒的光芒。 韩非染血的手指，悬停在伏念心口一寸之处，终未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