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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离去时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夜色笼罩的回廊尽头。书房厚重的门扉被何玉柱从外面轻轻掩上，隔绝了外间最后一丝嘈杂。 烛台上，几支儿臂粗的红烛静静燃烧，偶尔发出细微的哔剥声，将一室晕黄暖光摇曳得更加静谧，却也照出了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凝重与寒意。 胤禟站在原地，目光落在紧闭的门扉上，仿佛还能看见弟弟那愤懑不平、急于为他分忧的背影。这份兄弟情谊让他心头微暖，却也更加重了肩上的责任与……对身边人的愧疚。 他缓缓转过身。 塔娜并未如往常般去收拾茶盏，或查看灯火，只是安静地立在书案旁，微微垂着眼睫，侧影在烛光下勾勒出一道柔美却难掩疲惫的弧线。 她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的家常旗袍，外罩着淡青色的比甲，素净的颜色衬得她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是连日忧思不曾好眠留下的淡淡青影，原本丰润的脸颊似乎也清减了几分。 她双手无意识地交握在身前，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就那样站在那里，像一株在风雨中悄然挺立、却终究被霜露打湿了花瓣的兰花。 胤禟的心，猛地被刺痛了。方才在胤?面前展现的冷静、谋算、甚至那一闪而过的凌厉杀气，此刻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满心的疼惜与沉甸甸的自责，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胸腔。 他几步走到塔娜面前，伸手想要触碰她，指尖却在即将触及她脸颊时，几不可察地顿住了。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或是觉得自己的手沾染了太多阴谋算计，不配碰触她的纯净。 “塔娜……” 他开口，声音低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全然不似平日那个言辞便给、意气风发的九阿哥。 “看着我。” 他轻声说。 塔娜这才抬起眼。她的眸子依旧清澈，像科尔沁草原上秋日的天空，只是此刻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里面盛满了未曾言说的担忧、后怕，以及对他全然信赖的柔软。 这目光让胤禟的心揪得更紧。 他不再犹豫，温热的手掌终于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让他心头一颤。他小心翼翼地用拇指摩挲着她眼下淡淡的青影，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易碎的珍宝。 “是我不好……” 这三个字，仿佛是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带着沉痛的血气，“塔娜，是我胤禟……对不住你。”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鼓起勇气面对自己最不愿承认的失败：“当年，在科尔沁，敖包相会，明月为证。是我，被你的笑容晃了眼，被你的马鞭抽中了心，死乞白赖地求了皇阿玛，硬是将你从那片自由广阔的天地带来这四九城。 我那时满心想着，要给你最好的，让你成为最尊贵的皇子福晋，享尽荣华，以为这就是对你的好……”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无尽的懊悔：“可我忘了，草原上的雏鹰，本应翱翔于蓝天，我却将她关进了黄金打造的笼子。 我以为我能护住你们，以为凭着我的手段、我的爵位，足以在这京城里为你们撑起一片安稳的天。可结果呢”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眼中痛色翻涌：“我连我们的女儿都护不住……那么小的珠珠儿，因为我的缘故，差点就……还有你，自打来了京城，何曾真正安心睡过一个好觉 宫里宫外，明枪暗箭，你跟着我，见识了太多人心鬼蜮，承受了太多无妄之灾。 塔娜……我有时候深夜醒来，看着你熟睡的侧颜，心里怕得厉害。 我怕……怕自己终究能力有限，怕这京城就是个吞噬美好的无底洞，怕我当初的执意，不是带你享福，而是……而是将你拖进了泥潭。”