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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元五年十月的洛阳西市,空气中飘荡着新米和干果的香气,但最热闹的还要数布行街。 这条街长不过半里,却密密麻麻挤着四十多家布铺。店门口的竹竿上挂满了各色布料,在秋日的阳光下像一道道彩色的瀑布。有细腻光滑的丝绸,有厚实挺括的麻布,但最多的,还是那种看起来略微粗糙却厚实柔软的棉布。 “刘记布庄”是这条街上最大的棉布铺子。掌柜刘全今年五十有二,胖乎乎的脸上总带着笑,此刻正站在柜台后,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柜台上摊开一本厚厚的账册,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进出货的数目。 “掌柜的,这白棉布多少钱一匹”一个穿着半旧葛衣的妇人牵着个七八岁的孩子走进来,小心翼翼地摸着架上叠得整整齐齐的棉布。 刘全抬起头,笑容可掬:“这位大嫂,上等白棉布一匹三百文,中等二百五十文,下等二百文。给孩子做冬衣的话,中等就挺好,厚实耐穿。” 妇人眼睛一亮:“二百五去年不还要三百二吗” “降啦!”刘全走出柜台,抽出一匹中等棉布展开,“您看这质地,密实得很。今年北边棉花大丰收,进价便宜了,咱们卖价自然也降。朝廷还有规定,棉布是民生用度,不能卖贵了。” 妇人犹豫着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数出二百五十文钱,又数了二十文:“那……那我再扯三尺,给孩他爹补补褂子。” “好嘞!”刘全利落地量布、裁剪,“一共二百七十文,再送您一绺线。” 妇人欢天喜地地抱着布走了。刘全回到柜台,在账册上记下一笔,对旁边的伙计说:“看见没去年这妇人进来只敢看不敢买,今年能扯一匹外加三尺。棉布便宜了,老百姓就穿得起了。” 伙计小陈一边整理布匹一边说:“掌柜的,咱们这个月已经卖出三百多匹了,比去年这时候多了一倍。可这价钱一直降,利润薄啊。” “薄归薄,走量啊。”刘全翻开另一本账册,“你看,九月份咱们进了五百匹,十月又进了六百匹。卖得快,周转就快,总的赚头反而多了。”他压低声音,“再说了,户部平准署盯着呢,棉布价格是朝廷关心的大事,咱们可别动歪心思。” 正说着,店外传来一阵喧哗。几个穿着皂衣的差役敲着锣走过来,后面跟着两个穿浅绿色官袍的官员。差役在布行街中央停下,敲了三下锣,高声喊道:“户部平准署告示:十月棉布指导价,上等每匹不超三百二十文,中等不超二百七十文,下等不超二百二十文。各布行须明码标价,接受查验!” 一个官员展开一卷黄纸,贴在街口的告示栏上。立刻围上去一群人,识字的大声念给不识字的人听。 刘全也挤过去看。告示上不仅规定了价格上限,还详细说明了不同等级棉布的标准:上等需纱支均匀、无疵点;中等允许少量结点;下等可有轻微色差但不影响使用。末尾盖着户部平准署鲜红的大印。 “刘掌柜,你家布价合规吧”旁边“张氏布庄”的老张凑过来问。 “合规合规。”刘全点头,“咱们卖中等二百五,比指导价还低二十文呢。” “那你图什么” “图周转快啊。”刘全笑道,“棉布不比丝绸,是百姓日常用的东西。价格合适,买的人就多。你看街上这些妇人,往年这时节都在家缝补旧衣,现在都来买新布了——这说明什么说明百姓手里有余钱了,日子好过了。” 老张若有所思:“也是……我那铺子,这个月棉布销量也涨了五成。” 两人正说着,那两个平准署的官员走了过来。年轻的官员手里拿着个小本子,年长些的约莫四十岁,面容严肃,正是平准署主事王衍。 “两位掌柜,例行查验。”王衍拱手道。 刘全连忙引他们进店。王衍仔细查看架上布匹的标价,又抽查了几匹布的质量,对照告示上的标准一一核对。年轻官员则翻阅账册,查看进货价和销售记录。 “刘掌柜,你这中等棉布卖二百五十文,进货价多少”王衍问。 “回大人,从河北棉商那里进货,一匹二百文,加上运费、损耗,成本约二百二十文。”刘全如实回答。 王衍算了算:“一匹赚三十文,利润一成多,尚可。”他又问,“若按这个价,棉农那边可还能维持” 刘全道:“这个小的就不清楚了。不过听说朝廷在主要产棉区设了‘棉市’,规定收购最低价,棉农卖棉有保障。” 王衍点点头,对年轻官员说:“记下:刘记布庄合规,售价低于指导价,应予嘉许。”