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竟有了一丝罕见的脆弱和迷茫，这是只有在她面前才会流露的情绪：“我甚至……甚至卑劣地想过，如果早知道会是这般光景，如果时光能倒流回科尔沁的篝火旁……我或许，或许该放手。 让你留在生你养你的草原，嫁给一个能日日陪你纵马、时刻将你护在身后、让你永远不必知道这些阴谋诡计的巴图鲁。 那样……至少你是平安喜乐的，不必像现在这样，跟着我担惊受怕，憔悴神伤……” “嘘——” 一声极轻却坚定的气音，打断了胤禟越来越低、越来越沉痛的自责。 塔娜抬起手，不是推开他，而是用自己温软的掌心，轻轻覆盖住了他抚在自己脸上的手背。她的手指纤长，带着练骑射留下的薄茧，此刻却异常温柔。 然后，她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按在了胤禟的嘴唇上，止住了他所有未尽的、自我贬低的话语。 她的眼眸清亮，泪水不知何时已然收起，只剩下如磐石般的坚定，深深望进胤禟翻涌着愧疚与痛楚的眼底。 “爷，” 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珍珠落玉盘，带着草原女儿特有的爽利与执拗，“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塔娜不爱听。” 她握住他贴在自己脸上的手，将它更紧地贴向自己的心口。 隔着一层柔软的衣料，胤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下面平稳而有力的心跳，怦，怦，怦……一声声，像是无声的誓言。 “离开科尔沁，走进紫禁城，是塔娜自己点头答应的。” 她一字一顿地说，目光毫不躲闪，“圣旨是爷求来的，可若是塔娜自己不愿意，哪怕十道圣旨，额吉和阿布也不会真的逼我。 是我自己……在草原的星空下，在爷说着要带我看看京城繁华、却又笨拙地许诺绝不会让我受委屈时，这颗心，” 她按着胸口，也按着他的手，“就已经做出了选择。” 她的眼神温柔下来，如同月光洒在平静的湖面：“是，京城有高墙，有规矩，有数不清的笑里藏刀和口蜜腹剑。它没有草原辽阔，没有奶茶醇香，没有纵马驰骋的痛快。可是，爷，” 她轻轻靠前，额头几乎抵上他的胸膛，声音低柔却充满力量，“京城有爷待我的真心实意，有我们一点一滴筑起来的小家，有珠珠儿那样可爱的女儿。这里或许没有科尔沁的自由，却有了我塔娜愿意用一切去守护的‘羁绊’。” 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不容错辨的决绝光芒：“我恨的，怨的，是那些躲在阴沟里，见不得光，只会用下作手段害人的魑魅魍魉！是那把高高在上的椅子，引得兄弟阋墙、骨肉相残！我唯独——不后悔当初选了爷，跟了爷！” 胤禟怔怔地听着，感受着手心下她炽热的心跳和话语中毫无保留的信赖。那冰冷的愧疚和自责，仿佛被这滚烫的真心一点点熨烫、融化。 一股酸热之气直冲鼻腔眼底，他猛地将塔娜紧紧拥入怀中，手臂用力得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从此再不分离。 “塔娜……我的塔娜……” 他低声唤着，声音哽咽，“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他在她发间深深吸了口气，那熟悉的、带着淡淡奶香和花草气息的味道，让他狂跳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许久，他才稍微松开怀抱，但仍将她圈在臂弯里，低头凝视着她的眼睛，目光如磐石般坚定： “塔娜，你信我。今日我胤禟在此立誓，长生天为证，祖宗神明共鉴：从今往后，豁出性命去，也绝不让任何人再伤你与珠珠儿分毫！ 那些躲在暗处伸爪子的，不管他是人是鬼，是勋贵还是邪魔，有一个算一个，我定要亲手将他们揪出来，让他们血债血偿！” 誓言铿锵，在静谧的书房中回荡。但紧接着，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悠远而充满憧憬，仿佛在描绘一幅极美的画卷： “等这件事了结，等仇报了，尘埃落定……我们就离开这里。什么郡王爵位，什么皇子尊荣，若是成了束缚你们的枷锁，成了招灾引祸的由头，我胤禟弃之如敝履！我带你们走，我们离开这四四方方的天，离开这些永远算不完的人心。” 他的眼神亮了起来，带着一种近乎孩子气的兴奋，细细数着：“我们去江南，坐画舫听雨，看烟柳画桥； 我们去蜀中，探幽深栈道，观峨眉云海； 我们去岭南，尝荔枝百果，听粤语咿呀； 我们还可以回科尔沁，回到你的草原，在那里盖一座大大的房子，养好多牛羊，我陪你骑马，你教珠珠儿射箭…… 我们要走遍这大清的山河，春看江南烟雨，夏赏塞外风光，秋采西山红叶，冬煮漠北雪茶。 京城这些乌七八糟的争斗，那把冰冷孤寂的龙椅，谁爱争谁抢去，与我们再无干系！ 