他又转向刘全,“刘掌柜,若发现其他布行哄抬价格或以次充好,可向平准署举报,查实有赏。” “一定一定!” 送走官员,刘全擦了擦额头的汗。小陈凑过来:“掌柜的,这位王主事看着真严肃。” “严肃才好。”刘全坐下喝了口茶,“平准署就是平抑物价、稳定市场的。若是官员和和气气、睁只眼闭只眼,那才要出乱子。” 他想起三年前,那时棉花刚开始在北方推广种植,棉布还是稀罕物,一匹上等棉布要卖五百文,只有富户才穿得起。有些奸商囤积居奇,甚至把麻布掺进去冒充棉布。后来朝廷设立平准署,专管粮、布、盐、铁等民生用度的价格,市场才渐渐规范。 午后,布行街更加热闹。 刘全注意到一个特别的老妇人,她在几家布铺前徘徊了很久,最后又回到刘记布庄。 “老人家,想买什么布”刘全和气地问。 老妇人头发花白,背有些驼,身上的衣服补丁摞补丁。她怯生生地问:“掌柜的,最便宜的布……多少钱” “下等棉布,一匹二百文。”刘全抽出一匹,“您看,虽然有些小节点,但做衣服绝对没问题。” 老妇人摸了摸布,又摸了摸怀里,似乎下了很大决心:“那……那我扯五尺,给我小孙子做件褂子。他爹娘走得早,孩子六年没穿过新衣服了。” 刘全心里一酸。他量了五尺布,想了想,又多量了一尺:“老人家,五尺布二百文,这一尺算我送您的,给孩子做条裤子。” 老妇人愣住了,眼眶泛红:“这……这怎么使得……” “使得使得。”刘全麻利地包好布,“您拿好。” 老妇人颤抖着手掏出钱,数了又数,才把二百文放在柜台上,抱着布深深鞠了一躬,蹒跚着走了。 小陈看着她的背影,小声说:“掌柜的,您这一尺布就少赚了四文钱。” “四文钱,咱们少喝碗茶就出来了。”刘全摆摆手,“可对那老人家来说,孩子能穿上新衣服,比什么都强。”他顿了顿,“你记住,做生意不能光想着赚钱。棉布为什么叫‘民生布’就是要让百姓都穿得起。咱们赚合理的利,既对得起自己的辛苦,也对得起良心。” 傍晚打烊前,王衍主事又来了。这次他脸色不太好。 “刘掌柜,街尾‘赵氏布庄’被查了。”王衍沉声道,“他们把下等布当中等布卖,标价二百六,实际质量只值二百。已经封店,罚银五十贯。” 刘全倒吸一口凉气:“五十贯!那不得倾家荡产” “就是要重罚,以儆效尤。”王衍道,“棉布价格关乎千万百姓冷暖,容不得奸商作祟。”他语气稍缓,“不过刘掌柜今日赠布之举,本官听说了。平准署会记上一笔,年底评‘诚信商户’,你有望入选。” “多谢大人!”刘全连忙道谢。 王衍临走前,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这是平准署拟定的《棉布分级详规》,共三章二十条。你帮着看看,有无疏漏之处你们常年和布打交道,最懂行。” 刘全受宠若惊,双手接过。文书上详细规定了从棉花到成布的每一个环节标准:棉绒长度、纱支粗细、织造密度、染色牢固度……甚至还有“一匹布允许的疵点不得超过三个”这样具体的规定。 “大人,这规定……太细了。”刘全感叹。 “细才好执行。”王衍道,“有标准,就有规矩;有规矩,市场才不会乱。棉布价格能稳步下降,不是靠商人发善心,是靠这一条条的规矩。” 夜幕降临时,布行街渐渐安静下来。 刘全在灯下盘点一天的账目:今日售出棉布二十八匹,丝绸三匹,麻布五匹。棉布占了七成以上。算下来,利润虽薄,但总量可观。更重要的是,账册上那些顾客的名字,大多是他熟悉的街坊邻居——王铁匠的妻子,李木匠的老娘,西市卖胡饼的胡老三…… 三年前,这些人还只能穿粗麻衣,冬日里冻得瑟瑟发抖。如今,他们能走进布铺,扯几尺棉布,给家人添件冬衣。 这不只是布便宜了,是百姓的日子真的好了。 小陈收拾完店铺,准备上门板。刘全忽然叫住他:“明天一早,去库房把那批带浅黄斑点的棉布清点出来。” “那批布怎么了” “按新规,那算次品了。”刘全道,“但做里衣、做鞋面还是可以的。我打算每匹按一百五十文卖,再降五十文。买不起正品布的穷苦人家,也能有个选择。” “掌柜的,那咱们不亏本了” “亏不了。”刘全笑道,“那批布进价就低,一百五十文还能赚十文。十文也是赚,还能帮到人,何乐不为” 小陈看着掌柜在灯下打算盘的侧影,忽然明白了什么。做生意不只是赚钱,也是一种参与——参与让这个世道变得更好的过程。 当棉布从奢侈品变成寻常百姓的日常用度,当价格在规矩中稳步下降,当商人开始在乎良心和声誉,这个盛世就有了最温暖的底色:不是绫罗绸缎的华丽,而是千千万万普通人身上,那一件件厚实柔软的棉布衣裳。 而这些衣裳里,包裹着的是一个正在上升的时代,最朴素也最坚实的温度。