我们只过我们自己的日子，自由自在，平安喜乐。” 塔娜依偎在他怀中，静静地听着，泪水不知何时又悄悄滑落，但嘴角却弯起了温柔的、充满希望的弧度。她仰起脸，泪光莹莹地望着他，问出了那个或许在无数个提心吊胆的深夜里，曾悄然划过心头的疑问： “爷……真的能放下吗”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留在京城，以爷的聪慧，宜妃娘娘的扶持，郭络罗氏的根基，还有皇上对爷办差能力的看重……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对爷而言，并非遥不可及。 妾身冷眼瞧着，这些年来所有的风波，兄弟间的龃龉，甚至这次珠珠儿遭的罪……归根结底，不都是冲着那把椅子去的吗爷也是天潢贵胄，龙子凤孙，难道……就真的从未动心过哪怕一丝一毫” 这个问题，她问得小心翼翼，却直指核心。 她需要确认，她所爱之人向往的自由，是否真的纯粹，而非一时冲动或权宜之计。 胤禟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审视自己的内心。 良久，他才收回视线，重新落回塔娜脸上，笑容坦然，眼神澄澈，没有丝毫闪烁。 “塔娜，你我夫妻，今日我便与你掏心窝子说句实话。” 他握紧她的手，语气郑重，“若是没有去科尔沁，没有遇见你，没有亲眼见识过草原天地之广阔，人情之质朴； 若我一出生便困在这紫禁城的红墙黄瓦里，所见所闻皆是权谋倾轧，或许……我也会如其他兄弟一般，被那九五至尊的诱惑迷了眼，生出不该有的野心。 毕竟，我胤禟自问才智不弱于人，母族势力可观，皇阿玛也曾赞我‘机敏’，那个位置对任何一个皇子来说，都是难以抗拒的诱惑，是毕生可能追求的顶峰。”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柔和而坚定：“但是，塔娜，自从去了草原，自从在敖包前第一次看见你骑着小红马，像一团火一样朝我奔来，笑声比银铃还脆； 自从见识过那里的牧民可以为了朋友两肋插刀，可以大碗喝酒、大声唱歌，可以毫无顾忌地表达喜怒哀乐……我的心，就变了。 你就像草原上最清澈的泉水，不仅洗净了我一路风尘，也涤荡了我心中许多被京城环境熏染的浮躁和权欲。 我开始明白，人生在世，除了追逐权力顶峰，还有更多值得珍惜和拥有的东西——比如真情，比如自由，比如与所爱之人相守的每一刻平淡时光。” 他的眼神黯了黯，掠过一丝痛楚：“尤其是经历了这么多事，亲眼看到、亲身体会到，为了那个位置，骨肉兄弟可以如何算计倾轧，可以如何罔顾人伦，使出那般下作狠毒、连稚子都不放过的的手段…… 我就更加确信，那不是我要走的路，那也不是我想留给珠珠儿的世界。那个位置，对我胤禟而言，早已是鸡肋，食之无味，更是巨大的负累和危险的源头。 它只会将我们拖入无休止的黑暗、猜忌和杀戮之中，最终吞噬掉所有我们在乎的美好。” 他捧起塔娜的脸，让她看清自己眼中毫无虚假的真诚与决心：“我有你，有珠珠儿，此生足矣。 我现在的爵位，足够保我们一家富贵无忧；我们手中的钱财，便是游历天下十辈子也花用不尽。 何必再去蹚那摊浑水，让自己终日活在算计与防备里，让你和珠珠儿永远提心吊胆塔娜，你信我。等查明真相，了结恩怨，我一定兑现今日诺言，带你们离开，去过我们想过的日子。” 塔娜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泪水冲刷掉的是所有的不安与疑虑，留下的只有全然释然的喜悦与无尽的信赖。 她不再需要任何言语的确认，胤禟眼中的光芒，他话语中的诚挚，他描绘的未来图景，都已说明一切。 她用力地点头，哽咽着，却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仿佛阴霾尽散，阳光破云：“我信，爷，我信你。从始至终，塔娜都信你。” 她不再多说，只是伸出双臂，紧紧环抱住胤禟的腰身，将脸深深埋进他温暖坚实的胸膛，汲取着令人安心的气息。胤禟亦紧紧回拥着她，下颌轻轻抵在她的发顶，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一刻失而复得的宁静与满足。 烛火不知疲倦地燃烧，将两人相拥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合二为一，密不可分。 窗外，京城沉浸在一片宁静的黑暗里，远处隐约传来几声梆响。 书房内，所有的阴谋、仇恨、算计仿佛都被这温暖的拥抱隔绝在外。这里只有夫妻之间毫无保留的信任、相依为命的深情，以及对未来平凡却珍贵生活的共同期许。 他们知道，前路或许仍有险阻，黑暗中的毒蛇尚未伏诛。但此刻，两颗心紧紧依偎，彼此便是最坚实的铠甲和最明亮的灯塔。 心之所向，早已不是那巍峨庙堂、冰冷御座；而是身侧之人，与远方山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